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排練或班務會之前,我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短短一小時的自由,我們得緊張地消費。陰暗角落偷個吻,交換一兩頁情書,借一幫一一對紅調調情,到心儀的但尚未挑明的戀人房裏去泡一會兒,以互相幫助的名義揉揉據說扭傷的腰或腿……那一小時的自由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補啊,及至後來遊逛了大半個世界擁有著廣闊自由的我仍為三十多年前的一小時自由垂涎。那一小時當然還可供我們加餐,就是吃零食。官方夥食是不值一提的,每禮拜四吃豆腐,每禮拜五吃麵條,每禮拜六吃包子,這是可預期的好夥食,餘下的多半個禮拜,是不可預期的壞夥食。零食的重要性在於此,缺乏零食的嚴重性也在於此。所以,劉峰給我帶來的,簡直是一夜暴發的財富。對了,劉峰在跟我交接那個友誼商店大包裹時還轉達了一句爸爸的囑咐:“叫穗子分給小朋友們吃。”從小到老,爸爸把我的所有朋友一概稱為小朋友。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翻身的喜悅,當主人的自豪。劉峰千裏迢迢帶來了我的大翻身,刹那間貧民成了土豪,讓所有人開我的倉分我的糧,我頭腦裏響著狂歡的嗩呐,動作裏全是秧歌。我拆開塑料包,光是巧克力就有兩公斤!十二平方米的宿舍裏,頓時各種霓虹彩幻的糖紙鋪地,我的虛榮和夢想,父親懂得,全部成全我,通過劉峰——我們的雷又鋒,讓我做一回暴發戶敗家子,大把大把的來自友誼商店的人民幣買不到的高級貨舶來品讓我分給平時施舍我的“小朋友們”。


    第二天早上的毯子功功課,劉峰照常站在毯子邊上。抄跟頭的活兒苦,全軍標兵還接著幹這個?這是我們一致的內心獨白。我們這幫女兵最輕的八十斤,最重的也有一百出頭。壞夥食讓人長胖,那個時代我們就明白。一個半小時毯子功功課,劉峰等於幹一份額外碼頭搬運工,把我們一個個掀起來,在空中調個過兒,再放到地上,還是需要輕搬輕放的易碎貨物。最初他之所以攤上這份搬運工,就是因為沒人願意搬運我們。


    抄功師傅是這樣紮架勢的:雙腿岔到兩肩的寬度,少許彎曲膝蓋,像一個騎馬蹲襠步停在了半途,同時兩個小臂交叉,拳頭握起,往你背下一墊,再猛往空中一掀,由丹田發出一聲悶吼:“走!”劉峰為什麽要吼這一聲,那你去問問碼頭搬運工為什麽要喊號子。抄功的是要借助被抄功者的助跑、起範兒、騰躍,共同完成一個側空翻或前空翻。劉峰的不幸在於我們誰也不真正起範兒,更不騰躍,態度就是:領導讓練毯子功的,領導讓翻這些勞什子跟頭的,那就讓領導派的人幫著翻吧。於是劉峰每天對付的,就是我們這一個個人形麻包。抄功不僅累,還影響自己;像劉峰這種翻跟頭的人最講究下身輕,腿要飄;而抄跟頭卻是反著,重心重量都要放在腿上,惡果是腿越來越重,跟頭也會越翻越砸夯。抵消這惡果的辦法劉峰也是有的,至少他自己相信它是個辦法,那就是拿大頂。據說拿一小時大頂能抵消十小時的搬運。因此毯子功課堂上,我們一串跟頭下來一律蹲著休息,他一律拿著大頂休息。每搬運我們一個小時,他要花十五分鍾拿大頂,這麽頭朝下腳朝上倒著控一控,似乎能把沉進腿裏的重量倒騰回去。劉峰一邊拿頂,兩腿還在空中不停抖摟,看起來是把他自己當成一個裝豆子的竹筒,或者裝水泥的紙袋,顛倒一番,抖摟抖摟,水泥或豆子就會被倒灌到另一頭去。


