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顧豔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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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h4>


    還得從樓的形狀說起。


    若不是因為它的奇特形狀,穗子不會看見許多她不該看見的事物,比如女人打男人,男人摟保姆,狗吃油畫顏料,等等。然而下麵這個故事和上麵介紹的三種景觀並不搭界,隻不過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齡夥伴借樓的形狀看來的。


    樓是“凹”字形,四層,南麵十二扇窗子和北麵的十二扇窗子對稱,東邊,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層樓都是裝有鏤花鐵欄杆的長廊,沿著長廊的十二間屋,門扉也全朝著凹字中間的天井。像是一座監獄的建築設計,便於所有人交叉監視,天井留給警衛巡邏。樓建於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九九年拆的時候,還能看見樓簷下一圈剝蝕了的“三麵紅旗”浮雕,當時全省(也包括外省)的作家、畫家、音樂家陸續遷入彌漫著新漆和鮮石膏味的樓內,都覺得這樓的設計有點不妙,但沒人說穿,其實它多像一座藝術家的集中營。新政權在那時已發現這些人太不省事,以這種方式可以圈起他們來統一管理。當然,這都是穗子在一九九九年看著那個凹字形廢墟悟到的。


    四層樓頂上,有個凹字形狀的大平台,藝術家們在這裏做煤餅,晾被單,曬紅薯幹或高粱米或蟲蛀的掛麵。孩子們在這裏“跳房”,“攻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們最享受的娛樂是在天黑之後爬上平台的水泥護欄,觀看每扇窗子裏上映的戲劇。平台護欄高一米六,隻有兩個巴掌的寬度,爬上去再懸著兩腿坐在四層樓高的天井邊沿上,必得足夠野蠻,足夠亡命。當然,上映的戲劇都是極短的片段,有時隻是驚鴻一瞥。將它們連綴成連續劇,還得靠想象、推理。最主要的,要靠幕後的跟蹤考察。也就是說,穗子和夥伴們冒著墜樓危險看到的,僅僅是端倪,不管畫麵有多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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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開始了</h4>


    藝術家協會大院裏的人都記得小顧嫁進來那天。那是一九六一年的秋天,穿一身粉紅的小顧從楊麥的自行車貨架上跳下來,手裏抱一隻麵口袋。人們已經在這場後來被稱作“三年自然災害”的大饑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顧麵口袋裏裝的是花生仁,並且顆粒肥壯,珠圓玉潤,絕不是逢年過節家家戶戶按定量付高價買的走油的或幹癟的那種。小顧臉蛋也是粉紅的,這在一群餓得發綠的藝術家看,她簡直就是從魯本斯畫裏走下來的。當晚小顧和楊麥舉行婚禮,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仁攤在會議室長條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張花臉兩隻黑手。公共廁所一連幾天都是花生油氣味。大家都說楊麥走運,幾幅年畫就換來一個百貨大樓的小顧。


    所有人都看出其實是小顧玩了命換來了楊麥。楊麥三十歲,畫的年畫已經家喻戶曉。除了畫畫,楊麥還會寫打油詩,寫獨幕劇,小提琴也會拉幾下。假如不是營養不良,楊麥也有楊麥的俊氣,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長得不好,該毛的地方一律禿,喉結周圍卻是一叢曲卷的黑須。婚禮上小顧照實介紹了兩人的戀愛過程。小顧老實,說是她先愛上楊麥的。她在櫃台上跟人爭吵,楊麥向著她,那人威脅要告小顧的狀,楊麥願意作證,留了姓名、地址。小顧一見楊麥的名字,就開始用工夫了。小顧說一句,臉轉向楊麥,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楊麥盛開,楊麥眉心微微一竄,喉結上的黑須一抖,但眼睛還是甜蜜的。


    後來人們發現,隻要小顧當眾說話,楊麥的眉心總要竄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結提上去卻不落下來了。眼裏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顧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早發現楊麥的變化。在食堂或公共水房,她提醒自己不說蠢話,往往發現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話連篇。而沒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飯的隊伍裏故意大聲說:“哎呀頭腦子疼,昨晚看書看晚了。”問她看什麽書,她說:“托爾斯泰的《高老頭》啊。”人們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種菜,吃起來一個味,加一塊也不如小顧下飯。


    “小顧,托爾斯泰是哪裏人?”小顧知道大家又開始不安好心。不過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過來的小顧,書讀不懂書名還能讀得懂吧?她下巴繞個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誰呢?!小顧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別生動,會反駁、提問、嗔怒。楊麥常常想,假如她是個啞巴就美好多了。


    “托爾斯泰不就是蘇聯人嗎?”小顧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畫家的妻子們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們起先妒忌過小顧的青春美貌,丈夫們看小顧時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樣。那發綠的眼神把男女之間的關係刹那間降到最本質最純粹的位置。這些妻子們看著長眉秀目的笑柄小顧,心想她在男人們那裏隻剩下一個價值,就是上床。


    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小顧那一項價值相當偉大。


    小顧對這些妻子們總有幾分怕,也有幾分崇拜。她們多數是文化館、圖書館、電影資料館的,剩下的是話劇團和京劇團的,還有兩個是地方戲劇院的,因為口音重顯得不入流。小顧毫不知道這些女人們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拚殺的武器是她們的丈夫。丈夫的名氣、級別、稿酬數目決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顧怎能料到,這些女人連穿一件新衣,戴一款新首飾,心裏都是惡狠狠的,想著如何不露痕跡地將丈夫新獲的知名度和版稅透露出去。小顧隻是苦苦模仿著她們穿戴談吐,做著她們永遠的底限:水平再低還能低過小顧?


    一天晚上,小顧把兩隻腳丫泡在洗腳盆裏,黯然神傷地搓。楊麥看著這一對長在成年女人身上的嬰兒腳丫,既想愛憐她又想弄痛她。小顧卻肩膀一擰,推開了楊麥。楊麥覺得那肩與腰肢表達的委屈簡直讓他腸根子作癢,讓他把難得動用的臥房密語也動用了。他直接把小顧從洗腳盆上抱起,嘴裏“肉肉長、肉肉短”。沒等到床邊,小顧突然眼淚汪汪起來。問她怎麽不妥,她說:“你比渥倫斯基還壞。”


    “誰?”楊麥問,手一撒,小顧落在了床上。


    “安娜的情人,渥倫斯基。”


    楊麥此時已站直了身體,兩手吊兒郎當地架在腰上。


    “那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了?”楊麥鼻翼擴張,吃了一口餿飯似的。


    小顧看著他,然後長睫毛一垂。


    楊麥“咚咚咚”走到房間那頭,又“咚咚咚”走到這頭,站在朝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麵,心想這下完了,非離婚不可了。不讀書的小顧蠢是蠢,畢竟可愛,讀了點書,她可叫我以後怎麽受?


    小顧此刻側過身,躺得曲線畢露,悲劇性十足。想來安娜臥軌,一定非常婀娜。“百貨大樓你瞅著我的時候,就跟渥倫斯基瞅安娜一樣。現在呢?”


