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何小曼都有人追求。何小曼被處理到陸軍醫院之後,跟一個男病號成功地戀愛起來。男病號是個排長,因為嚴重的膽結石住院。那個肝膽科是全軍區的先進科室,發明了一種中草藥排膽石療法。何小曼結束了半年的護士速成班之後,到這個科室做了一名實習護士,跟著所有醫護人員沙裏淘金一樣在病號們腹瀉的糞便裏淘膽石。她專門負責那個排長,從排長糞便裏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膽石,最大的一粒,相當於十克拉鑽石。最大的膽石被裝在一個玻璃器皿裏,淺粉帶褐,漸漸銀灰,細看銀灰上還嵌有一條條微妙的細血絲,那奇特的質感和難以形容的色澤以及形狀,也許使小曼和排長聯想豐富起來……珠蚌用體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礦藏孕育鍾乳石,十克拉的膽石也一樣,也是被體液和苦楚滋養打磨,也是一種成長著蛻變著的生命。兩人凝視著玻璃器皿裏的十克拉膽石,覺得它何嚐不是珍寶珠璣,何嚐不帶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嚐不是不可複製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艱辛,耗費多少天日多少立升自來水在糞便裏淘沙,不亞於下大海摸珠。看久了,兩人覺得小石頭何嚐不可以做他們的信物?排長突然說,何護士,送給你做紀念吧。何小曼驚恐地抬起眼睛。我說過,她那雙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護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強調出來。至於此後她脫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會不會被弱化,排長會不會產生失望的閃念,或略感上當,我從來沒有證實過。排長在跟小曼結婚後的第二年犧牲在越南戰場。非常窩囊的犧牲,被次品武器自傷,死在撤軍回國的途中。此刻讓我回過頭,回到小曼和排長以膽石定情那一刻,跟隨排長的感覺,沉沒到何小曼深不見底的眼睛裏。那雙眼睛在我們這群瘋瘋傻傻的軍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沒了,可在芸芸眾生裏,它們的精彩最終被發覺了。


    當然,這場景是我想象的。唯一憑據是多年後何小曼給我看的一顆膽石。何小曼被文工團處理後,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聯係的人。大概她覺得我們倆曾經彼此彼此,一樣低賤,有著同樣不堪的過去,形容這段過去,你用什麽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曼離開文工團之後,我們去過她所在的陸軍醫院巡回演出。那是個野戰醫院,醫院分三個包紮所,何小曼屬於三所。三所沒有禮堂,發電不穩,怕燈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點開始。劇場就是露天籃球場,賽區做舞台,四周高起來的看台是觀眾席。川滇交界的山區,夏季天長,傍晚也長,已經晚上七點,掉在山後的夕陽還殘剩一抹,給舞台打著追光。何小曼沒有來看演出。後來知道她主動提出調班,在病房上特護。演出中我們發現了幾乎所有女軍醫女護士都作怪。首先,她們全坐在最後一排,相對舞台最是居高臨下,似乎不是在看我們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觀看鬥獸場的格鬥,或是看三流馬戲團的馬戲,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無一搭,每人都捧著一本書或者雜誌,一旦她們認為我們的“馬戲”看頭不大,便捧起書來,於是最高一層看台上的白淨秀麗麵孔沒了,成了一排書本。似乎她們跟何小曼一夥,知道我們這群人欺負過小曼,如此的無禮和傲慢是專用來替她氣我們、報複我們的。


    啊,我扯遠了。還不到何小曼正式出場的時候。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來。丁丁照舊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兩塊手表之間有條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時候戀愛是件漫長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膩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須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可以是性部位。頭發梢,汗毛尖都可以達到高潮。從兩隻手打顫帶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膚和肌膚零距離廝磨,往往是幾個年頭的曆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劉峰和林丁丁,兩人的身體,肢體,肌膚彼此還完全陌生。可這一天到底來了。劉峰來到林丁丁門口,敲敲門。門裏有人叫:“進來!”是郝淑雯叫的。聽到這一聲叫喊,劉峰差點扭頭走掉。來之前他是做了一番偵察的,知道此刻這間屋隻應該剩下一個人:林丁丁。因為晚飯後劉峰派我去機關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團支部開大會用。後來,他親眼看見一輛軍用吉普絕塵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聽女兵稱說表弟或表哥的,男兵們都會來一個小小的壞笑。一般小郝的“表弟”來,小郝就會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門兜風。就在劉峰猶豫著要不要逃走時,門從裏麵拉開,對著小學後牆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響。郝淑雯發表弟的脾氣,拉門用的力氣足以放進那輛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剛使了性子,“表弟”賭氣開車跑了,這會門外有人敲門,她本以為“表弟”像慣常一樣,找回來犯賤,讓她把性子使完。可一看來客是劉峰,也知道劉峰找的不是自己,便從劉峰身邊擠出門,趿拉著黑皮鞋走了。