    那時假如一個男兵給一個女兵弄東西吃,無論是他買的還是他做的,都會被看成現在所謂的示愛。一九七六年春節,大概是年初二,我萬萬沒想到劉峰會給我做甜品吃。我被堵在了宿舍裏,看著對同誌如春天般溫暖的雷又鋒,頭暈眼花。把我的情書出賣給領導的那個男兵在我心裏肯定糞土不如了,但不意味著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補他的空缺。我暈暈地笑著,臉大紅,看他把一個煤油爐從紙板箱裏端出,在我們三人共用的寫字台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爛炭的小鐵鍋。鍋蓋揭開,裏麵放著一團油乎乎的東西。他告訴我那是他預先和好的油麵。他還解說他要做的這種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貨,不逢年過節舍不得這麽些大油大糖。說著他對我笑。劉峰的笑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賴,甚至……無恥。那時我會想到無恥這層意思,十六歲的直覺。現在回憶,他的謙恭和羞澀是有來由的,似乎他本能地知道“標兵”不是個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飯。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見。他又笑笑,下巴示意手裏操作的甜品,土家夥,不過好吃,保你愛吃!我心裏空空的,他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話都在裏麵起回音。雷鋒也幹這個?用弄吃的示愛?……在我混亂並陰暗的內心,主要感覺竟然是受寵若驚。劉峰不單是團幹部,人家現在是黨委成員了。他從帆布挎包裏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麵是一團黑黢黢的東西。一股芝麻的甜膩香氣即刻沁入我混亂黑暗的內心。他把麵團揪成一個個小坨兒,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飛快搓成一個大元宵,又輕輕壓扁。我看著他作坊工人般的熟練,連他複員轉業後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開個甜品鋪子。鍋裏的菜油開始起泡,升起炊煙,他說,把你們全屋的人都叫來吃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陣。我們同屋的三個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個是獨唱演員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個就是香豔性感的郝淑雯。劉峰又說,他其實已經招呼過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台上洗被單,他就邀請了她,沒明說,隻說晚上有好吃的,四點鍾食堂開飯少吃點兒。原來丁丁是他請的頭一個客人。他又接著說,小郝饞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來第一個受到邀請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個男兵要吃的會要不來?她動手搶他們都歡迎。


    我看清了局麵,三個同屋,蹭吃的是我。我問,那小郝人呢?他說放心吧,她一會兒準到。他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條沒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溝又寬又深,偶爾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裏頭倒便盆。溝那邊是一所小學的圍牆,從來聽不見念書聲,總是咚咚嗆嗆地敲鑼打鼓,給新下達的“最新指示”報喜。圍牆非常老,磚頭都粉化了,夏天苔蘚綠絲絨似的,偶爾冒出三兩叢野石竹。劉峰手和嘴都不停,話已經轉到我父親那裏去了。他從來沒見過我父親這樣的人,穿衣打扮舉手投足都跟他認識的人不一樣。有點古怪,嘿嘿……穿那種深灰毛料,上麵還帶細白道道,頭發老長,打彎兒,腦後一排頭發撅在後衣領上,頭油都蹭上去了。像個舊社會的人。不是勞動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說怪也不該改造啊,還不讓人怪了?!


    “對嘛,所以給咱叔平反了呀!”


    我蒙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咱叔”是我爸。劉峰的樣子是很稱心很解氣的,終於擺平公道了,他為我爸稱心呢。


    下麵又是他的原話。


    “別往心裏去。那些人說你這個那個的,別上心。你爸是個好人。你爸真是好人。這誰看不出來?小穗子,挺起腰杆做人,啊?”