    楊麥說:“以後不得了了。你還要做瑪絲洛娃、娜塔莎。”楊麥是北方鄉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時企圖念得洋氣,舌頭該翻滾不該翻滾一律都翻滾,因此出來一種又侉又醜陋的聲音。他一麵說一麵心裏納悶,我這麽認真幹什麽?她想鬧知識分子式的夫妻風波,我還陪著她酸呢。


    楊麥想明白了,從窗口轉回身,見小顧還在床上臥軌。他晃晃悠悠上去,隻當什麽也沒發生,該解她衣扣照解,該拉燈繩照拉。隨她去滿嘴滿身地排練演出,越來越深地進入角色。她演著頭一次偷歡的安娜·卡列尼娜,黑暗裏身體也開成一朵大牡丹花。楊麥想,隨她怎樣離題八丈地去讀小說,實惠反正是落在我這兒。


    從此後再出現這種局麵,楊麥隻當沒聽見,沒看見,該抽煙抽煙,該喝酒喝酒。光憑小顧買煙買酒的本領,楊麥也離不開小顧。小顧在這凹字形樓裏低人一等,在百貨大樓可是一個天使,所有人都認為她聰明絕頂,美麗絕倫。小顧工作年頭不多,卻把百貨大樓內外編織成一張嚴謹、精密的關係網。她把楊麥出版的連環畫送給黨委書記的小兒麻痹症女兒,又請黨委書記幫著采購科長的老婆調動工作,采購科長送她兩丈毛嗶嘰的謝禮,又被她剪下一半來送給了人民醫院副院長,從此百貨大樓的職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隊掛號。


    像所有凹字形樓裏的人一樣,小顧也把兩個孩子養在父母那裏,她有足夠的自由和時間讀書、看戲、聽音樂。她找了個老師,開始學拉提琴,也弄了副畫架子,學畫炭筆素描。她漸漸淘汰了紅色或粉紅的衣服,學著名角兒朱依錦一律穿白色或黑色,裙子不是極窄就是長及腳踝。頭發不再打成兩根辮子,而是在腦後盤一個大餅,別一把玳瑁大梳子。原先她之所以賞心悅目,因為她從相貌到衣飾色彩都像一幅農家年畫,現在臉還是年畫的臉,身上卻一襲縞素,半巫半仙,成了一個漂亮的衝突。別人覺得她終於有氣質了,楊麥畢竟比一般人見識好些,他懂得協和、統一才是美。與其有這麽個裝腔作勢,能拿出手去和其他裝腔作勢的妻子們媲美的楊夫人,他寧可要原先璞玉渾金的小顧。


    小顧自己卻認為楊麥不再對她“親親”、“肉肉”、“心肝”,是一種尊重的表現。楊麥寫得苦惱的時候,或畫不下去的時候會和小顧談談樓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樣在那群妻子中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讓她們知道小顧現在不是傻大姐了,提琴也會拉三支曲子了,素描也畫過上百張了,裝模作樣的本領也不比她們差了。


    小顧把楊麥對她態度上的變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民主,是他們變成文化夫婦的開端。小顧不知道,正是在這時候楊麥在外麵交上了女朋友。


    楊麥明白自己不可能離開小顧。因為無論小顧怎樣愚蠢地、苦苦地改頭換麵,她畢竟沒有錯處。冬天楊麥坐下寫東西,小顧馬上一個熱水袋遞過來;夏天畫畫,小顧開一個二十瓦的小電扇隻吹他一人。熬夜小顧就煮夜宵,用一個三百瓦小電爐偷公家的電,燉山藥粥紅棗黨參湯。小顧出去打牌,半夜回來,發現楊麥在藤躺椅上睡了,她會替他脫衣脫鞋,把他哄到被窩裏,再打一盆熱水,用熱毛巾替他擦腳。


    楊麥最看重的,是小顧的持家本領。給她十塊錢,她辦得出一桌席;給她五塊錢,她照樣辦得出一桌席。他們兩人工資不多,讓小顧開銷,日子都過出花來了。小顧自己很省,楊麥穿爛的棉毛褲、棉毛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縫紉機上重新一拚,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顧很少買正品,憑了她的關係,她買來的次品往往沒有瑕疵,幾乎不夠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給她的價錢,僅高於廢品收購站了。凹字形樓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顧替他們買來的次品,價錢便宜得成了笑話。一次小顧弄到幾十米長的一條毛巾,是一個女工開了機器睡著了覺織的。那條毛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樓上的人花兩分錢就能買一段。還有一次弄到幾捆織錯紋路的純毛毯子,很漂亮的鐵灰色,每家都撿了這份洋落[1],買下來做成大衣和褲子。但不久人們發現用這毯子做出的褲子一穿就不對了,屁股鼓出一個大包,兩個膝蓋更鼓得滑稽,看上去凹字形樓上的人都半蹲著走路。因為價錢實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人們漸漸習慣了買次品,需要什麽就對小顧說,小顧,碰上次品茶杯給我來幾個。小顧,有次品拖鞋沒有?凹字形樓上,你常看見印錯花或染錯色的床單窗簾,帶坑窪的鋼精鍋,“一順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壺茶杯,缺大、小鬼的撲克,不出聲的鬧鍾。


    小顧終於發現了楊麥的疑點。楊麥小臂上出現過三條指痕,非常的淺,換了別人無論如何是看不出來的。不久,她又發現楊麥的手稿是另一個人謄抄的,筆跡相當漂亮。這是她唯一幫不上楊麥的地方,她的字實在不上台麵。一次楊麥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顧就開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夥伴們爬在樓頂欄杆上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楊麥開始還拉她,要她別還原成醬坊店女兒的庸俗麵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楊麥箱子裏的衣服、畫稿、手稿扔得滿天飛。楊麥不理她了,到一邊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勞,回家之前他毀了所有證據:兩人看電影的票根,兩人吃館子的收據,兩人住旅館的假介紹信,全燒了。但他沒料到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愛到小顧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顧在楊麥出發之前,悄悄拽鬆了他外套上一顆扣子。隻要楊麥一係那顆紐扣,它就會脫落。若沒有女人,楊麥會像婚前那樣,毫不在乎地照樣穿。小顧認識楊麥的時候,他幾乎所有衣服都少紐扣。而這顆紐扣現在被釘回去了,還用了同色的線。即便退一萬步,楊麥自己釘了這顆紐扣,他也絕不會違背他的天性,刻意去找同色的線。


    楊麥有了個寫一手好字的女人。細心賢惠是臨時裝的,因為她猙獰起來,會拿她那小爪子在楊麥手臂上搔三道淺痕。小顧咬緊一口又白又齊的牙,為楊麥心疼:她的楊麥是她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碎了的啊。


    找到這條線索,小顧反而不鬧了。她把一件件衣服撿回,疊平,放回櫃櫥。然後她看見箱子夾層裏有一個膠卷。楊麥怎麽也沒想到小顧在第二天就已認識了他的相好。她利用關係,請照相館以最快速度將照片衝洗出來,同時在楊麥膠卷盒裏放了一卷完全曝光的膠卷。


    小顧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梳短頭發,有一雙洋娃娃眼睛,個頭比楊麥還高。小顧讓照相館的熟人把這女人單獨放大,嘴上清淡地說:“我家老楊這個舅媽長得少相得很,四五十歲了哪兒看得出來呀?”


