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曼的體溫一直不退,也一直不變,恒定在三十九度七。衛生員開始焦慮,認為她體內一定有可怕的病毒作祟。何小曼輕傷不下火線,病毒更是不下火線,再堅持下去,那就不是“輕傷”了。第四天,我們轉移到軍馬場之後,衛生員把何小曼送到了場部醫院。這個場部醫院是方圓百裏最先進的醫院,設備比成都人民醫院都新。衛生員把何小曼扶進急診室,急診護士順手把一根體溫計插入何小曼衣領。五分鍾後,當何小曼交回溫度計時,護士看都沒看溫度就說錯了。


    衛生員問她什麽錯了。急診護士說溫度計錯了。衛生員看了一眼溫度計的刻度,說沒錯啊,三十九度七,很準。急診護士像是特別忙,急匆匆往門外走。衛生員緊跟上她,問她錯在哪裏。護士說,這個戲法場裏的知青牧工都會變,在這裏是老掉牙的老節目。兩人現在站在急診室外的走廊上,護士指指熙熙攘攘的病號人群說,知青泡病號,什麽點子想不出來?用獵槍互相打,自己打,多的是;胃出血,血尿,發高燒,打擺子,高血壓……隻有你想不出來的病,沒有他們裝不出來的病。衛生員還在糊塗,請她點撥得明白些。護士拿起那根溫度計,又從她白大褂口袋裏拿出一根溫度計,要衛生員比較。衛生員比較出來了,一根溫度計的杆子是圓的,另一根是三棱形的。


    “哪,三棱形的是我們醫院的,圓的是你們帶來的。三棱形是新產品,我們剛從上海采購回來的。就是為了對付騙病假的知青。”護士說。


    護士把這個裝病“戲法”的秘訣連說帶表演地演示了一遍:裝病者腋下本來夾著一根做了手腳的體溫計,你想要多高的體溫就能多高,然後在胳肢窩下玩個調包,把“發燒”的體溫計跟醫院的對調。看著衛生員漸漸開竅的臉,護士接著說,太簡單了,身邊有個暖壺就行,把壺蓋一開,體溫計壺口熏半秒鍾,溫度就上來了,要是“燒”發得太高,上了四十二度,就往下甩甩。沒有暖壺?茶缸子也行;連茶缸也沒有?用手搓,摩擦生熱,搓得得法,幾秒鍾也能把溫度整上去。


    “狗日知青都聰明得很!隻要能病退回城,啥子發明不出來喲?!”


    衛生員不知道何小曼和知青誰該得到發明專利,在急診室就把團長電話要通了。團長聽了何小曼的體溫作假案之後,隻是嗯嗯地答應著,一句指示沒給。對這麽無恥的裝病者,衛生員倒是有太多廉恥心,不好意思揭穿了,可是誰來揭穿呢?


    團長低聲說:“暫時不要揭穿。”


    衛生員問為什麽。團長命令她保密,以後會跟她好好解釋。我們十八歲的衛生員差點抗命,在電話上要求團長立刻解釋。衛生員的上級是軍區門診部部長,她隨隊保健期間接受我們團長領導,抗命也是間接抗命。她說假如讓何小曼繼續裝病,對其他人多不公道?其他人指誰?當然指我們都想生病從而撈到“輕傷不下火線”表揚的年輕士兵們。那個時代的士兵,無仗可打,無處英勇,最高榮譽就由此類“輕傷”得來。衛生員覺得不公,是因為我們想“負傷”想瘋了,對生病的羨慕和渴望掩飾不住,都掛相了,可是我們是想真的生病,真的想以自身實現一次我軍“輕傷不下火線”的英雄傳統,以真的病痛來換取一次表揚。我們不乏小病大生,小痛大喊的人,但誰也不會“詐病”。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這麽無恥,用胳肢窩變戲法,玩體溫計調包。


    團長厲害起來,叫衛生員服從命令,對何小曼裝病嚴緘其口。他最後那句話把衛生員的正義怒火壓下去了,“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怎麽表演。”


    衛生員聽懂了團長的戰略部署:誘敵深入,徹底全殲。


    但是衛生員對團長的意圖隻懂了一半。團長是唯一對騎兵團和軍馬場的動蕩局勢知情的人。軍區首長把我們送下來“慰問演出”,其實是要我們起到調解作用。騎兵和牧工由於建製撤銷而前途未卜,由於未卜前途而滋事,是司令員政委們最擔心的。我們的演出,等於在鬧事的軍隊和緊張的首長們之間拉關係,做說和。何小曼由於“高燒”,由於帶著“高燒”表演的高難舞姿,對於退役前夕的騎兵起到了感化效應。一旦戰士們知道這是一場裝病,他們會大感上當。戰士們在高原艱苦服役多年,突然要被遣散,心裏朦朧感覺到上當,而作為司令員使者的我們裝病唱苦肉計,會讓他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一場上當。我們處心積慮的團長真難啊,即使明白何小曼的苦肉計,也必須當她的配角,配合她唱完。