    小郝提了幹之後,當了女舞蹈二分隊隊長,一上任就廢除了女兵一年調換一次宿舍的規定。跟老同屋相處,省心許多,那些被老同屋知道或猜到的秘密,會留在同一個屋裏。林丁丁的兩塊手表的秘密,我們是猜到的,但秘密一直待在我們的門裏,沒被擴散到門外。郝淑雯的秘密我們也是猜的,“表弟”是街上認的;“表弟”開吉普車跟騎車的“表姐”平行了一段路,一個在車窗裏,一個在窗外,就“表姐表弟”上了。“表弟”有種二流子的帥氣,又寬又扁的肩膀,又細又長的腿,軍帽下的頭發至少兩寸,軍裝領口一圈黑絲線鉤織的精致狗牙邊,笑起來嘴有點歪,如果問他的部隊在哪裏,他就那樣歪嘴笑笑,說在西藏呢。如果再問那怎麽他一直在成都,他也是歪嘴笑笑,說他是部隊的駐成都辦事處。“表弟”有個在總後軍械總廠當廠長的老子,廠長老子的部下用廢舊和備用零件給裝了一部上好的吉普車,他開著吉普滿街逛,見到漂亮女兵就減速,郝淑雯是他多次減速追上的。郝淑雯對“表弟”的態度扯不清,不甘心與他進入正經戀愛,也不甘心跟他分手。這是個自由活動的晚間。是的,一九七七年我們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自由活動”。電影院開門了,新電影舊電影場場滿座,人們不是毫無選擇地隻能去禮堂看我們演出,盡管看了八遍了,熟得能在台下給我們提詞兒了,但不看又沒更好的事可幹。不看我們夜也太長了,怎樣消磨掉?軍二流子“表弟”連我們中的明星郝淑雯都看透了:“自己還拿自己挺當人——一張免費票就把你看了!想咋看你咋看你,想往你哪看往哪看。”正宗地方戲曲和話劇團開始上演新劇目,羅馬尼亞的民間歌舞團來過之後,日本的芭蕾舞團居然帶來了《吉賽爾》和《天鵝湖》,省城人民突然意識到,他們看我們各種夾槍帶棒的“娘子軍”“女民兵”實在看的時間太長了,實在看夠了,因而對我們演出的需求量逐漸減少。這就是我們有了許多自由之夜的主要原因。


    劉峰推開門,發現林丁丁趴在桌上,聽肥皂盒大的半導體裏播放她自己唱的歌,專注得癡呆了。那份專注為她築起一座城堡,把劉峰和小郝都隔絕在外麵。劉峰慌張起來,不知怎樣攻入她的城堡,求救地往旁邊一張空床上瞥一眼,於是立刻找到了串門的借口,脫口就問:“蕭穗子呢?”


    丁丁回過頭的一瞬,耳機掉在了地上。劉峰搶先一步替她撿起,直起身的時候突然覺得脖頸一涼。一顆水珠順著他的滌綸白襯衫領子滴了進去。丁丁從她牆一般厚的專注裏突然出來,臉仍然是癡呆的,瞳孔都有點擴散。丁丁對於對象的不專注,就像她對自己歌聲的專注一樣,都是沒辦法的。劉峰此刻被心裏和身上的激情弄得渾身癱軟,動作也不準確了,一麵把耳機遞給丁丁,然後伸手去擦後脖梗上的水,同時混亂地想,不會是漏雨呀,抬頭一看,原來水源來自晾衣繩那根膠皮衛生帶。到了這年月,女兵們的臉皮已經有了一定厚度,過去漫說衛生帶,就是胸罩也不好意思赤裸裸晾在屋裏,上麵總要掩護地搭一塊毛巾。劉峰看見那根衛生帶,丁丁看見了他看見衛生帶的怪樣,兩人都不約而同想到那次踢腿。丁丁馬上出來一句:“不是我的哦!”


    這是一句多麽蠢的話。一旦蠢話出來了,蠢事就不遠了。劉峰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大,把不該露的牙齦露了出來。於是就浮現出我最早先發現的那一丁點無恥。丁丁覺得這個劉峰跟平時不是一個劉峰,但因為心不在他身上,也就沒有細究下去。“蕭穗子不在。”她解說這個明擺的現實。


    丁丁覺得劉峰那晚不對勁,主要該劉峰那件滌綸襯衫負責。襯衫嶄新,雪白,微微透明,以至於藍色跨欄背心和胸大肌都朦朧可見。那是挺要命的襯衫,不知為什麽在那個年代深受基層軍官歡迎,似乎司令部政治部的參謀幹事人人一件,到了周末脫下統一軍服,卻又換上這種統一便服。其實劉峰穿戰士襯衫挺神氣,尤其草綠偏黃那種,束在腰帶裏,以不變應萬變,軍人那種不跟老百姓隨流的灑脫,一派不屑於經意自己的男人氣,那一切都是很為他平淡的相貌幫忙的。而這花了他半個月工資買來的一身,顯得過分經意,反而把他自己裝扮得又土又俗,讓他一步退回了他老家縣城,退回了那個梆子劇團,用翻跟頭的血汗錢掙出一套自認為是大城市的時髦。