    照相館的人全圍上來看,都說,這女人吃什麽吃得這樣嫩?沒看見她我們還說你小顧是天下頂嫩的!


    小顧的心給貓咬了似的。不過小顧馬上想,臉嫩有什麽用?一身柴火兒。把那臉一遮,活活就是個男人,胖老頭的奶子還比她的大呢!


    小顧誆他們說,“舅媽”是個電影演員,看過《女籃五號》吧?“舅媽”在裏頭跑了個大龍套。小顧建議照相館把“舅媽”的照片好好上上色,擺到櫥窗裏去。省城人把電影演員很另看,也把銀幕看成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的“舅媽”下凡來,肯在他們小照相館櫥窗裏露個臉,他們當然巴不得。一般他們選中誰的相片去櫥窗裏做樣板,必須免費為那人照一套照片,作為酬勞。小顧說:那我就替她照吧。


    小顧沒太多嗜好,就愛照相片。心裏吃天大苦頭,鏡頭對準她,馬上歡眉笑眼。


    就在小顧正麵、側麵地對著照相機鏡頭擠酒窩翻媚眼時,楊麥拿著那卷曝了光的膠卷來到畫報社暗房。他和畫報社的人熟,常常自己洗照片。二十分鍾後,他發現給情婦照的照片全白照了。他一麵罵著日姐姐的,一麵心裏慶幸:小顧也好,情人也好,將來都不會以那些相片清算他了。


    抓住了罪證,小顧還不開火。她要更沉著地埋伏。她在學畫、學琴的同時,又增加了書法學習。字是可以練出來的,沒奶子到末了也沒奶子。除此之外,小顧一律改穿高跟鞋。原來楊麥喜歡高個女人。那女人上身那麽短,下身那麽長,活像個圓規。人們看見忙來忙去的小顧高出半個頭來,從一樓人家的窗下走過時,腦袋一竄一竄,像一隻無形的手在上方把她腦袋當球拍。


    妻子們又有事幹了,聚在一塊談論楊麥和小顧。她們說小顧穿高跟鞋也沒用,楊麥也不會要她了,楊麥這回的相好是個大學老師呢。雖然這樣說,她們有些可憐起小顧來,從她嫁進這樓到現在,她是改頭換麵,棄舊迎新,為的就是給楊麥爭口氣,為楊麥塑造一個體麵的有文化的、與楊麥的名聲才華般配的妻子形象。小顧險些就和楊麥成“才子佳人”了,假如不是楊麥到大學去看朋友時碰上這位女老師。現在楊麥和女老師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蒙的唯有這個小顧,還在沒心沒肺地幫人買次品,高跟鞋滿世界敲著“急急風”木魚。妻子們可憐小顧其實是可憐自己,丈夫們誰不像楊麥那樣渾蛋?也許她們也都和小顧一樣,丈夫在外腐化,全世界都知道,瞞的就是她一人。


    這時她們在凹字形天井的竹林外乘涼,手上打著扇子。小顧從她們身邊走過去,高跟鞋敲得很是悅耳。然而一看就不是那麽回事了,小顧蹬在高跟鞋裏,屁股送出去老遠,上下身脫節,支點也不知在哪裏;她每邁一步,等於登一步樓梯,膝蓋弓起,人一矮,腿再一蹬,人再一高,而所有的張弛都含混不清。因此她前送的胸,後送的臀,半塌的腰,以及彎曲的腿形成一係列窩窩囊囊的曲線,別說小顧累死了,看小顧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妻子們叫住小顧,說小顧你要命,怎麽這樣漂亮啊?


    小顧哈哈哈地直笑,說我在家裏豬八戒一早上了,穿著老楊的破棉毛衫、棉毛褲搬煤,剛剛洗了洗,換了換。


    大家越發可憐小顧,覺得楊麥這點還不如她們的丈夫,至少給老婆雇個保姆來幹搬煤之類的事。她們越是可憐小顧,對小顧的讚美油水也越大,一會兒說小顧頭發長得好,一會兒說小顧的痣長得是地方。


    小顧心裏奇怪,她們今天用詞好大方。


    一個妻子說:“楊麥前世積了什麽陰德,修來一個小顧!”


    馬上有人響應:“就是,小顧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個德行!頭發都長錯了!”


    女人們就笑,真解恨啊,楊麥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讓她們一同開火打個稀爛。


    小顧卻不懂她們,她有些吃驚地想,楊麥在別人眼裏原來那麽醜?


    “要不是小顧嫁給他,他媽說不定會給他在農村說個媳婦。”


    “說個喂豬女模範!”


    “小顧你給楊麥做幾身處理毛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樣。”


    小顧越來越不高興她們。明明一表人才的楊麥,給她們糟蹋得。


    女老師的照片在立秋後的一個周末擺了出來。照相館隔壁是一家糕點店,叫“甜心園”,剛出爐的桃酥名氣很大。小顧拉著楊麥去“甜心園”買桃酥。她右手捏著點心往嘴裏送,左手擱在嘴巴下麵接著落下的餅渣,不時再一仰頭把餅渣倒進嘴裏。小顧吃糕點、吃冰棍、吃水果一律這姿勢,絕不浪費一點一滴。楊麥一看她這樣子就暗暗翻她白眼。小顧仰起脖子把手掌裏的渣子倒進嘴裏,再用手指尖輕輕撣了撣嘴唇四周,就朝照相館方向走去。楊麥隻得跟著,他了解小顧愛照相的毛病。剛要刻薄她幾句,楊麥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結幾乎縮沒了:照相館櫥窗裏一張兩尺的大照片,情婦挺好的臉蛋給塗成了個關帝菩薩,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階,手上拿的正是楊麥那件外套。


    楊麥抵賴的時候,小顧沒有像平時那樣哭鬧。楊麥說他和她不過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顧隨他去胡扯,心裏隻想怎麽樣才能捉雙。她上班前在床上擱幾星煙灰,下班回來煙灰從來不見蹤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煙灰也總是消失。女老師膽敢用小顧的尿盆。楊麥居然還給她倒。這天小顧請了假,從早上八點就躲進樓梯口女廁所。


    小顧把自己鎖在馬桶閣裏,坐在馬桶蓋上,一直等到一雙陌生的鞋走進來。那是一雙又大又扁的腳,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腳。做那事之前總要先排排幹淨,小顧坐在馬桶蓋上想。


    半個小時之後,小顧用鑰匙打開家門,看著床上定格的兩個人,什麽也沒說,拾了女老師所有衣服和兩隻大鞋便走了。小顧見女老師穿著楊麥的衣褲出來,腳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師身後,進了大學宿舍。宿舍的其他三個人正在午睡,小顧這才登場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師的衣服一件件地撕,從內褲到外衣,一邊撕一邊大罵。小顧這樣罵街的時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頂、凶悍至極的女人才有的嗓音。這嗓音疤痂累累,粗糲牢實,多次被撕爛又多次愈合。此刻它不斷被撐到極限,讓你感覺它正在炸裂成無數碎片,卻奇跡般再次達到一個新的極限。小顧的罵街幾乎是歡樂的,臉也是隨時要仰天大笑的樣子,眼睛亮得可怕,卻盯著一個抽象的目標。不久宿舍窗口、門口就黑暗下來,人把正午的光線全擋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顧的罵街是專業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專門出這類專業罵手。專業罵街和業餘罵街不同,並不是非有敵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來一往的舌戰中占上風,專業的罵街開場不久就把敵手甩了,更不會讓敵手插上嘴,製造舌戰的機會,這種大手筆罵街上來就升華,成了一種抽象境界。


