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隻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裏麵飛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凶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裏翻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裏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黴塵氣鑽出人群,一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隻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鱗紋。


    看見沒有?阿書大聲叫喊:一共十塊錢,全解決了!她一旦在公共場合講中文,嗓門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說:那筐裏全是皮包;咱們再給你配個皮包,再來點兒首飾,就齊了!保證花不了你五十塊錢!


    試衣間是個大屋,裏麵無遮無攔地設了一百多麵長方形掛鏡,鏡子之間是一根支出牆壁的掛衣杆。門口站著一支奇長的隊伍,兩個目光狐疑的女人朝這支隊伍不斷喊話:不準超過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號碼,出門號碼跟衣服的件數要相符!看好你們的錢包、首飾,若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隻能是各位自己負責!……


    我們把東西遞給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她陰沉地點數,不斷抬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見縮短的隊伍。她的目光絕望而疲憊,和邊界上的移民局官員相仿:你們受得住,就受吧。她倆每天都在這樣的惡劣情緒中;她們的壞脾氣壞情緒壞命運全是這幫不屈不撓跑到美國境內的五花八門人種弄的;這些五顏六色的皮膚、頭發、眼睛怎麽這樣源源不盡,怎麽這樣難以抵擋,不可挫敗?你對他們拉長臉,明擺著一副找茬兒的架勢,他們仍是這樣源源不盡。流傳幾百年的移民信仰:“哪裏有麵包,哪裏就是祖國”使他們拒絕受侮,使他們死乞白賴地頑強。


    我看著各種膚色的身體被一百多麵鏡子成幾何倍數地繁衍。每麵鏡子前都有三四個人、甚至五六個人,人們語言不通,沉默的體諒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個人都效率極高,動作經濟,毫不遲疑地脫衣,毫不羞怯地展現尺寸各異、色彩不等的乳房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頭和陰毛也拋露給這巨大的陌生集體。二十多年前,我們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親帶我走進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過類似的目瞪口呆:一望無際的皮肉多麽觸目驚心,多麽壯觀。


    阿書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試穿。她手腳忙碌,卻方寸不亂。不時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錯了,皮帶鉤鉤反了!這副耳環是這麽個戴法,你看!……


    紅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隻值五塊錢,是兩隻鞋順拐。阿書和我隻得又回大筐邊去開荒。二十分鍾後找到一雙銀色皮鞋。我說這可不成,它們比我的腳足足大兩號。阿書說:五塊錢你還想美觀舒適呢?五塊錢能買到“不難看不受罪”,就特合算了!我說:可這就是受罪啊!她都沒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劃個弧度,說:擦雙皮鞋還要三塊錢呢!大就大點兒,往鞋尖裏塞兩團麵巾紙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錢?省的錢不等於白撿?!


    我們完成采購已是下午四點,夜色從城市的四周湧起。樓房的陰影漸漸濃重。街上人群也稠密起來,昏暗地匆匆挪動。我和阿書在地鐵站內告別。我剛想上車,她卻突然跑回來,說:不行不行,那些標簽兒!……


    我問什麽標簽兒?


    她顧不上跟我講清楚,隻是動手將新買的衣服、鞋子、首飾上的標價牌一塊塊摘下來。摘得又快又仔細,一點兒損毀也沒有。然後她把標簽兒交到我手裏,讓我千萬別丟了它們。


    我說:好的。


    她說: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們再掛回去。


    我說:掛什麽回去?


    喏,你看——阿書示範道:我特意隻撕個小口子,這樣,你一掛就掛回去了!她見我有待進一步開竅,便說:明天你乘車回來,把所有東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明白了。


    明白個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東西一退,你等於一分錢不花,就穿了這身衣服。懂了吧?


    懂了。


    懂個鬼!我告訴你,美國女人的禮服隻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樣的禮服,人家就覺得你這人寒磣。所以這五十塊錢,夠你一輩子買了退退了買,至少折騰十件禮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馬上擺脫阿書,跳上車。阿書說她對我腦子裏正想什麽一清二楚。她說:你在想,這個阿書可真能禍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禍害人家的生意。


    我還不是為你好?再說,即便你買了退退了買,那五十塊錢也是幫他們周轉。你替他們難受什麽?


    我表示我一點兒也不替這些靠吸移民的血發達的闊佬們難受。阿書這才把我往車門裏一推,像是一個長輩終於看見她智力差勁的孩子出現一項突破性成長,累壞了的那一種寬慰。


    劇場的燈暗下來,我旁邊的座位仍空著。一張票的票價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鍾過去,我不禁想到,五塊錢沒了;到了半小時過去,我幾乎沒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時向黑洞洞的人口處回頭。幕間休息時,我看著璀璨的女人們端著瓊漿般各色酒液,在一樓大廳遊動、飄行,揮起雪白胳膊招呼著彼此,鑽石戒指與手鏈送著晶亮飛吻。全華盛頓百分之十的鑽石、紅、藍寶石都聚集在這裏,香水氣帶著殺傷力,壓迫人們的呼吸。我看見鏡中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藍和幾星銀光,心想,不錯啊,一點兒破綻也沒有,誰能看出她這身裝扮的標價是五十元?那兩顆假鑽石和假藍寶石拚鑲的耳墜,比任何真貨都華麗。


    女人們都很美麗: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紅色、粉色、桃紅的指甲舞蹈出種種雅致優美的手勢、姿態。全華盛頓美麗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這裏。一年不多的幾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萬元的珠寶裝飾烘托的昂貴裸露。


