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到底是誰?我正經問你啊。海青對裏昂說,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麽了?女朋友未來時。裏昂說。


    海青馬上轉身回去,拍拍金發女郎的肩膀:嘿,聽見沒有,裏昂今晚是什麽豔福——一個過去的女朋友,一個未來的女朋友!


    金發女郎從後視鏡裏看看我,溫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領口太大,她一個肩頭露在外麵。她的金發不像其他美國女性那樣閃著清潔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裏昂怎麽舍得這麽溫柔美麗的小姑娘,讓她落到侉頭侉腦的海青手裏去了?在她的目光離開我時,我突然捕捉到什麽:同情。仿佛她的潛語是:我受完了,現在輪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會好好待他嗎?……


    裏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著飛快刷過窗口的燈火。對於我,他似乎是說得過去了,為我找到了這一夜的避難所,並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個人說話,他也不必再盡職地和我對話。他和我之間有了種奇怪的距離。我很快發現他和所有人之間都有這個距離,它給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態,局外地聽著看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熱絡地交流什麽,是什麽使這些蠢話變得有趣,而他對一切熱絡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這樣把海青、我、金發女郎之間的蠢話聽進去,含著輕蔑的微笑,允許這些蠢話進行下去。


    海青要照顧前後都有聽眾,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說:裏昂你知道嗎?王阿花找了個工作,上星期三去麵審了。你知道工作是幹什麽的嗎?就是在台燈罩上畫工筆畫。畫一個燈罩十二塊錢。不錯吧?其實畫一個要不了一小時。王阿花眼睛都畫成鬥雞眼了,阿花對吧?他拍拍金發女郎的肩。


    我這才明白過來,金發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說:怎麽樣?王阿花這名字棒吧?是裏昂勾搭她前期為她起的。他又說: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氣了。唉,裏昂,你上次出車禍的錢,什麽時候保險公司才能賠給你?


    裏昂一聲不吭。


    你小子是不是已經把錢貪汙了?告訴你,你不還我我隻好一直讓王阿花畫燈罩畫下去。她畢業作品畫不出來你的罪過。阿花,你心裏有數:誰是真正的吸血鬼。


    裏昂說:你們那兒有吃的沒有?


    王阿花說:有,海青說:沒有。倆人同時開口。然後海青說:王阿花就這點沒勁,除了實話什麽話都不會說。


    王阿花是個寡言的女孩,同意什麽不同意什麽都是笑笑。但從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麽肯定,多麽執拗。


    進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發現它是個舊倉庫,非常遼闊荒涼,天花板有兩層樓那麽高,窗子巨大,上麵有無數塊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沒碎的玻璃全成了鉛色。


    裏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耳語:別露出你的恐懼。


    我對他笑笑,他也對我笑笑。在凱迪拉克車廂裏,我和他中斷了對話,而對話之下的卻都在進行。了解在持續的無言下麵飛快成熟,此刻我們相顧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動。


    海青和王阿花進門之後就飛快消失了。裏昂把我領到一個空蕩蕩的場地,一個電爐在赤裸的水泥地麵上,上麵坐了口不鏽鋼大鍋。整個空間的闊大把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裏昂都顯得不成比例地小。我環視周圍,看見一個冰箱,一張餐桌和四把形狀各異、新舊有別的椅子不著邊際地擱置在空曠中。裏昂招呼我坐下,交待說那把白色椅子比較牢靠,也比較舒適。他像主人一樣走向冰箱,拉開門,眼睛在裏麵搜尋。冰箱沒有啟動,裏昂告訴我它即便啟動也不會比這房子本身的溫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裏翻箱搗鼓了一陣,找到兩捆蘆筍。走到遠遠的角落,消失在一塊布門簾後麵。我發現在這房子內,從一處到另一處必須步行頗大的距離。從冰箱到電爐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鍾,而從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簾,就不能邁方步了,就得像裏昂剛才那樣小跑。此時從布簾後麵傳出嘩嘩的水聲。聲音在光禿的牆壁與地麵上飛濺,回音十分喧嘩。


    裏昂手捧著洗過的蘆筍從布簾後麵複出,告訴我可以進入簾內去方便。


    我步行了頗長時間,才到達這個“寫意”的衛生間,發現隻有一個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國內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個粗大的水龍頭。大概在三十年代這倉庫剛建成時它就在這裏了。我研究著水池的多用性,判斷是:隻有攀到它的一掌寬的池沿上,兩隻腳各踩住長方形的一條邊,麵朝池內蹲下——一個多麽不雅的、雜技般的姿勢。


    這時裏昂遙遠地指教著我:手抓住水龍頭,抓穩了再蹲下。沒錯,姿勢很難看,不過誰也看不見你!


    我按他的教練進行每一招式,完成了動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衝洗了水池,下水道發出低回深沉的聲響,如同消化力極其強大的腸道。我係著褲子,一麵任水龍頭宣泄。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間,隻隔著這股水流。正如流浪漢們和海青、王阿花之間,僅是牆外野營和牆內野營的區別。


    我對著水池上方一塊鏡子理頭發,隔著布簾大聲問裏昂:洗澡也是這裏嗎?


    裏昂大聲回答:對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從來不感冒。


    我走出“洗手間”,說:冬天怎麽辦?也洗這麽冷的水?