    小顧罵街的成果,是女老師在暑假後調走了。


    楊麥開始和小顧冷戰。一個星期下來,小顧還像平素那樣做個嗲臉說:“你一個禮拜都沒理人家了。”


    楊麥看都不看她。


    過了一個月,小顧不顧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著透明短褲在屋裏走來走去。楊麥隻當她不存在。小顧走到他寫字台邊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無力。小顧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塊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隻有小顧能嗲成這樣。楊麥隨她去擺弄,手還拿著鋼筆。


    “你一個月都沒碰過人家了。”小顧蜜一樣淌在他身上。


    楊麥這回有反應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小顧一向糊裏糊塗的腦袋裏出現了一些陌生的大詞:尊嚴、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個詞用到楊麥和她此刻狀態最合適,似乎又都不太合適。她原以為這一類大詞隻屬於書和話劇,永遠不會和她的生活有關,從楊麥眼裏,她意識到,她的生活也許從來沒離開過這些大詞。


    楊麥和小顧的冷戰結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楊麥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著他。他心裏已明白了七八分,卻仍想證實一下。他走到凹字形樓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欄杆向外探身,便看見了大門內的大字報,上麵他的名字寫得有鬥大,但他卻看不清給他的一長串罪名是什麽。


    一回到家他對正在梳頭的小顧說:“小顧,你今天還要上班啊?”


    小顧心裏“轟”的一響,眼睛全花了。但她拚命忍住淚,裝得像昨夜還跟他枕邊話不斷似的,耍著俏嗆他一句:“不上班做什麽?在家裏礙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這才看見他臉色灰冷。她趕緊上去,用自己額貼貼他的額,然後轉身去找阿司匹林。楊麥一生病就會叫小顧請假。楊麥卻叫小顧別忙了,坐下來。他像對一個孩子那樣,拉著小顧的手,告訴她從今天早上起,他就是個壞蛋了,做壞蛋的老婆是很難的,小顧還年輕,一定要努力去學著做。


    小顧發現楊麥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幹,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驚嚇要大,應該是她來保護他的。小顧不在乎地笑笑,說洗臉吧,洗了臉我去買水煎包子給你吃。


    兩天後,一群人半夜跑來,打錯好幾家門,說是來逮捕“現行反革命”楊麥的。七八支手電光柱下,楊麥哆嗦得連皮帶都係不上了。小顧替他拴好褲子,在他給押走前,又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裏麵有兩套單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趕織的。楊麥很吃驚,小顧不露痕跡地把一切準備好了。


    楊麥走了半年,小顧沒有打聽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開春,來了個講侉話的男人,說是楊麥的難友。他帶了一封楊麥寫給小顧的信,告訴她他要做胃潰瘍手術,讓小顧設法弄些奶粉捎給他。


    小顧按楊麥難友的指點,把奶粉帶到一位軍代表家裏。小顧從另一包裏,取出兩瓶貢酒。市麵上連山芋幹酒都要憑票供應,貢酒幾年前就絕了跡。軍代表卻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對過,說他從不沾酒。小顧說對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討厭。她把酒收回來,換成一條紅牡丹香煙。軍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說煙他也是不碰的。小顧說,“哎喲,天下有這麽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麵說著,煙已變成太妃糖。小顧這回嘴嘟起來了,說:“我們這樣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彈!”軍代表這才臉一紅,說,“那就多謝了。”


    小顧看看這位三四十歲的團級幹部還會臉紅,不知怎麽心裏有點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貨大樓的電話告訴了軍代表,請他一定把楊麥手術的情況及時告訴她。她這天穿一件棗紅色棉襖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個黑色羊毛領圈,看上去隻有二十歲。軍代表心裏一陣溫情的惋惜,這麽年輕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軍代表果然給小顧打了電話。他說楊麥手術做得不錯,在監獄醫院養著。小顧趕緊又買了兩袋光明奶粉,送到軍代表辦公室。這回的謝禮是兩磅毛線。


    軍代表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你拿回去。”


    “嫌輕?”她眼睛斜著他。


    “我們從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目光哆嗦起來,小小的眼睛因為這目光變得好看許多。


    小顧嘴一嘟:“噢喲,黃代表還把我當一個普通‘群眾’啊?我以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線一股一股往包裏塞。


    軍代表臉紅得像個童子雞,站起身隔著辦公桌就伸手來拉她的手。


    拉得小顧嘴唇一掀,就那樣半張半閉地翹在那裏。小顧從形象到做派都討軍代表這類男人喜歡,輕佻得正到好處,也是恰如其分地有那麽一點賤。加上那村姑氣的美麗,軍代表覺得自己劫數到了。雖心裏叫她“小妖精、小討債”,他臉是莊重的,甚至稱得上神聖。


    姓黃的軍代表從小顧身上懂得,女人有這麽好的滋味。不必碰她,隻看她歪個下巴扭個肩,白你一眼黑你一眼,嘴一嘟嘴一撇,對於性經驗虧空了幾十年的黃代表,都是大大滋補。


    凹字形樓上的人開始注意來找小顧的中年軍官。小顧逢人便說你看巧不巧,我表哥給派到省軍管會來了。人們想難怪楊麥給減刑,一般“現行反革命”趕得巧一點就給斃了。楊麥的刑從無期減到有期,又減成六年監督勞改。


    假如不是一幫孩子在四樓頂瞥到了一眼,凹字形樓裏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小顧和黃代表的真實關係。


    一個悶熱的夏天夜晚,七八個女孩爬上了樓頂平台的欄杆,在一尺半寬的水泥護欄上走著。一個女孩指著三樓南邊的一個窗說:“快看解放軍抱小顧了。”


    大家都去看時,小顧正從黃代表懷裏掙出來,慌張地拉嚴窗簾。小顧做夢也想不到,對麵樓頂的黑暗中,蹲著一排野貓似的孩子,正朝她瞪著冷冷的綠眼睛。倒不是她們一定要和小顧作對,而是她們已學會在和各種人的作對中找到樂趣了。


    女孩們坐在粗糙的水泥護欄上,兩腿蕩在空中,腳下是四層樓深的天井,聽她們的頭目部署行動方案。


    乘涼的人們散盡時,女孩們來到小顧家門口。


    一個女孩踩在另一女孩肩上,爬到門上方的玻璃窗上向裏看。下來後她說屋裏太黑,什麽也看不見。但從門下的縫隙,她們能聽到小顧的聲音,那是很破鞋很破鞋的聲音。


    第二天女孩們見人就說:“哎,教你個繞口令,念好獎你五毛錢飯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錢飯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形樓上,意味著五盤鹵豬大腸。於是一個個孩子都參加了這個繞口令大賽。它確實非常繞口,並越練越繞口。一整天時間,在知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喊中,加進來上百條舌頭的大操練,整個凹字形樓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顧下班時見八九個女孩坐在大門口石階上,念著繞口令。她頭一低,趕緊走過去。


    她們在她背後喊:“小顧阿姨!”