    這些裸露與那間巨大試衣間裏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識中:什麽樣的天大差別?那些雜七雜八的膚色,無形無狀的肉體……鏡子中年輕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黃色皮膚托起一顆亂真的珠寶;除了這價值五十元的裝扮能馬馬虎虎使她混在這個人群裏;而那偽仿珠寶之下的膚色和形骸,是絕對蒙混不過去的;那早年的營養不良、曾經的限量糧食、肉與糖,以及如夢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錯過的,都被黃色皮膚和細弱形骸記載得一清二楚。


    鈴聲響起,人們還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麗競賽。直到場內轟然奏樂,大廳才漸漸冷清。


    我心裏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經沒了。他跟我約好,開演前一小時在劇場附近的自助餐館見麵。他把黑西服帶去了辦公室。因此他會直接從辦公室到餐館。整個下半場演出,我在不斷為安德烈的失約尋找道理。大幕合上後,我慢慢隨著人群退場,卻發現一個高個子站在最後一排衝我微笑。


    我說:你沒錯過謝幕吧?


    他說:嗨,你很漂亮。


    我說:可不,好幾個人跟我搭訕,非給我留電話。


    他說:換了我,我碰上這麽個孤單單的漂亮妞,就馬上告訴她,唉,我單身!


    我說:我以為你給充軍到海灣戰爭前線去了。


    他說:頭兒找我談話。


    他姿態輕鬆,笑容瀟灑,說我的裝束如何有種低調的高貴,令他驕傲。我卻感到事情有些疑點。他也明白我極想接近這疑點。他的瞎吹捧證明我的懷疑有根據。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很沉默。他開車的樣子比平常專注得多。


    過了十分鍾,他說:不用害怕。


    我說:害怕什麽?


    沒什麽。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隻手伸過來,撫摸我的頭發。然後,他將我摟過去,讓我的腦袋靠在他右肩上。他僅用左手握方向盤,右手輕輕擼著我的肩。他認為我這樣的人沒有童年。因為童年該有生日蛋糕、聖誕禮物,複活節印有彩色圖案的雞蛋,無數的動畫片,以及迪斯尼樂園。他這樣認為時,眼中的憂傷非常動人,並使他有種聖者般的淡遠廣漠的神情。他在這個時候覺得,被動亂和貧困剝奪了做孩子權力的中國孩子們此刻全濃縮在我身上;全人類欠著我們的情分因而濃縮成他對我的愛。他對我的愛遠超過了男性對女性的;全人類對我們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職,都該由他來清算。


    他說:我不去布伊諾斯艾利斯,也沒什麽。


    我等待那疑點徹底化開。


    頭兒告訴我,我的派遣被推遲了。他們說,暫時凍結我的一切對外派遣。不是很好嗎?我用不著遠離你。我發現深藍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對布伊諾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撫摸他的臉頰。我冰涼的撫摸讓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價,為了我而付出的代價。他的右手在我肩上拍幾下,掌心的溫暖透過大衣,滲入我的肌膚。他希望我在他這兒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穩、無所謂。


    “怎麽樣?休了個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聲音悅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會打電話來。你夠準時的:晚上十點。


    我知道理查什麽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勞地假裝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們幹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遊戲。


    “戴維斯先生怎麽樣?”


    “很好。”


    “那就好極了。”


    我等著他完成他的禮貌。


    “我也帶著我的女兒出去小小度了個假。我告訴過你嗎?我和我的女朋友領養了一個韓國小女孩?”


    “噢。”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典型的亞洲娃娃,你該看見她那一頭頭發,又黑又密!”


    “噢。”


    “她是個非常不幸,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她已經和我們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賭她將來會很有個性,智力的發育也會…


    “太好了。”


    “可我還沒結束我那句話。”


    “很抱歉。”


    “沒關係。她現在一歲了。你知道她最愛說的詞是什麽?”


    “是什麽?”


    我翻了一頁書。這本書要在明天上課前讀完。


    “她最愛說的詞是‘不’。”


    “噢。”


    “我們覺得太有趣了,一個一歲的孩子往往最愛說:‘我要’——我要這個、我要那個。這個孩子恰恰是不要這個,不要那個。這是個很有趣的現象,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


    “一個從貧窮中來的棄兒,卻會說‘不’。對了,你怎麽不問她叫什麽名字?”


    “噢。她叫什麽名字?”這一頁裏居然有三個生詞。


    “她叫sunly,陽光燦爛的意思。她不是個一般的孩子。離開孤兒院大部分孩子會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裏對孤兒院有看法。她好像對許多問題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給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讀報。等我讀完報,發現她根本沒動奶瓶!因為她對我讀報紙不理她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說的“你看”是什麽意思,要我看什麽。看他的國際襟懷?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國大部分中產階級一樣,有著接濟全人類的誌向?


    “好像美國挺時興領養韓國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詞意頗模糊,令人難以滿意。


    “……”理查說,他的話擦著我的耳朵過去,成了白色噪音。


    “沒錯。”還是該把生詞寫在小紙片上,貼到牆上去。


    “……真的非常特別。”


    “是嗎?”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國。你有韓國朋友嗎?”


    “真的?!”這屋的牆已不再禿,貼滿各色紙片。動詞:黃色的;形容詞:淺藍的;副詞:淡灰的;名詞:綠色的。“對不起,你說到哪兒了?”


    “……像她這樣的棄嬰都會討好他們的養父養母,他們沒辦法,這是棄兒的本能。他們潛意識裏的求生本能。所以棄兒總是很會察顏觀色,討你歡心。這是他們建立自我防衛的惟一方式。也是他們表現感激……”


    “沒錯!”


    “什麽沒錯。”


    “無論你說什麽,都沒錯。”


    “可你打斷了我。”


    “我打斷了嗎?”


    “你是不是不愛聽我講‘陽光燦爛’的事?”


    “很抱歉打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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