    很多闊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嗎?在闊佬那兒,什麽自作自受都是療法。


    我徒步走到電爐旁,大鍋裏發出轟轟的響聲,如同一隻鍋爐。裏昂揭開鍋蓋,把蘆筍一根根掰斷,舍棄尾部。我照他的樣子做起來。蘆筍應該在兩星期前被吃掉,現在隻剩前麵三分之一的綠色了。我學著裏昂把擇出的蘆筍投入沸騰的大鍋。裏麵是半鍋氣味豐富的湯,一些禽或獸的白骨沉沉浮浮。裏昂告訴我,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長地久湯”。不斷扔生肉、鮮蔬菜進去,鍋內永遠不枯。


    我說:這些蘆筍可不能算鮮了。


    他說:很新鮮啊——上禮拜才買的。


    我說:蘆筍應該這禮拜買,這禮拜吃。


    他說:你想吃這禮拜的新鮮蔬菜?他笑眯眯攪動稠厚的一鍋湯,接著說:那你下禮拜再來吧。


    我說:你常來這裏?


    他“嗯”了一聲。稍稍沉吟,他說和王阿花分手之後的四個月,他沒來,直到他和她見了麵都滿不在乎了,他們才又密切走動起來。


    我別有用心地說:王阿花很好啊。是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說。


    是很漂亮。


    也很溫柔。


    非常溫柔,並且剛強。


    他這樣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沒法打聽下去了。他用這法子截斷我對那個秘密的接近,遊擊也好,正麵進攻也好。他態度很鮮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絕不會幫你忙去驅開你無論多麽大的疑惑。他轉移話題,說這個“天長地久湯”是王阿花的偉大發明。所有朋友都認為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從來不管任何人,其實誰都在她的照顧中。她從跳蚤市場買回過期的菜、肉、蛋,塞進冰箱,誰來了愛吃什麽都有,誰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樣的湯裏煮出不同的菜肴來。


    裏昂拿出兩隻青花粗瓷大碗,為我舀了一碗稀裏糊塗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聞起來十分鮮美。裏昂說:吃起來不像它看著那麽可怕。


    我壯著膽子舀一勺湯,裏昂擔憂地看著我,見我沒有什麽意外反應,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說: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湯。


    他笑起來:得了,別誇張!


    我說:失去一個燒這麽好的湯的女朋友,你虧了。


    他假裝沒聽見。


    我想,無論我如何窮追不舍,我不可能從他那兒求到答案。他卻突然開了口。


    他說:是她蹬了我。


    為什麽?!


    因為海青比我好。說著,他憂傷地發了一瞬的愣,似乎那個分手的場麵在他眼前刹那間重演,我還想問,對一個女人來說,愛和不愛一個男性,毫不取決於他好或不好;公認的好與不好,在這裏是不能應用的。但我想,對裏昂這樣一個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勸導等於廢話。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他在這樣看人的時候,目光變得極有力度。他說:假如半年以後,你還跟我往來,你再問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證那時候回答你。


    我似乎被他的模樣嚇著了,順從地點了點頭。


    飯後已經是淩晨兩點半。裏昂領著我參觀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挫一塊兩英寸厚的有機玻璃,頭發和眉眼上一層晶瑩的粉末。他看看我和裏昂,說:裏昂一定講了我作品一大堆壞話!裏昂不理會他,把我帶到一麵牆前麵。牆上是個金屬架子,上麵貼著各種幾何形的有機玻璃,有厚有薄,高牆的距離有遠有近。一些平麵被刀刻出紋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是經過挫或砂紙的打磨。裏昂伸出腳踏一下接線板的開關,安裝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幹盞燈便朝這些幾何形狀射出光來。不同的透明度對光形成了不同的反應,連同它們在牆壁上的投影,構成一個多維的、冰冷的魔幻。隨著觀看者的位置移動,這些晶體出現了新的、更新的角度,以及變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一點兒微微的頭暈眼花。


    裏昂看看我,意思是問我:怎麽樣?喜歡嗎?


    我笑了一下。這樣一件藝術作品離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遙遠。我心裏一個詞也沒有,盡管我知道這樣一聲不吭對於海青很可能是個打擊。海青此刻一動不動,手裏提著挫刀,冷冷地看著我和裏昂。他的樣子像是在捍衛他的作品,又像在等待我或裏昂發出外行的評價時,及時給我們一些基本教育。但他還存有一絲僥幸;萬一我說出一兩句很到點子的讚美;或許是低毀也沒關係,隻要它切中要害。而我這樣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我怎麽也得忍住頭暈眼花,再朝這些幾何晶體注目一會兒;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鍾。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態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誠意一目了然,這座視覺迷宮對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夠大,因此我才如此長久地注視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講實話?要不要告訴海青他的裝置藝術讓我頭暈眼花?而頭暈眼花是不是他預期的藝術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設計的藝術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裏昂。裏昂看這副作品的專注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愛,他都有這個胸懷來接受它,都對它懷有敬意。


    這時我發現王阿花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身上罩一件滿是油彩的解放軍舊軍裝,一定也是從海青那兒繼承來的。似乎裏昂或我一旦講出什麽對作品不敬的話,她會幫著海青一塊兒轟我們出去,或者,一旦我們的批判是在行的因而是致命的,海青受不住的話,她好上去救護他。


    我“唔”了一聲,呻吟和歎息都在其中。像是一本又長又沉悶但對人的智力產生巨大挑戰的經典著作終於被我讀完,我既虛弱又滿足。


    王阿花問:怎麽樣?


    我又不置可否,又“唔”一聲。似乎一件大師的作品用不著我來說什麽。我說什麽都無足輕重,我即便懷有滿心的欣賞,大師也壓根兒瞧不上。


    你喜歡?王阿花硬不饒我。


    我繼續招架,發出更深更長一個“唔!”。


    海青笑起來,說:怎麽聽上去像吃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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