    小顧站住了,轉過臉。其實女孩們已經看見了她眼裏的討饒,但她們已學會心硬。她們在找到一個人,可以給她一點小虐待時,絕不因為自己沒出息的刹那心軟而放過她。


    “小顧阿姨你肯定念不好這個繞口令,不信你試試!”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麵堵了她的路,把威脅藏在耍賴裏。


    小顧像是被一群小貓崽圍住的大雌鼠,顯得那樣龐大笨重、愚蠢可笑。


    “說呀,小顧阿姨。不說不放你過去。”


    她們穿的拖鞋是她幫著買來的次品。次品在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為她們父親的工資都被停發了。小顧想起她嫁來時她們的樣子。那時成年人中小顧沒有地位,這些女孩卻喜愛她。她隻要坐在誰家打牌,背後總跟著玩她長頭發的女孩們。她們把她長及臀下的兩根大辮子拆了編,編了又拆;小顧隻是在實在給她們弄痛的時候才說去去去。假如小顧在走廊裏燒菜,見到她們總是叫她們排好隊,給她們一人嚐一口;後來慣壞了她們,隻要見到小顧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隊排隊”!小顧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走路去上班,女孩們就常常在現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裏喊她們小土匪。


    這時小顧知道她和女孩們之間有了破裂。她卻並不清楚她怎樣惹了她們。她知道在凹字形樓上的事做得怎樣滴水不漏也終究會漏出去。當初設計這樓的人或許就是要和他們開一個陰險玩笑。抑或他預知會有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方便大夥相互揭發、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擱到別人的瞄準裏,早早就讓自己放老實些。小顧看到這些十來歲的女孩子身上滴著紅色的西瓜汁,額上一個個大疥子塗著龍膽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衝成一道道灰黑的溝渠。她們中沒有一個身上不帶傷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盜又天天挨揍的野貓。


    小顧逃不過去了,隻好按她們的繞口令念了一遍。女孩們一片狂笑,兩個女孩笑得腿也蹺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髒的三角褲。


    當天晚上,黃代表來的時候,告訴小顧可以去楊麥那裏探一次親。小顧一下跪在他麵前,臉埋在他雙膝間嗚嗚地哭起來。黃代表心裏作痛作酸,但又無法發作。小顧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顧這樣狗男女地往來,他們還能有什麽圖頭?想著想著,黃代表眼淚也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小顧柔嫩的後脖頸上。


    小顧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給所有人買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腦地塞給黃代表。黃代表心裏也明白,此刻的小顧無論多香豔,多銷魂,等於還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純毛毛線,一堆謝禮罷了。


    兩人正在勁頭上,聽見門被敲響了。


    小顧抓起一條毛巾被扔在黃代表身上。兩人一聲不吱,聽門外的人說:“不在家?”


    小顧一聽就聽出那是女孩群裏的一個頭目。


    另一女孩說:“在家,我看見小顧阿姨關窗子的。”


    “可能睡著了。”


    “再敲敲看。”


    這回不那麽客氣了,敲得比帶走楊麥的那幫人還橫。


    “誰呀?”小顧問,她怕她們把鄰居敲來了。


    “小顧阿姨,開開門!”她們七嘴八舌地喊。


    “幹嗎?我睡了!”


    “跟你借假辮子!”


    小顧前一年剪了辮子,女孩子們時常向她借辮子去裝鬼。小顧裝著很不情願地打開箱蓋,聲音弄得很響,同時小聲叫黃代表馬上穿衣,躲到立櫃裏去。然後她套了件舊裙子,把門拉開。


    “喏、喏……”她用辮子挨個抽著女孩們的腦袋,同時讓她們看清空蕩蕩的屋,那空蕩蕩的床上她剛才睡的是素淨覺。女孩們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向她身後探,個子小的索性明目張膽地佝下身,從她撐在門框上的手臂下麵窺視進去。她看到女孩們臉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陣虛弱,正要打發她們,一個女孩說請她去幫著安一個電燈泡。


    小顧為這個能討好她們的機會一陣暗喜,便接過女孩遞上來的電燈泡跟她們來到女廁所。女廁所裏燈泡癟了,在凹字形樓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女孩們卻堅持要小顧把那個燈泡裝上去。梯子已架好,手電筒也為她舉起了,小顧隻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們正順著手電光往她裙擺下看,然後她們相互使個眼色,終於證實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


    楊麥的勞改營在北方一座煤城,楊麥的工種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點,小顧在大食堂後麵等他。聽到一聲咳嗽,小顧抬起頭,見牆拐角遲遲疑疑地閃出個影子。臉似乎是洗過一把的,兩個鼻孔卻漆黑,因此小顧一眼看去,三年不見的楊麥有兩個陰森猙獰的大鼻孔。她動也不動地瞪著他。


    “傻丫頭!”楊麥笑了。從那層煤汙後麵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楊麥,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頭一次在百貨大樓邂逅時的楊麥。


    由於黃代表的關係,小顧在附近的駐軍營地找到一張鋪,同屋是其他三個軍隊探親家屬。軍營離煤礦十來裏地,一路有各種各樣的車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點,小顧借軍營的大灶做些菜,等楊麥下班兩人就在大食堂後門麵對麵蹲著吃。楊麥漸漸恢複了原先的身量。兩人聊他們認識的人,誰自殺了,誰離婚了,誰被解放了。小顧說話還像曾經那樣,一個句子沒講完,下一個句子又起了頭,常常順著枝節跑得太遠,自己會忽然停住,換一口氣,再去找她的邏輯。而邏輯往往越找越亂。楊麥就笑眯眯地看著她,哪個女人能像小顧這樣,活多大一把歲數還滿身孩子氣。他忘了小顧的講話方式曾經怎樣讓他發瘋。


    最後一天下午,小顧把一疊補好的幹淨衣服交到他手裏,他按住小顧的手哭起來。小顧也淚流滿麵,一邊掏出自己的手絹為他擤鼻涕,一邊安慰他,沒人再會打他了,她找的關係很硬,跟這裏的管教都私下關照過。楊麥搖搖頭,表示他不是為這個哭。小顧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她正在活動爭取讓他回原單位“監督改造”。楊麥點點頭,卻還是抽泣不止,兩眼無神地盯著對麵的牆。小顧催問他,到底傷心什麽。他隔五秒鍾狠狠抽泣一下,什麽也不說。小顧隻顧逼他,哄他,沒顧上去照看她給他帶來的一飯盒豬油被食堂的兩條狗舔得淨光。


    小顧告別時楊麥就那樣看著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擁抱,親吻,甚至交歡都不能及的親密,讓彼此都堅信,他們做到了至死不渝。


