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你這樣跟他們賽跑,肯定跑不過他們……


    我知道。


    那你怎麽不停啊?


    不能停。


    你會惹急他們的!


    我知道。他說著打了個左拐,離開了車的激流;拐進一條住宅區的窄街。這不能停車。他溫吞吞地說。


    為什麽?我問。


    王阿花一般在我逃警察的時候都幫我。我絕對不能落到警察手裏。


    你反正得落到他們手裏。


    他巨大的老福特在這些小街上跑得相當不錯,自個認得路似的。老福特一看就是逃警察的老油條。裏昂除了專注之外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他說:我口袋裏有一點大麻,萬一他們搜我身,準把我弄到拘留所去。


    你怎麽會有大麻?


    一個朋友送我的禮物。他秀氣文弱地笑一下:他以為王阿花還跟我在一塊兒,一半是送她的。我晚上排練一般要抽幾口大麻。他口氣十分家常,堅定地信賴自己的品德和操行。


    那你把大麻從窗口扔出去。我說,你給我,我來扔。


    我發神經啊?這麽好的東西。現在根本買不到質地這麽純的大麻了。


    讓警察逮住,你人財兩空。我說。


    我拿起王阿花的小鏡子,看警車上的紅藍燈閃得真像那麽回事似的。警察哇啦哇啦地叫喊,不用心你一點也聽不懂他們在哇啦些什麽。


    裏昂又來到個十字路口,迎麵也出現了一輛如臨大敵的警車。裏昂一打右舵,轉到一條“不準右拐彎”的路上。兩邊濃黑的柏樹給人溫柔的假象。似乎隆冬在這裏暫時休止,一切冷硬的棱角和線條都虛去了。


    肥笨的警車遲疑了一刹那,跟了上來。我以為在好萊塢電影裏演絮了的這個警追匪的鏡頭對於我永遠會不切題;我永遠是膩煩、鄙薄、側目而視的一個看熱鬧者。而我竟會成為這場熱鬧本身,這大大超出我的意料。因為我變成了這場熱鬧的一部分,我便不再膩煩、鄙薄地側目而視,我覺得這事還是挺新鮮、挺扣人心弦的。尤其是伴隨著這個不斷使自己的過錯升級、從過失升級為犯罪的裏昂。


    老福特突然停在路邊,裏昂對我一擺下巴:下車。他拉開車門,下了車,我在完全沒有自覺意識的情形下複製了跟他不差分毫的機敏和快捷。我所有的知覺隻夠感覺裏昂緊攥著我的手。他手心的冰冷從一層羊皮手套的那一邊傳到我手心上。


    我不久發現我和裏昂已在一個咖啡館裏。昏暗的燈光使每個桌上的人都成了密謀者。我和他側著身體nfea29桌腿和人腿。朦朧中感覺所有的人都對裏昂不陌生,給予他知情者的會心微笑或會意一瞥。空氣中有股廉價的萊湯氣味,比我們餐館的湯更廉價。奶油蚌肉湯,或者蔬菜通心粉雞湯,不然就是豌豆湯。廉價到這程度,氣味就沒什麽太大區別了。


    直到這時我才感覺到剛才的疾跑。我和裏昂竄得那麽賊快,如同一對手拉手的兔子。寒冷就在那段飛跑中被我們擺脫了,連同警察們。


    裏昂看看我,蒼白的臉上有了淺紅的微笑。嘿,行啊你。


    我笑笑。那車怎麽辦?我問。


    現在它正落在警察手裏。他們正在翻我的抽屜。抽屜裏有四年前買的車保險。噢,還有一打罰單。起碼有一打。


    他們接著會對你怎樣?


    裏昂聳聳肩。他把這個美國式動作做得非常憂鬱,非常低調,因而有一點優美在其中。這個動作原是可以被人做得天差地別。就像芭蕾,每人和另一個人都把一套規範動作做成自己的版本。裏昂就那樣輕輕一聳肩,把一幫子凶猛龐大的芝加哥警察得罪了。這個聳肩的動作之所以有一點優美是因為它很配裏昂。


    他們會把老福特拖走嗎?