    劉峰說,他是來請蕭穗子去參觀的。參觀什麽?沙發。到哪裏參觀沙發?那次蕭穗子看見他在打沙發,給炊事班馬班長打的,她不相信在馬班長結婚前能打好,兩人還打了賭,所以他現在來請她去參觀,看看誰輸了。當時我夾著保密室取來的文件走在回營房的路上,離揭穿他的謊言隻差五分鍾的路程。可是沙發突然引起了林丁丁的興趣。


    “你還會做沙發呀?!”丁丁的眼睛發出光芒。離開上海,她隻在副司令家見過沙發,“那你不請我參觀參觀?”


    林丁丁是會撒嬌的。此刻她跟劉峰是撒嬌的。劉峰從來沒覺得他配接受丁丁的撒嬌,於是靦腆而膽怯地問她是不是真想參觀。丁丁立刻拿起床上快要鉤完的小台布就走。雖然還是同一座軍營,但女兵的寒酸家當上已經出現了各種私人裝飾,小台布將會蓋在丁丁床腳的兩個帆布箱子上,連肥皂盒大的半導體也有一個專屬的鉤花口袋。


    林丁丁跟著劉峰穿過昏暗的院子,在正修建的排球場裏深一腳淺一腳。這個團體的人隔一陣流行一樣事物,這一陣在流行打排球,於是大家做義工修建起排球場來。舞美和道具庫房就在未來的排球場那一邊。進了門,劉峰拉開燈,丁丁看見一地煙頭。“好啊你抽煙!”


    女人管男人抽煙之類的事,就是把自己不當外人了。這是丁丁把劉峰往誤會裏帶的重要一步。


    劉峰馬上辯解,不是他抽的,是炊事班長馬超群抽的。馬班長看他的沙發一點點成形,看上了癮,煙癮便隨著也上來了。此刻,他鄭重揭開一塊做布景的帆布。出現在林丁丁眼前的,是一對墨綠和棕色格子的沙發,龐大拙實,跟她在副司令家坐過的一樣龐大、拙實,比那些沙發就稍微好看一點。丁丁的天真無邪此刻百分之百地爆發,她一步跳過去,把身體由高處重重摔進沙發。讓她意外的是這沙發如那些首長家的沙發一樣,也把她彈了起來。她於是由衷地說:“劉峰你太棒了!”幾年前,劉峰給她做甜餅,她也這樣由衷地誇過他。直到我們這個天府之國經濟漸漸好轉,西餐館重新開張,食品店裏出現了不憑票購買的糕點,林丁丁才吃膩了劉峰的甜餅。


    注意到了吧,劉峰成功地把林丁丁誘進了這個相對封閉的二人空間。舞美庫房兼做車間,跟營房相隔一百多米的距離,距離小排練室最近,但也相隔八九十米,最初將它設在這裏,就是嫌它吵鬧,做布景和道具不是榔頭就是電鋸,誰都不願和它挨著。一旦進了這裏,關上門,即便林丁丁呼救也未必有人聽得見。


    丁丁指指旁邊的沙發,問劉峰怎麽不坐。劉峰說那張沙發是先打出來的,麵料繃得不夠好,做完第二張有經驗了,現在想把那隻拆了重繃。丁丁打聽到做這對沙發的花費不過三十多元,上海人對合算交易的真實激動湧上來了,她又說了句好聽的:“劉峰你真棒!”


    劉峰有點飄了,試探地笑笑,說以後給她丁丁做的沙發,一定會更好,好很多,一回生二回熟了嘛。丁丁想到萬一真到了那一步,必須在摩凡陀和上海牌裏抉擇,嫁給攝影幹事或內科醫生,有一對價錢合算的沙發並不是壞事。要知道,那個時代沙發代表一定的社會階層。她笑嘻嘻地說,真的呀?一言為定哦。丁丁和其他年輕女人一樣,跟任何男性相處,隻要不討厭他們,就會來點兒小調情,自認為不會惹出任何後果。但是她此刻在劉峰這裏,卻惹出了後果。


    劉峰說:“以後你要什麽,我就給你做什麽。”


    我不知道丁丁是否在此時已經感到了危險。劉峰把那句話當成愛情盟誓,不知丁丁聽出多少意味來。也可能一個閃念劃過丁丁心裏那片混沌:跟一個有著手藝人的聰明和勤勞的男人在一起,合算的事會每天發生。嫁給劉峰這樣的人也許本身是件挺合算的事。丁丁在那個封閉空間的逗留不能不說是繼續往劉峰的激情裏添燃料。接下去劉峰跟丁丁透露了一個秘密:她的入黨轉正已經通過了,下周末就會宣布。他以為丁丁會驚喜。丁丁的全部反應就是微微一笑,然後說:“知道會通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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