    等小顧走遠,下坡,消失在運煤卡車卷起的大片黑煙裏,楊麥想他剛才險些全向她招了:他和那個女老師的秘密戀情其實一直延續到楊麥入獄。


    小顧是在天剛黑時離開楊麥的。這時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淚地放開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見的那個判若兩人的楊麥,哭他一身傷疤兩個黑洞洞的大鼻孔,還哭他原來不曾有的動作、表情、說話聲氣,也哭他消失了的氣質、姿態、笑聲。他那樣微微笑地聽她說話,眼神軟綿綿的像個冬日裏曬太陽的老奶奶。而她卻愛那個總有一點渾的他,對她永遠搭一點架子,發一點小脾氣,在她裝深沉時以食指和中指鉗一鉗她屁股蛋的楊麥。


    哭著哭著,小顧忘了時間,忘了截車,也忘了路上的標記。天已經完全黑了,最近距離的燈火也有幾裏路遠。一輛自行車在她身邊停下來,說她一個女人家好大的膽子,怎麽敢一個人跑這兒來。小顧看騎車的人三十來歲,脖子上紮一條沾著煤屑的白毛巾,小顧馬上叫他礦工大哥,問他某某軍營是否順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礦工大哥說路還遠著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顧看看他,並不比自己壯多少,就笑起來,說我騎車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來,給我壯個膽指個路就行。


    兩人上路不久,礦工問小顧在省城哪裏上班。小顧說,哎喲大哥,你眼尖啊,怎麽知道我從省城來?他回答說這裏的人個個眼尖,隻要來個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說是個省城的女人。小顧說你們搞了我什麽材料。他說大家看見她在大食堂後麵,都說“糟踐了,糟踐了”。


    小顧當然明白他指的“糟踐了”是什麽。不知為什麽,“糟踐了”突然在她心裏刺激出一種自豪。楊麥要是讓你們這樣的粗坯子理解了,他還是楊麥嗎?大災難落到這個絕代才子身上,才格外顯出他的高貴。夜晚的風帶著低哨,吹在小顧的冷笑上。她從來沒認識到自己有如此的體力,能如此輕鬆地騎車帶一個男人。


    其實她早就錯過了軍營的路口。小顧問礦工大哥,還有多遠的路。他回答馬上要到了。小顧左右看了看,說怎麽不見燈光呢。回答說搞不好又停電了。小顧說不對吧,你看路燈還亮著呢。他說軍營是自己發電,所以他們有電沒電跟路燈沒關係。小顧認為他的話合理,便不吱聲了。但她心裏在奇怪:搭汽車不過才十來分鍾的路,騎車怎麽會顯得這樣長。


    礦工大哥開始並沒有歹意。在聽小顧講了幾句話之後,他忽然想,她怎麽有問必答,一點不懂得防範呢?萍水相逢,她已經把她家住址、工作單位兜底告訴了他。還邀他去省城時來家坐坐,應承了替他買純毛毛線和進口手表。隻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楊。這時她蹬車接近一個很寬的路口,往裏一拐,不到一裏路,就是那座軍營。他見她沒有停車的意思,便熱烈地跟她閑扯下去。自行車穿過路口時,他一陣眩暈:原來從一個平實的人變成一名歹徒,是這麽容易。


    他遺憾的是事先毫無準備,因此身上沒好使的武器。他把搪瓷水壺的帶子收到七寸左右,靠裏麵水的重量把她擊倒是沒問題的。出擊要出得好,他向後拉了拉身體,右臂抓住貨架,左臂收縮,開始了出擊的第一步。左臂的準頭和力量都不理想,他一再調整角度。他看著前麵這顆秀麗的腦瓜,因裏頭缺根弦而將使它遭受重創。七寸長的水壺帶加搪瓷壺再加半壺水,掄圓了砸夠她受。


    這就到了兩人討論軍營是否會停電的當口。前麵出現了麥地,他知道再往前有座小火車站,最好的地點就是這一段,即便她喊也不會有人聽見。他再次拿好架式,打死或打不著,都比較費事。他再一想,打死稍為省事些,一個反革命家屬莫名其妙斃命,這年頭並不罕見。


    “哎喲,再不到我就騎不動了。”她的口氣像在跟她男朋友講話。


    她當然在等他說,那你停車,大哥來帶你。她任何時候都可能一捏車刹,腳落下地。可她卻沒這麽做,這樣一個輕信,以為男人個個寵她的傻東西。都怪她傻,他這樣的人才眨眼間成了惡棍,不然他也想當積極分子、勞動模範。


    他的水壺掄了出去。她“嗷”的一聲叫起來,然後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剛才那一下掄得肉肉乎乎,擊中她時,他的手也沒感到多猛烈的後坐力。但不管怎樣,她是倒了下去,身體壓在自行車下麵。


    她突然動起來,側身躺在那裏劃動四肢。他的手及時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車絆手絆腳,他隻使得上一半力氣。她開始反擊,一隻手成了利爪,他覺得一道熱辣辣的疼痛從腦門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身子一軟。


    隔著自行車,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剛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經給他做絕了。但一時間他竟沒探出她的死活來。他畢竟是個新歹人,這時感觸到歹人也不那麽好做。


    他將自行車從她身上搬起。她卻一個打挺站了起來,跳下公路就往麥地裏跑,一麵跑一麵叫喊救命。


    小顧在這樣放聲叫喊時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種響得驚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性生物在以命保護自己,或保護自己崽子時發出的聲音。那聲音之醜陋之野蠻,足以使進犯者重新評估進犯的價值。


    小顧在麥地裏奔跑,頭發披散,扯爛的衣服亂舞,在新歹人跟前漸漸成了個女鬼。他在麥子棵裏追她,不占多少優勢。不久她就會把小火車站的人喊來。他記起她從車上摔倒時落下的皮包。做一回歹人若能劫到點錢財,也就不算白做。


    小顧看他停下來,然後轉身向公路跑去——跑得飛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卻不動,站在麥田中央繼續叫喊。跟她罵街一樣,她的呼救漸漸失去了具體意義,升華成一種抽象。她引長脖子,鼓起小腹,像一隻美麗的母狼那樣長嘯,叫得腦子一片空白,接著心裏也空空蕩蕩,她整個生命漸漸化為這嘶鳴的頻率聲波,所有的不貞和不潔都被震蕩一淨。


    等小火車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趕到時,他們帶的狼狗嗅到空氣中彌漫著小顧呼喊的血腥。


    小顧這才覺得一根喉管早喊爛了,濃釅的血腥衝進鼻腔和腦髓,她腿一癱,坐在麥子的芒刺上。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顧送到軍營診所,小顧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腦震蕩和氣管的傷讓醫生十分驚訝,她怎麽可能從歹徒手下死裏逃生。


    小顧第二天傍晚醒來了。她看見坐在床邊的是黃代表,馬上微蹙起眉毛。這時門開了,楊麥黑乎乎地走進來,兩隻白眼珠朝著她閃動,她眉毛才平展開來。


    黃代表看著楊麥的黑臉在小顧的白臉上猛蹭,很快蹭成兩張花臉。黃代表站起身往門外走,楊麥叫住他,說難為你照顧我妻子。黃代表看他一眼,點點頭,心裏頭一次感到委屈,感到被誰玩了。


    小顧抬起眼睛,見黃代表突然間駝起背來。


    楊麥是在一九七四年秋天被釋放的。不久省報需要漫畫家,楊麥被調了去。他並不精通漫畫,但他自己摸索一陣,很快就把報紙的漫畫專欄做成了全國名流。漫畫並不署他的名,因為他名分上還是個“監外執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畫十小時的畫來充苦役。監禁初期受的各種傷病這時開始一樣樣發作,小顧常常用自行車馱著他上下班。


    小顧在這段時間顯得幸福而滿足,人也沉靜了,見誰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話連篇。像所有真正被愛著、被需要著的女人那樣,小顧反而樸素而隨意,頭發和衣服都顯得毫無用心。


    女人們偶爾見她提著食品匆匆走過,招呼她:“小顧又給楊麥解饞啊?”