    還是那種乏味語調。但說完他看著我,目光深深的。


    假如以後的日子我記不住劉峰的長相,但他的目光我別想忘掉。


    刹那間我幾乎認定劉峰就是專門為我備的年貨,讓我私下裏過個年。他拉上那兩個誌得意滿的女同屋,不過讓她們當電燈泡。我的案子事發,隻有很少幾個人對我說過同情的話。劉峰的同情,非同一般,代表最高美德同情我。劉峰跟我是人群的兩極,他在上,我自然在底部,也許比何小曼還低。沒人覺得何小曼危險,而我,讓他們感到作為對手,有一種神秘的危險。劉峰對我的關懷同情,基於對我父親的認同,為此我都可以愛他了。那是個混賬的年齡,你心裏身體裏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劉峰說別哭,給,擦擦。他居然掏出一團糟粕的手絹給我,擱在平常我是要惡心的,但這一刻,不潔都象征著溫暖和親密。我認定這些土頭土腦的甜餅就是專為我做的。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麽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但下一刻我就明白真正的愛或者關愛是什麽了。林丁丁和郝淑雯同時進來,劉峰此刻正麵朝窗外濕漉漉的冬夜,向她倆轉過臉,那雙單眼皮下發出的目光和看我是決然不同的。雖然雷又鋒的身份使他仍然持重,但那目光是帶葷腥的,現在看來就是帶荷爾蒙的。他軍鼓般的心跳就在那目光裏。


    這就明白了。劉峰愛的是她倆中的一個。想也不用想,當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劉峰一塊出過一趟差,去劉峰曾經做苦孩子的梆子劇團,學了個梆子獨幕劇回來。郝淑雯是可以唱幾聲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沒有她的舞蹈基礎;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隊裏又沒有像她這樣能開口唱的,因此這個載歌載舞的梆子戲,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女一號。劉峰扮的是一個反派,最後要被女一號打翻在地。那是兩人萌發戀愛的好時機。後來“觸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麽失誤。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比郝淑雯大一歲,當時應該二十歲。細皮嫩肉的丁丁,有種上海女子天生自帶的嬌嗲,手腳輕微地不協調,像小兒麻痹症落了點兒後遺症,而這不協調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著一點兒擔憂:可別摔了。她話不多,每天總有一點身體不舒服。這種時常生小病的女孩最讓我們羨慕: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諸如此類的表揚嘉獎都歸這類女兵包圓。我們那時都盼望生病。一幫年輕健壯的青年,掙死了表現不過是幫炊事班喂喂豬,切切土豆絲兒,多掃幾遍院子,多抹幾趟走廊,多衝幾次茅坑,可畢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個人都要掙學雷鋒的表現,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鬧點兒小病的人自然條件就比我們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輕傷”,盡一份本職就是英勇。丁丁還有一點,就是天真無知,那麽一把歲數,你說阿爾巴尼亞人愛吃山鷹,所以叫山鷹之國,她也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歲,可是拉到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會認為她更小。我們三人合用一個書桌,假如三個抽屜同時打開,你會發現隻有丁丁是個女孩,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實也沒什麽好東西,但所有破爛讓她仔細收拾,就都擺放成了體己和細軟。丁丁有一雙不大但很圓的眼睛,繞了兩圈不長但濃密的睫毛,讓現在的人看,一定誤認為她文了眼線。我當時真的愚鈍,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劉峰多少小恩小惠。劉峰幫所有人忙,明著幫,但沒人知道他暗中幫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們三個女兵從床下拿出馬紮子,餐桌就是劉峰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峰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著吃飯蹲著聊天,蹲著比坐著還舒適。我們有什麽辦法,隻好讓雷又鋒舒適。劉峰做的甜品真好吃,他自己隻吃一個,看著我們三人吃,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峰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淨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裏。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為劉峰理所當然是為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吃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裏行軍三十公裏,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團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人都隻能站著,一隻腳先放進盆裏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隻腳,等另一隻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麵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裏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著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吃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吃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吃不消,那就請她起來。她看著他笑,意思是你想什麽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裏裝的什麽。小郝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的。小郝還是看著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裏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5]!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吃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吃過後,一個周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裏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丁,又吃甜餅了吧?丁丁反問,什麽甜餅?沒有啊!小郝伸著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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