    巡回慰問演出結束,我們回到成都,衛生員也結束了隨隊保健的臨時使命。回到門診部之前,衛生員把何小曼玩的體溫計把戲跟多數女兵說了,也跟少數男兵說了。團長始終沒有公開證實過這事。我們當時認為,假如團長證實他知道這件事,他也就承認自己姑息甚至利用這種弄虛作假的醜行。所以何小曼的裝病事件像一個帶毒的傳言,流傳到一個軍區直屬機關的每一個科室,流傳之深遠,我多年後才知道。一九九四年,我的成都懷舊之旅中,碰到一個軍區車隊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姓蔡,還說二十年前他常看我們演出,當時警衛營、車隊、體工隊的男兵們都做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夢,所以記得所有舞台上“天鵝”的名字。他問,那個造假發燒的小何怎樣了?我想,何小曼在中越戰場上做了真正的英雄,蔡司機毫無所聞,而她造假的醜聞,他念念不忘。可見團長當年的高明,讓那醜聞自己流傳,民間的能量比官方大得多,流傳中事實會不斷獲得新的生命,新的營養,越流越肥碩。流傳中的何小曼是這樣的:飛旋著飛躍著突然就像隻折翅的黑天鵝一樣墜下,當台栽倒,大幕在她休克的身影前疾落。小車隊司機問,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我懶懶地、淡淡地說,記不清了。蔡司機又說,他也用何小曼發明的“高燒法”騙了幾次假條,因為車隊不批準他複員。後來他給副司令開上了小轎車,提了幹,用不著裝病了。哦,當年團長的高明我這才全麵領會,他怕公開了何小曼的裝病法會擴大那法的效應,培養出蔡司機這樣一大批裝病者!


    團長沒有揭露真相,但不等於真相不作用於他的決策。團長的決策,就是讓何小曼離開文工團,下放野戰醫院。他跟野戰醫院打招呼說,把小何同誌分配到洗衣班去吧,她需要艱苦鍛煉。野戰醫院比文工團仁慈,隻讓何小曼在洗衣班洗了一個月的膿血繃帶,之後就安排她上了護訓班。


    根據我後來跟小曼的談話,我認為小曼在劉峰被處理下放之後,就對我們所有人徹底寒了心。她受夠了天生優越的人,受夠了郝淑雯、林丁丁。對丁丁,她簡直是敵對的。她也受夠了在大集體舞裏湊數。那年小曼二十一歲,由於劉峰的離開,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種厭倦,漸漸地,厭倦化為悲哀。就在我們慰問騎兵團的巡回演出中,騎兵們的遭遇更深化了她的悲哀,無論是騎兵們還是戰馬們,或是放養了十年軍馬的知青們,無論是劉峰還是她自己,甚至我們每一個渾渾噩噩揮霍青春的男兵女兵,使她看到的,就是她親父親曾教她的屈原詩句:“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於是她悲哀到了拒絕楊老師青睞的程度。楊老師的青睞,實在是遲到的,遲到太久。小戰士獨舞?對不起,跳不了。當郝淑雯到服裝組去傳送楊老師厚賞時,她心裏是那樣一片慘淡。我這才想起,小曼畢竟是個文人的女兒,她那因悲哀而死的文人父親遲早會在她身上複活。悲哀是文人們對世界愛不起、恨不動的常態心情。郝淑雯帶著楊老師厚賞來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滿懷悲哀的何小曼,一邊織補舞蹈長襪一邊在謀劃放棄,放棄抗爭,放棄我們這個“放逐”了劉峰的集體。她的“發燒”苦肉計本來是拒演,是想以此掐滅自己死透的心裏突然複燃的一朵希望。她站在舞台側幕邊,準備飛躍上場時,希望燃遍她的全身。她後來向我承認,是的,人一輩子總得做一回掌上明珠吧,那感覺真好啊。


    一九九四年的何小曼對我確認,她到服裝組織補襪子不是為了“進步”和“向組織靠攏”,她是為了躲我們。劉峰離開後,我們,我們全體,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


    她也承認我猜對了,她就在側幕邊運氣、起範兒的瞬間,又被希望腐蝕了。持續裝病,是持續被希望腐蝕,人們是可以寵她的,夜裏為她端茶端尿,白天為她端飯端水,看來她有希望跟所有人回到同一海拔。七天時間,她被希望腐蝕得那麽徹底,真以為她的轉機來了。然而在第八天,團長在巡回演出總結會上對我們大家說,今天的會也是個歡送會,何小曼同誌很快要下基層鍛煉去了,大家歡送她吧,祝她在下一個工作崗位上取得更大成績。