    小顧就笑笑,並不解釋什麽。這是個僅次於大饑荒的年代,肉食和蛋類拎在小顧手裏,刺目至極,要在從前,她會感到自己光天化日地做賊。她會繞許多舌告訴大家自己找各種路子買食品是因為楊麥的一身病。她會低三下四地對人們說,以後你們有病就來找我,我小顧上三流的朋友不多,賣肉的賣蛋的認得一大把。而現在小顧什麽也不說,就笑笑。人們都奇怪,小顧什麽時候有了這副派頭?難道腦震蕩把她原本短路的腦子改裝了一回,現在反而對頭了?


    而凹字形樓中,隻有那幫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顧看得很透。她們絕不會忘記小顧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麵赤裸裸的下體。她們覺得小顧的下體就是“破鞋”二字的圖解。她們觀察到那位軍代表偶爾還會來找小顧,隻是不進到樓裏,而在對麵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著。小顧一出去,兩人隔著半裏路前後向包河公園走。


    一天女孩們用公用電話撥通了藝術家協會傳達室的電話。傳達室往往不管叫人接電話,隻管負責轉達信息。女孩們中有兩個會模仿各種口音,便說自己是省軍管會的,受一位姓黃的首長之托邀請小顧去長江飯店吃飯,拜托她買四斤毛線、兩斤新茶、五斤大白兔奶糖。又關照說,請小顧一定要燙個頭,穿上毛料衣、高跟鞋,因為這是重要宴會。


    當晚女孩們坐在大門口,看著小顧大包小包地走來,腳已生疏了高跟鞋,走路越發是一步一登樓,屁股、腰肢、胸更是各扭各的。最讓她們稱心的是,小顧真的剪去了一頭好頭發,燙出一個大雞窩來。


    她們一嘴蜜地說:“小顧阿姨這樣臭美要去哪裏呀?”


    “去去去!”她笑著說,很是為她和女孩們突然恢複的親熱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們這幾年對她的生分是怎麽回事。


    “你拎的是什麽呀?”她們圍上來,明知故問地指著糖盒,包裝紙上印有大白兔圖案。全中國孩子們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隻大白兔。


    “裝的什麽你們都不知道啊?”小顧左右突圍,卻很樂意她們和她糾纏。“是老鼠藥啊!又香又甜,專門藥饞嘴小老鼠啊!”


    “請我們吃一點老鼠藥吧,小顧阿姨!”


    小顧快樂得和她們一樣年輕頑皮,高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終於擺脫了她們,心裏想一定要再買一盒五斤裝“大白兔”,專為這些女孩買。


    兩小時後,女孩們仍坐在原地,看著小顧一步一登樓地回來了,手上的大小紙包都被網兜勒出一些破損,毛料衣、高跟鞋也舊了一成。沒一個人說話,一律瞪大眼睛從上到下地端詳她,端詳得小顧也伸手去摸頭發,撣衣服。


    小顧把那盒“大白兔”往她們麵前一放,麵孔的肌膚出現了下垂線條。她們一下子看見了二十年後的小顧。


    第二天她們給省軍管會打電話。和小顧相處多年,她們學小顧的口音簡直可以騙過小顧自己。接通黃代表後,最年長的女孩用小顧那土氣十足的京腔說:“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來一趟吧。”


    黃代表急著打聽她得了什麽病。


    “不舒坦得很。”年長的女孩把“舒坦”兩個字咬得好極了,活脫一個無病呻吟的本地醬園店千金。


    半小時後,黃代表也大包小包地來了。小顧正在給紅棗去核,見了黃代表脫口就說:“你作死啊,跑這兒來幹什麽?”


    黃代表看著白裏透紅的小顧,“你沒病啊?”


    小顧向門口使勁擺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來!”


    兩人又是前後隔著半裏路來到包河公園。黃代表把小顧一摟,小顧說:“作死了,軍衣還穿著。”


    黃代表沒做野外約會的準備,因此軍衣裏麵隻穿件襯衫,眼下也顧不得冷了,三把兩把脫下來。


    小顧前兩天憋的火這時可以好好地燒了。她又是跺腳又是擂腿,說黃代表不要她和楊麥過了,起壞心要毀她名聲。黃代表當了幾十年兵,特別欠女色,因此一個漂亮的小顧給他多少苦頭吃,他也隻有吞咽。他低聲下氣問小顧,假如他有半點壞心,能把一個現行反革命的楊麥變成報社的秘密紅人嗎?


    小顧一想,對呀,沒有他哪有她和楊麥的今天,哪有一個溫柔體貼、對小顧感恩戴德的楊麥?她不作聲了,任他把手伸上來。小顧心裏說:你摸吧,你從楊麥那裏偷走一點,我也讓你賠回來。


    小顧把兩個孩子從娘家接了回來。這也是她和凹字形樓裏的女人學來的習慣,在孩子們可以上街打醬油的年齡把他們領回來,歸自己使喚。小顧和楊麥的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正是打醬油、做煤餅、排隊買豆腐、退酒瓶賣破爛的好年紀。這個時候他們尚未學油,因此特別認真負責,也不會在賬上做手腳。


    星期天廢品收購站的三輪車蹬進天井,所有孩子抱著破爛排成長隊。那幫女孩見小顧兩個孩子矮一頭地擠在隊伍裏,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們倆的破爛接過來,塞了幾個硬幣給他們。小哥兒倆知道他們的破爛不值那麽多硬幣,飛快回到家裏,一麵大聲嚷著:“媽,媽!我們家還有破鞋嗎?”


    小顧和楊麥正在午睡,聽兩個孩子喊了一樓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腳跳下地,衝到門口,拎住大兒子的耳朵拖進屋,一耳摑子打出去。


    楊麥對孩子一向無所謂,但見不得他們哭,從床上坐起來就罵:“小顧你不是他們媽,是吧?怎麽這樣打?”


    兩個兒子仗了父親的勢,哭得宰小豬一樣。


    小顧上去又是一通亂拳亂腳。


    楊麥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顧之間,肝虛腎虛地直喘氣,手逮住小顧的腕子。他問她兩個孩子犯了什麽過錯。


    大兒子指著窗外,半天才從哭聲中迸出一句話:“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買去了!”


    小兒子補充道:“姐姐問我們還有沒有軍用破鞋!”