    很可能。假如他們算算費用,認為還合算的話,就會叫輛拖車來把它拖走。我反正不會去交罰款。所有罰單加在一塊,比車值的錢多好幾倍。


    我想著熊頭熊腦的警察們圍著繳獲來的老福特打轉,看看它的深灰身軀處處瘡疤,靠近車輪的地方,鐵皮鏽得血肉模糊,潰爛失形。他們為它居然能挪動感到驚訝,為能駕著它在他們眼皮下飛竄的裏昂感到佩服。他們最終抄走了車號和某張罰款上的地址和一切有關裏昂的資料,心裏完全明白裏昂是最痛快得起的那類人;裏昂惹得起所有人,包括有著大明星聲望的芝加哥警察。


    這時我發現我的手仍在裏昂手裏。兩個手溫度都很高。我覺得手和手握在一塊可以是沒什麽含義的,這個國家的男人女人不加細究地接吻、擁抱,因為沒有含義而毫無負擔。如果我現在猛一抽手(或輕輕一抽手)含義就來了:我和他都會對手拉手這個無邪的動作追究,會覺得必須為這個動作命名,為此動作對我們自己做個交待。


    裏昂眼睛盯著牆上的一幅畫。我見他睫毛挺著鋒芒,朝向這幅沒什麽道理的畫。他這樣看它,我便硬要去看它的道理了。半分鍾之後我突然看出,它是王阿花的作品。一些色塊,一些筆觸,然後一朵玲瓏剔透的殷藍的燕尾花和一隻香檳酒杯,上端碎裂得差不多了,隻有一根細弱的杯頸和脆薄之極的杯座。


    這樣,我們手拉手這樁事便更沒了道理,對於我們自己更是無從交待了。


    一個侍應生過來對裏昂說:王阿花和海青昨天晚上來過。


    裏昂朝這個講標準芝加哥英語的亞洲小夥子看一眼。他對所有事情的反應就這樣淡,表示:我聽見了。我知道了。


    侍應生又說:兩個人?他看見裏昂拉著我的手。


    裏昂的左手從右胸的口袋裏掏出個信封,說:我們一會兒就走。那裏麵有大麻。


    侍應生把我們領到一個小桌邊。這桌可以安置四個人,已有兩人在下圍棋,棋盤上的沙場正是難解難分。倆人正在你死我活,因此對他們不合理侵占的空間表現出絕對的無辜。


    我和裏昂試圖在他們餘下的有限空間坐下來。裏昂問我會不會下中國圍棋。我說我哪會有這種時間上的奢侈,裏昂不去聽我話裏的不讚同,隻告訴我他和王阿花就在下圍棋的時候認識的。我想他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呢?但他麵孔上明明沒任何意思。他將我的手擱在他膝頭上,他自己的手按在上麵。我的手在皮手套和他手掌的覆蓋下開始出汗。他的眼睛看著棋盤。侍應生端來兩杯加冰塊的白水和四十塊錢鈔票,裏昂一概不理會,眼睛和全副精神都在那盤棋上。


    裏昂,你和王阿花誰贏誰?我問他。


    他說:嗯?


    他轉過臉,看著我。我想把話再重複一遍,又一想,還是拉倒。


    他看著我,等待我再問他一遍。


    我笑笑。


    他慢慢轉回視線,又去看圍棋。他當然聽見了我的提問。但他認為我那樣裝作沒事,裝作不想刨根問底,裝做對他和王阿花毫無女性的天然妒忌是愚蠢的。他轉過臉說:“嗯?”是給我機會,把話問得聰明些。然後我便感覺他的手心有了些輕微的動作,似乎用著一股內向的力量,一股不想讓我和他自己察覺的力量,撫摸我的手。因為他的動作是內向的,於是也就不完全具體,我和他的手之間相隔的皮手套因而便是不存在的,回答直接進人了我的詢問。因此我和他之間相隔的皮膚、血液、軀體,也不再存在;我和他之間相隔的兩個下棋者,以及一整個盛著上百號人的空間,都不複存在。一個個體和另一個個體之間,竟有如此的捷徑去相遇和相識。他似乎感到了我的反應,盡管我認為自己一動不動。他手心的動作更微妙,而我想要的回答全在裏麵了。我作為一個女性靈肉所追問的一切,他作為一具男性靈肉都一一作了解答。我不知我問的都是些什麽,但他的回答無一不準確。這個過程如同兩個導體的溝通;最內在最精確的溝通,不需要借助任何物質形態的線路或渠道,不必去物質世界先兜個圈子,繞趟冤枉的彎路。


    原來什麽都在其中了:為此動作命名,為此向自己作交待,全在其中,而“其中”,便是完整的一大片省略。或者:忽略。


    我不必再去看他的臉,去尋找他眼中的回答。他的臉和眼睛都是要讓我兜圈子,走入歧途的。


    我感到一股陌生的渴望突然爆發,又立刻被他滿足了。緊接著又是更強烈的一股渴望,他再次給予了滿足。怎麽會這樣呢?難道這不就是兩隻手的活動嗎?他持續給我的回答和我持續生發的渴求使我感到這經驗奇異得可怖。我不是個毫無男女經驗的女人啊!……


