“劍術是貴族子弟的必修課。”他的聲音從麵具後傳來,聽起來悶悶的。“那就讓我看看你的劍法水平如何。”兩人抵達安布蘭莊園的第二天,恩佐便馬不停蹄地開始了緘默者的授業。他將課程安排得滿滿的,讓他的學生幾乎喘不過氣。清早是體能訓練,早餐後先誦讀一小時古代賢哲愛麗切·伊涅斯塔的詩歌(恩佐充滿仰慕地稱她為“緘默淑女的先行者”),然後是劍術課程。朱利亞諾的身體還沒從昨夜的激情中恢複,體力有些跟不上,但他很快找回了從前練劍時的感覺。恩佐不是要同他比劍,隻是試試他的水準而已。他們劍尖相對,邁著沉穩的步伐,向彼此的左側移動。刺客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劍尖刺向朱利亞諾胸口。但他沒用全力。年輕的對手輕鬆蕩開他的攻勢,又擺好防禦的架勢。幾個回合的突刺之後,恩佐在麵具下露出笑容。雖然看不見,但朱利亞諾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的笑意。“不錯,你們家給你找了個很好的劍術教練。”“我父母在教育方麵向來舍得花錢。”朱利亞諾以一個主動攻擊作為回答。“你所學的是典型的軍隊鬥劍術。”他們重複著你來我往的攻守。佩劍相擊的清脆碰撞聲回蕩在庭院中,驚飛了樹上的小鳥。“基礎非常紮實,動作也漂亮。很多半路出家的劍客雖然招式淩厲,但他們的基礎還不如你一半好,隻要遇到強敵,他們就很容易露出破綻。但軍隊鬥劍術不是這樣。它要花好幾年時間鍛煉基本功,穩紮穩打,然後慢慢向上提升,進步很慢,隻有軍隊中服役的士兵和有錢有閑又不怎麽需要真正動手的貴族子弟才有機會學到這種劍法。很多人等不及,就去學那些速成的劍法了,他們一時間能變得很厲害,但大部分最後都死於自己的急功近利之下。”“聽起來……這個什麽劍法流派……遊手好閑的人才會去學?”朱利亞諾有些氣喘籲籲。“也差不多!軍隊鬥劍術的基礎打牢之後,就變成了適合貴族之間決鬥的劍法,能變化出各種各樣花哨的招式。在實戰中沒什麽用處,可看起來華麗漂亮,貴族子弟得靠這些博取名媛淑女的芳心。”“天呐……我爸到底給我找了個什麽教練……”“我猜應該是個退伍的軍人吧。不過別擔心,幸好你沒學到花哨的那部分,不然改起來就難了。你基礎紮實,往後學什麽都容易。隻要掌握我教給你的劍法,你就會發現突然之間世界上沒幾個人是你的對手了。”“真的?有那麽厲害?”“在正式的劍術決鬥中——是的。不過刺客的藝術可不止是堂堂正正的鬥劍。”恩佐蕩開朱利亞諾的劍尖,接著收起佩劍。“不練了?”年輕學徒疑惑道。恩佐從頭到腳打量他,“你的步伐已經徹底亂了。今天就先練到這兒吧,我把下午的課程提到上午,這樣晚上你就能好好休息了。”朱利亞諾無言地漲紅了臉。他的後穴現在還相當不適,以至於走路都很別扭,更不用提鬥劍時需要沉穩的步伐。幸虧恩佐讓他戴上緘默者的麵具,否則他臉上的紅暈就藏不住了。所謂“下午的課程”,和清早的晨讀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不僅僅是誦讀詩歌。恩佐專門辟出一個房間作為教室,讓管家從書房取來一大堆書籍,作為教科書堆在房間裏。朱利亞諾必須學習文學、曆史、地理、各地民俗、異國的語言、本國的方言、宮廷的優雅禮節和街頭幫派的黑話,除此之外,他還要了解各種藥材的藥性和煉金藥水的功用。他簡直懷疑恩佐打算把他培養成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哲人,而不是夜幕下的殺手。“你不要以為背後捅刀子就能解決一個人。”兩個人坐在地毯上,被小山版的書籍所包圍。恩佐說:“致命的刺殺往往會在不經意的瞬間完成。你或許要混入衣香鬢影的舞會,或許要在某人的杯子裏偷偷下毒,或許根本不用自己出手,隻要用語言挑唆兩個早就看不順眼的人決鬥,就能達成你的目的。而這一切都需要知識。有的緘默者連劍都不知道怎麽握,但他們一樣是危險的刺客,或許是最危險的那種。當你見到他們,你會以為他們毫無危險,把他們當成普通的貴婦、老嫗、乞丐或頑童,當你這麽想的時候,你的性命就落在他們手裏了。”朱利亞諾有些氣餒地望向周圍的書山。恩佐從中隨意抽取一本。“《奧瑪蘭大帝遠征記》。”