    “啪!”小兒子臉上也挨一耳摑子。


    楊麥兩個胳肢窩一張,一邊夾一個孩子,然後把脊梁轉向小顧。小顧臉白了,眼睛充了血,燙的頭發飛張起來,追著踢孩子的屁股。楊麥的腿上挨了她好幾腳,卻始終不放開兩個孩子。櫃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鎮”徽記也摔成幾瓣。


    自相殘殺在晚飯前才結束。小顧做了一桌好菜,兩個兒子卻動也不動。他們要教訓教訓母親,無緣無故打人是不配做長輩的。


    “吃啊!”小顧先沉不住氣了,心想在楊麥麵前她要服孩子的軟,說明她真做了什麽不要臉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盤子:“有種都不要吃,從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飯!”


    兩個孩子看看父親。


    父親說:“吃。”


    兩個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顧說:“擱下。”


    兩個孩子又看看父親。父親下巴一擺,表示不必理她,繼續吃。


    小顧看著三個人又吃又喝,腳還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結的快樂。她覺得兩道眼淚流下來,心裏恨自己,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淚。


    天擦黑時,小顧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撿起來,想看看能否用萬能膠把它膠合起來。小顧想,毛主席要是不發起文化大革命,楊麥就不會成現行反革命,也不會有省軍管會和黃代表。沒有黃代表,她也就沒法去救楊麥,楊麥也就不會變了個人似的與她百般恩愛。她小顧也就不會時常暗自慶幸,虧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間改變了尊卑、親仇、功過,一夜間降大難於楊麥這樣的人,使他識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顧。


    小顧把毛主席像膠合起來,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妥。萬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紋,楊麥又要當一回現行反革命。她趕緊把它包在報紙裏,眼睛四處巡視,想找個旮旯把它藏起來。又一想,那樣胡塞一氣很失敬,還是找塊背人的地方挖個坑,把它埋進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爛報紙裹巴裹巴埋起來,太惡毒了吧?咒偉大領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擱在桌上,慢慢剝去報紙。


    最後她還是決定包在報紙裏,用帆布包提著,向包河公園走去。


    剛出大門,小顧聽見楊麥在身後叫她。她停下腳,看他東張西望地跟上來。做了幾年反派,動作神態都少掉一些正氣。他說他陪小顧一塊去,否則萬一小顧遇上不測,他可怎麽活。小顧心裏一甜,手鉤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橋下,楊麥說這兒泥鬆,就埋這兒吧。


    小顧卻還是往前走,說橋下常有民兵巡邏,沒埋完碰上他們就說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彎的地方,說那裏從來沒有人,幾對殉情的人都在那裏如願以償的。


    楊麥說:“哦。”


    小顧一下子抬起頭,他正定定地看著她。她當然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你小顧常到那裏去幹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對這個公園真熟啊,黑燈瞎火哪一腳都不會踩失。小顧鬆開了他的胳膊,低著頭一個人往前走。她想告訴他從頭到尾是怎麽回事——都是為了他楊麥。都是為了楊麥嗎?她麵孔一抽搐,感覺一陣醜惡從她鼻尖向臉龐四周擴散,然後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裏。她不能把這張醜臉朝向楊麥,她還是怕醜的。


    楊麥上來,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擱在自己褲兜裏。她明白他在說什麽。他的沉默在說他全諒解她,因為她畢竟用一個女人僅有的招數換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緊,災難多麽美好啊,它讓他們越過背叛而結盟。


    楊麥動起感情來,把小顧往一棵樹上一推。她兩手抱著樹幹,躬下身去。她馬上一陣後悔,覺得自己把這個野合的姿勢擺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式的。楊麥從來沒這樣撒過野,她動著動著,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純熟了?楊麥會不會在她身後看她,覺得她像頭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顧是個快活起來就神魂顛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那以後凹字形樓裏的人看見楊麥和小顧常常去包河公園。天晴兩人合打一把陽傘,下雨兩人合打一把雨傘。楊麥偶爾被人找去打橋牌,小顧會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藥輕輕走到他旁邊。她攤開手掌,楊麥從上麵拈一顆藥擱在嘴裏,她再把杯子遞到他嘴邊,喂他一口水。這期間楊麥照樣叫牌、出牌,隻是服藥過程持續得長一些,長達二十來分鍾。整個過程中,兩人還會飛快交流一個眼神,或微笑。


    楊麥從瘦子變成了個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門和大笑,漸漸地,有了一個胖名流的昂軒氣質。雖然還在隱姓埋名地畫漫畫,全省都知道有個叫楊麥的大漫畫家了。並且楊麥的散文、雜記都相當轟動,媒體漸漸發掘出他的其他才華,一篇篇關於楊麥的報道出來了,描寫一律是又庸俗又離奇,使楊麥在四十多歲做了神童。


    凹字形樓裏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內部電影。多年沒開過張的省電影廠突然成了很有風頭的地方,全省各界頭麵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黴臭的放映間觀摩外國電影。凹字形樓裏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電影票,唯有小顧每晚香噴噴地同人們打招呼,說是去看“內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來了,滿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蓋,整個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顧的鞋更是變本加厲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隻是膝蓋不勝其累地彎曲著,步步都險峻。


    “內部片”常斷片,有時一場電影停兩三趟。人們便用這些間歇交際。介紹到小顧,話很簡潔:“這位是楊麥的夫人。”


    楊麥的崇拜者會眼睛一亮,講一些頗肉麻的恭維話。小顧卻很拿這些話當真,說:“是嗎?我這一輩子就是準備獻給楊麥了。”或者:“他關牢那陣,我就是孟薑女啊,哭都能把牢牆哭倒了。”


    楊麥也是個電影迷,抽得出空來也會跑到放映間來,看半場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後一排,看了十多分鍾的電影,也碰上斷片。他聽有人在大聲抽泣,再聽聽,是小顧。接著小顧便對電影評述起來,認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義何在,何故這樣動人心扉。字還讓她念別了,說成“動人心腹”。她生怕別人看不懂,把一些情節做了詮釋,有人忍不住說她的理解是錯的,至少不全麵,因為電影隻演了一半,至少結論性發言該留到最後。小顧不服氣,說她怎麽可能理解錯了,錯了她會感動得心碎?她大聲感歎:“這部電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這兩句話就是最好的駁證。


    楊麥身體直往下出溜,但願誰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這個女人有任何關係。一連幾次,他碰到同樣情形,窘迫得連電影也看不明白了。他從來沒有如此嫌惡和懼怕過小顧,小顧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軍代表腐化,就這樣做個誇誇其談的二百五,足使他痛不欲生。


    終於,一天晚上,楊麥忍無可忍了,從他座位上甩過一句話去:“小顧你識字嗎?那上麵寫著:‘請勿喧嘩’。”他指指場子四周的標牌。


    小顧覺得楊麥的話很不好聽,多少年前的語氣又出來了。她剛想回敬他一句,楊麥說:“以後大家看電影就好好看,別糟蹋一次藝術享受機會。”


    楊麥和發電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給小顧電影票。


    小顧和那人鬧起來,那人隻得說他尊奉楊麥的指示。小顧不信,拉著他找到楊麥在省報的畫室。楊麥正在畫一幅大型木刻,渾身滿臉的墨跡。他抬頭一見這兩人便說:“是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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