    我開始領會“沉溺”是什麽意思。王阿花感到“沉溺”的威脅,而走向海青。王阿花是曉得厲害了。她在這裏第一次見到這個清俊的亞洲男性,他抿著嘴唇和她下了大半夜的棋。他離開時她的手便被他牽住,她把自己所有的方向都交給了他。他把她牽進他的車內;那時老福特還沒有徹頭徹尾地蒼老。那是個夏天的夜晚。一定是夏天。二十出頭的王阿花隻有十六歲的小臉蛋和十五歲的不諳親吻的嘴唇。王阿花以十四歲女孩的動作,又笨拙又幼稚又積極地噘起嘴。他們的一個親吻延續了六七個月。他們不像所有美國適齡男女那樣瞎揮霍。一個吻的滋味可以無盡。裏昂和王阿花肯定在六七個月之後才把吻全麵完成,才邁出下一步。冬天的王阿花還是每周三次和裏昂下圍棋。他們的肉體在你包圍我、我包圍你的黑白棋子中漸漸預備就緒。裹在放羊娃大皮襖裏的王阿花肯定是緩緩地抬起頭,看著裏昂。裏昂放下最後一顆棋子,喝幹杯子裏最後一口白開水。他牽著她的手走出去,在走往停車場時,她的每一步都是一步小小的溜冰。裏昂在啟動極難啟動的老福特時專注之極,跟我在今晚目睹他亡命時一樣專注。倆人靈和肉的相融持續進展。他們偶爾講一句他們自己也不懂的談話,跟正在進展的事毫無關係。比如裏昂問:冷嗎?王阿花回答:還好。或者裏昂說:六個月前你下棋贏我的次數比現在低百分之二十。王阿花說:不對,現在我至少和你輸贏各半。他們說歸說,毫不影響事情的進展。王阿花頭一次感覺到下腹的抽搐——又深又內在又溫存地來了一次抽搐。一些她從未意識到的肌肉運動起來,也是循著同樣的內在、深奧、溫存的律動。她覺得原來“不可扼製”是真有其事。她也第一次感到扼製“不可扼製”是難以言喻的美味。事情露出了最初的形狀:肩、胸、腹部和小腹下的朦朧。王阿花和裏昂摸黑認識著對方的肉體,那場愛撫從冬天延續到春天。初夏的一個夜晚,王阿花穿著白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背帶褲,褲腿是一圈毛邊,雙膝還好,還沒有太千篇一律地掏兩個洞,而是磨薄了百分之七十,剩了些白色的緯線;如同神經一般牽住創口。她染了頭發,染成了最深的李子那種紫黑色。她的小臉蛋白得如同一片阿斯匹林,一邊吊一隻紅色的玻璃耳墜,晃來晃去成了兩大顆永不凝固的血珠。裏昂眼裏,王阿花不再作為他的女朋友存在了;她這天晚上開始作為他的理想存在。她跟另一個棋手下棋,靜得如同坐在那裏死去了,隻有兩個大血珠的耳環活蹦亂跳地晃,晃得裏昂臉色慘白。他眼裏的王阿花可愛得命也沒了。他不動聲色,看王阿花在棋盤上戰鬥,竟然一反常態地指出了她的一步潛在的好棋。他說:這樣走,蘇珊娜。所有的人都吃驚地瞪著裏昂——難道這小子突然忘了這裏棋族的門規?裏昂站起身便走了出去。跟一隻犯了群規的雁,不等著雁伴兒們來轟它走便自己知趣消失掉。他在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王阿花才出來,白衣白臉,一牙新月似的輕輕把手伸給他去牽。他們第一次來到裏昂的住處。那夜,他們的事情正式結束了長長的優美序曲。


    我看著裏昂的側影,專注得睫毛如同暴風雨前的草尖。我的手在他下麵稍稍一動,他便迎合上來,讓我們都換了個姿勢。他物質的生命專注在棋盤上,他其餘的生命專注於我。似乎這專注從我見到他不久就開始了。無論多少事插進來,都從沒有打斷這專注。


    我這樣設想下麵的談話——我說:裏昂,我告訴過你,我有一位未婚夫,我們很相愛,他為了我可能會有很大的犧牲,我是說,失業;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美國國務院有規定,美國外交官跟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發生正式羅曼史,就必須主動向安全部門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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