他念出書名,“哼,奧瑪蘭大帝死後幾百年這本書才寫出來,裏麵充滿了不知所雲的戰爭場麵和毫無根據的數據,相信它就是傻瓜。不過對曆史事件的描述倒還客觀。”朱利亞諾麵露喜色:“喔!我讀過這本書!”“是嗎?”“這是曆史,是每個貴族子弟的必修……”恩佐將尊貴的第一皇朝開國皇帝的遠征記扔到一邊:“謝天謝地你出身貴胄,我不用再讀一次這本爛書了。你還學過哪些?”朱利亞諾扳著手指:“龍皇紀元的曆史、帝國地理、帝國語、阿刻敦學派自然哲學……”“那這些你都不用再學了。”恩佐將旁邊的一座書山推倒,“我們今天還是繼續讀愛麗切·伊涅斯塔吧。你對她了解多少?”“我的家庭教師說她是個被流放的女瘋子。”“一派胡言!你的老師簡直是個不學無術的老流氓!”朱利亞諾小聲辯解:“她是位年輕女士。”“不學無術的女流氓!”恩佐改換說法,“愛麗切·伊涅斯塔不是緘默者,但她是緘默淑女的先行者,刺客藝術的奠基人!在她的時代,文化與藝術還是女性的特權,那時候‘緘默者’這個群體尚未誕生,約德城邦隻有流竄於大街小巷、見不得光的殺手。是她提出了‘刺客即武器’的理論,假如一個人持刀殺人,應當懲罰的是持刀者而非刀本身,同樣,受雇的刺客隻是雇主的武器,受罰的應當是雇主而非刺客。正是基於她的理論,緘默者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在約德城邦的街道上。”他敬重地將愛麗切·伊涅斯塔的詩集按在胸前,表情很是虔誠。“她還是古神的追隨者。她生活在第二皇朝中期,在她的時代,古神尚未歸來,所有人都信奉龍神。她宣揚龍神隻不過是被人為神化的巨龍,真正的神祇是上古時候精靈族崇拜的眾多對立的雙子神。她因為‘宗教異端邪說’而被流放,最後死在了多羅希尼亞南方的一個海島上。可時間證明她才是對的。第二皇朝晚期,躲避戰亂的難民無意中喚醒了沉睡的精靈族祭司,從他們那裏帶回了失落的信仰,其中就包括真實與虛飾之神。”“真實與虛飾之神?”“我們的神。”恩佐說,“因為死亡是唯一的真實,是永恒的沉默。所以真實之神亦是死亡與沉默之神。祂的孿生子則是森羅萬象的虛幻與千變萬化的謊言,永遠戴著華麗的假麵。而這正是現實的人生,因為世上每個人都戴著麵具偽飾自我,隻有當死亡降臨時,才會現出自己唯一的真實。緘默者敬奉這一對神明。”說著,恩佐放下詩集,從衣服裏拉出一根黃金鏈子,末端掛著一枚華貴的聖徽。他拉起朱利亞諾的左手,將聖徽平放在他掌心,又將自己的手蓋在上麵。“你聽好了,現在我要教你緘默者的四大法則,這是你唯一需要恪守的法則。在它之下,其他任何律法、規章或準則都與你無關。”朱利亞諾點點頭。冰冷的聖徽沾染了兩人的體溫,變得溫熱起來。“第一,不可背叛雇主。第二,不可出賣同伴。第三,不可說謊。”恩佐突然抓住朱利亞諾的手腕,指甲陷入年輕人的皮膚裏。聖徽的溫度驟然升高,朱利亞諾尖叫一聲,感覺自己像握著一枚灼熱的火炭。他想鬆手,但恩佐牢牢抓住他的手,讓他無法擺脫!“與其違反,寧可沉默!重複一遍!”聖徽越來越燙,朱利亞諾懷疑自己的掌心已被灼傷了。他咬著牙,重複道:“不可背叛雇主!不可出賣同伴!不可說謊!與其……與其違反,寧可沉默!”手腕上的力道倏然消失。朱利亞諾慘叫著丟下聖徽。“當”的一聲,聖徽落地。年輕人左手握成拳,然後緩緩鬆開,驚異地發現手掌上一點灼痕也無。他拾起聖徽。金屬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恩佐拿起聖徽,戴回自己脖子上。“你已經被認可了。”他說,“如果你心口不一,聖徽就會灼傷你的手。但是沒有。你想成為緘默者的心沒有半分虛假。”朱利亞諾右手拇指摩挲著左手掌心。“我現在已經是緘默者的一員了?”“還不是。你隻是一個學徒,一個剛入門的見習生而已。你要走的路還很長。”他站起身。“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說罷,他離開房間,剩下朱利亞諾一個人無言地坐在地板上。年輕人左顧右盼,百無聊賴,於是拿起那本愛麗切·伊涅斯塔的詩集,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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