    小曼在拋棄我們所有人之前,還是被我們先下手為強地拋棄了。她心知肚明,團長多麽鐵腕地處理了她的苦肉計。處理了她,也就切斷了對他配合苦肉計的責任追究。小曼走了,女兵們少了一個講壞話的話題,盡管林丁丁說謝天謝地,再也不用看見她用那麽小一塊毛巾洗澡,麵孔擦擦,屁股也擦擦了。有關小曼的壞話還夠消費一陣:何小曼能不發出那麽大餿味兒嗎?一個頭長了丁丁三個頭的頭發!長那麽多頭發是怎麽回事知道嗎?是返祖!誰仔細看過她的眉毛,仔細看是跟頭發長一塊兒的!看見她身上的汗毛沒有?就是個毛人!難怪她出起汗來嚇死人,泡菜泡藠頭泡大蒜的味道,都跟著汗冒出來,所以她一出汗就餿!……


    小曼走了一年了,我們對她的歧視、迫害還在缺席進行,直到中越前線爆發戰事,有關她的壞話才歸於沉寂。


    劉峰傷好之後,謝絕了一切英模會的邀請。早在二十歲的時候,他把一輩子的英模會都開完了。他早就完成了做英模的份額,超額的一大堆英名都在林丁丁那裏一筆勾銷。他早看穿英名是不作數的,不能用來兌換真情和幸福。至於他怎樣受傷,怎樣差點送命,他跟誰都不想說。他的傷雖然在小臂上,但彈片炸穿了動脈血管,他用繃帶紮緊傷口止血,可仍然不能完全止住。對救護車的期盼和等待是他一生最長最苦的等待,比等待林丁丁入黨,等待她的預備期通過之後好跟她求愛更長更苦。救護車始終沒被等來,等來的是一輛運送給養彈藥的卡車。假如不是駕駛員迷路,沒人會發現昏迷在路邊草叢裏的劉峰。駕駛員先看見的是地上蠕動的一道赭紅,三寸寬,再細看,駕駛員頭發全立起來。那道赭紅居然是由密密匝匝的紅蟻組成,千百萬紅蟻正十萬火急地向路邊草叢挺進。接下去,駕駛員便發現了被紅蟻覆蓋的一具人體。人還活著,軍裝四個兜,還是個當官的,軍帽裏子上寫著名字:劉峰,血型a。是這個叫劉峰的殘肢引起了紅蟻總動員,傷口不斷湧出的血引起紅蟻橫跨公路的大遷移。駕駛員再往山坡上看,另一路紅蟻也在喜洋洋地不斷擁來;整個紅蟻王國都搬遷來了。路麵上一個巨大的彈坑裏積蓄著清晨的雨水,駕駛員把劉峰拖到彈坑裏,三四尺深的水麵上很快漂起厚厚一層紅蟻。劉峰同時也被冷水激醒。


    駕駛員告訴劉峰,他已經失血過多,再不及時止血命就沒了。這是個典型的汽車兵,衝鋒槍拍打著屁股,一開口便咋呼,從打開的軍裝領口露出半個胸脯。劉峰說不出話來,太冷了,過度失血和彈坑的冷水讓他牙關鬆不開。知道野戰醫院包紮所的帳篷在哪嗎?劉峰點點頭,他送過排裏好幾個傷員去那裏。劉峰的點頭,實際上就是眨了眨眼皮。亞熱帶的早春使劉峰經曆了最嚴酷的寒冷,山東老家的冬天也沒把他冷成這樣。駕駛員把他搬進駕駛室,用自己的急救包給他再次包紮一番,不久新繃帶還是被血泡了。駕駛員問他能不能指路,卡車會盡快把他拉到包紮所。他又點點頭。這次好了點,體溫和力氣回來了一些。駕駛員一麵啟動卡車,一麵咋咋呼呼地說話,他怕傷員再次昏迷,那就很難再醒過來。從駕駛員的咋呼裏,劉峰明白他是運送彈藥和給養給xx團。正配合兄弟部隊打穿插的xx團彈盡糧絕,進攻撤退都不可能,被迫退到一個煤礦裏。


    這是個三岔路口,駕駛員問劉峰,哪條路通往包紮所。劉峰下巴向左邊一歪。駕駛員問他,路有多遠,劉峰說不遠,最多五公裏。駕駛室的溫度和駕駛員的咋呼使劉峰鬆開了咬緊的牙關。路麵上淨是水窪,卡車走得乘風破浪,每一次顛簸,駕駛員就是一句“日你先人”。五公裏路走得像五十公裏,到了目的地,駕駛員看見一座十多米高的煤山和一個半塌礦井口。駕駛員跳出駕駛室就破口大叫:“擔架員!護士!抬人嘍!”


    在場的所有中國士兵都瞪著他。


    駕駛員又叫:“狗日醫生呢?人都要死球了,咋不動呢?!”


    此刻士兵們回答了:“哪來的護士醫生?這是xx團xx營!”


    “你們就是xx營?!”


    士兵們七嘴八舌,說他們一直在等汽車連送彈藥給養,吃完最後一塊壓縮幹糧是四十幾個小時前了,從嗓子到腸子都讓煤坑的水給喝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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