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人知的版本——


    孫麗坤快要忘掉那個被建築工叫作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點慌,有點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沒什麽好事情讓她去想。忘掉他她心裏就沒一塊好地方了。過去,她心裏淨是好地方,一塊塊的都沒了。不是她丟了它們就是它們丟了她。她的心裏沒那麽大的地方,愛她的男人太多,她擱置不下他們全部,隻有不斷地丟掉。她不知道男人們被她丟掉後會對她幹些什麽,會說她些什麽。知道她也不會跟他們計較。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舞動的胸脯,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們全愛。她自身是什麽?若是沒了舞蹈,她有沒有自身?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如用舞蹈去活著。活著,而不去思考“活著”。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絲頭發梢都灌滿感覺,而腦子卻是空的,遠遠跟在感覺後麵。


    她的心裏盡是好地方。都沒了。最輝煌的那些先沒有了:領袖們怎樣邁著八字步走到她麵前,以他們暖和而幹燥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長者才有的動作拉拉她的辮子,摸摸她的頭頂,她全忘了。她怎樣從國際列車上走下來,胸前別著獎章,少先隊員衝上來一個兵團,給她獻皺紋紙做的花,她忘得沒了影子。她心裏還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車怎樣被撞倒,她怎樣摔得半個臉都是泥水,爬起來仗著雨衣和泥水的掩護和人比著罵“日死你先人!”比著用最形象最別致的詞重複那樁先人為繁衍後人必須做的事。有個聲音輕輕冒出來:“她是孫麗坤!”回頭望去,她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麵前坍塌那樣,眼睛裏充滿坍塌的虔誠。小女孩是孫麗坤最後忘卻的。


    就在孫麗坤終於忘掉了青年的那個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進來了,手上的大棒給她端成了三八槍。


    “孫麗坤,有人找你。放老實點——上麵來的!”


    她正讓一根自製的煙卷熏得滿臉涕淚,這時顧不上聽女看守的訓誡,一巴掌推開窗子,對建築工喊:“狗日的!…………”


    建築工們看見她的紅鼻子斜眼睛馬上咕啊咕地笑起來。他們在給她卷煙時,往煙鍋巴裏摻了熏蚊子藥。


    “孫麗坤,嚴肅點!北京派人來調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蟻蛀空的地板。


    “調——查嘛!”她說,音調拖得像個心滿意足的哈欠。


    “中央來的!”


    “來——嘛!”她把臉擱在洗臉毛巾裏應道。毛巾讓汙穢弄得堅硬,張牙舞爪懸在一根鐵絲上。她“呼嚕嚕”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錚錚如鐵的毛巾好好在臉上銼了一銼。抬起頭,她不動了。


    那個青年背著手站在她麵前。他背後是層層疊疊的敗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帶一點嫌棄,又帶一點憐惜地背著手看她從那烏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臉。她頓時感到了自己這三十四歲的臉從未像此刻這樣赤裸。她突然意識到他就站在“白蛇傳”的斷橋下,青灰色的橋石已附著著厚厚的黯淡曆史。


    她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麽話,抑或道歉,抑或托辭,轉身走進另一塊布景擱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個意外的下台動作。這種意外在孫麗坤的舞台曆史中隻發生過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發覺少穿一層襯裙,追光打下來,她便是近乎****。她當時就那麽一個即興轉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並不知道自己即興“下台”的動機是什麽。一個如此的青年,出現在她如此荒涼的舞台上。如此一個意外,一個她無法認清卻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錯使她不得不猝然離開“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個空間的“冷場”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連她自己都意外之極。她進了一個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為了更衣修發,而是要徹底換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醜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醜陋不堪的肉體。她站在角落的陰影中,茫目顧盼,尋找不出一個合宜的神態和麵容。站了許久了,冷場不能再拖延下去。屋裏的寂靜已像催場的鑼鈸一樣吵鬧。她聽得見青年在冷場中的困惑與惱火,聽得見他在這場中打量整個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滅的煙卷,是用報紙卷的;那根斜貫空間的鐵絲上耷拉著枯藤般的乳罩內褲襪子;結痂的剩飯和那隻大花便盆。她聽得見他那貌似不動聲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場時非常地不同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視的更換就在那片陰暗中完成。她仍穿著海藍色毛衣,袖口一堆纏不清的脫線;它仍是慘不忍睹地繃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對乳房。她仍穿著那條褲子,膝部向前凸著,給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態。她卻是與猝然下台前不一個人了。她那個已寬厚起來的下巴頦再次遊動起來,劃出優美的弧度。她的臉仍是那種潮濕陰暗裏漚出的白色,神情中卻出現了她固有的美麗。她原有的美麗像一種疼痛那樣再次出現在她修長的脖子上,她躲閃這疼痛而小心舉著頭顱。她肌膚之下,形骸深部,那蛇似的柔軟和纏綿,蛇一般的冷豔孤傲已複生。


    青年為自己找好了座,為自己點上了煙,看她搖身一變地走出來。他下意識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隻竹殼子暖瓶進來,滿臉通紅地對青年說,水是鮮開水,茶是副團長拿來的;我們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樂山綠茶。首長見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脫這層老茶泥。女娃陪著罪過給青年沏了茶。他說,別叫我首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頭:“徐首長。”


    徐群山。群眾的群,祖國山河的山,他說。聲音不壯,和他人一樣,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孫麗坤一眼,實在弄不清哪兒出了差錯讓她又好看起來。


    就剩下他和她兩人時,他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暢之極的手指線條。她從來沒見過男性長這樣修長無節的手指。樓下建築工唱:“…………居委會為我們來放哨,治保會為我們扯皮條…………”他和她都沒轉臉。一塊土疙瘩射進窗口,落在桌上,沒什麽惡意地散碎了一桌。他隻回頭看看那一桌麵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愛盤腿坐在桌上乘涼,與建築工搭訕打諢,互擲東西。


    她起身關上窗,撣淨桌麵。其間他問她答,講了些等於不講的場麵話。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問起她得國際獎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聽她作簡單陳述時手指尖動作。那指尖上輕微的煩躁讓她不知怎樣才能把這段背熟的“罪狀”講得生動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讓她感到他的滿腹心事;他對一切的淡淡嫌惡和吹毛求疵。她說到她和那個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豔遇時,他正將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擱。他忽然變了卦,將它們拿起,微蹙眉頭地定在那裏,似乎不知該拿它們怎麽辦。


    她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裏出了天大的差錯。從來沒有男性有這樣的眼睛,這樣來看她。


    “別叫我首長。直呼其名吧。”他用圓潤的京腔打斷她的陳述,抑或懺悔,也打斷她的審視。“叫我徐群山。”他遞給她一根煙。她一時沒聽懂這麽一口文明話。長如此一副手指,講如此一口文明話。


    她不知再說什麽。輪上他來審視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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