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太太最大的不適是她的安全感被破壞了。她的安全感是她上幾代人離罪惡的遙遠而建立的。她不能確定我是否和罪惡有關,但她更無法確定我和罪惡無關。她突然覺得我離她的認識極其遙遠,她曾自信地在我行為氣質上讀出的謙和多禮原來是錯誤,它們都是神秘內向的東方所給予我的偽裝,而絕不能給她證據證實我的無辜。而壞就壞在我的內向和神秘。她覺得過去跟我的相處全不能作數,而未來都要在長期的一無所知中相處下去。或許東方人可以斯斯文文地做個逃犯,像我這樣斯文的一個逃犯。


    她聽我解釋這其實是怎麽回事:美國在五十年代為外交官員建立的法規,讓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正式羅曼史受到兩個國家,兩種政體的影響。因為我的國家早在五十年代就在你的國家所列的敵人名單上。我對牧師太太解釋道,但我一看就知道她什麽也沒聽進去。我接著跟他們夫婦二人講到我的從軍曆史,尤其我當戰士記者的那一段使fbi暗中把我提拔成了軍隊宣傳骨幹,抑或情報人員。對於他們這樣給我重視,我是怎樣也講不清的。因為他們拿美國軍隊各行各業來套中國軍隊。我給牧師夫婦舉例說:有一次我跟幾位台灣朋友談到中國軍隊的歌舞團,他們馬上說,噢,康樂隊呀,我們軍隊裏也有。我說那和“康樂隊”不同。他們說:差不多啦,就是讓士兵開心嘛!他們和美國人都把中國軍隊的歌舞團員想成電影《現代啟示錄》中朝性饑荒的大兵群撩大腿的比基尼女郎。我怎麽也說服不了他們,我們的歌舞團是關照意識形態的,而不是去安撫他們感官的,不是去解救性饑荒的。台灣朋友說:有軍營的地方就有性饑荒,這點你得承認吧?我說:可能是的。他們立刻得勝地大聲說:那就對了!你給他們“意識形態”,他們接受的是性救濟!我說:那就不是前者的問題了。如果一個人賣出去的是飯鍋,結果給買去的人當成了尿盆,你不能說前者就是賣尿盆的!……


    我見牧師夫婦眼睛和麵孔隨我的手勢上下左右地動,但他們已在我舉的這個例子裏失去了方向。他們想,她在胡扯什麽呢?三個月住下來,他們頭一次發現我原來是個挺能胡扯的人。並在講到尿盆這類詞時語言毫無梗阻,同講到飯鍋一樣坦然。他們還想:這個貌似文雅的人原來是個標準三八。


    我想,壞了,他們越來越覺得不認識我。我怎麽在這種時候舉出個幫倒忙的例子?


    一夜都沒聽見任何聲響從牧師夫婦的臥室傳出來。他們平穩的日常活動也給我攪了。給便衣福茨攪了。因而我一見理查就說:“fbi得負責給我找房——我肯定會給房東踢出來的!”


    理查很驚訝:“怎麽?你給踢出來了?”


    “遲早的事!”


    “你跟他們應該簽了租約的,租約上又沒說不準fbi打電話。”他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老特務的痞勁。他兩手一攤,又說:“如果他們真要攆你走,我家倒有間地下室空著。”他明擺著是跟我瞎逗,臉上表情我一看就懂:他們真要攆你,可沒我什麽事。


    “我正失業,再去租另一處房,連押金都拿不出來。你是知道的,一般的房東都要看你有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固定收入,一般都要交兩到三個月的房租做押金。就這樣的話,能租到房已經算走運……”


    “我當然知道。”


    “那你能不能行行好,別去煩我的房東?”


    “我也不想煩他們。這是調查中挺重要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我和他站在他的辦公樓大廳裏說話。我不願穿過那個安檢通道,讓兩個麵無表情的人翻看我書包裏是否裝有炸藥。理查隻穿了件襯衣,紮一條非常花哨的領帶。他下巴左側被刮胡刀拉了條口子,一小滴血珠汙染了他雪白的襯衫領子。總之我這案子讓他連安安生生刮胡子的時間也沒了。他做個手勢要我跟他去。他領著我走到大廳一邊的咖啡鋪。


    我不領情地說我沒喝咖啡的胃口。


    他說他有胃口。他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那個“陽光燦爛”在去上托兒所的路上把奶瓶塞子弄開了,混合奶液弄得她一身濕透。隻好又開車回去,替她換上幹淨衣服。理查說著打了個長哈欠成膜見他嘴裏的所有牙齒,有三顆牙被補過。他有一口典型的美國人牙齒,人為地整齊潔白。他為他的哈欠說了兩聲“對不住”。哈欠打完,他臉上出現一種困惑表情,在想他最近怎麽了,活得顧頭不顧尾,跟他女朋友的爭執也越來越頻繁。他想不出太多道理,能想到的就是他們生活裏添了個“陽光燦爛”和我。這兩個第三世界的女性能給他第一世界的生活添那麽多亂,要他額外操那麽多心,這一點令他困惑。


    “不是我跟你過意不去,我們不可能不向你的房東了解你的情況。你的生活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所房子裏。……”他的話給他腰裏揣的呼機打斷了。他皺起眉,把呼機拿出來,看一眼上麵的號。“是‘陽光燦爛’的托兒所打來的。”他告訴我。好像他給我權力了解他便衣生涯之外的樂趣和苦惱似的。


    “你要是急著去回電話,我可以現在就走。我就是專程來告訴你。你們不要竊聽我房東的電話。”


    理查眼睛一鼓,像是說,不竊聽他們的話我們打哪兒下手竊聽你呀?


    “並沒有竊聽他們啊!”他說。


    “他們都是厚道人,與人為善,樂善好施……”


    “什麽叫‘樂善好施’?……聽上去特別耳熟。我感覺到我中文最近有些退步,尤其是成語。”他說著從襯衫口袋拔出一枝筆,要我把“樂善好施”寫在餐巾紙上。


    我一筆一畫地寫,他一筆一畫地看。然後他點點頭說:“噢,我明白了。比如我們對‘陽光燦爛’。”


    這小子真油,把事情從竊聽的問題上扯開了。


    “所以請你們不要對樂善好施的人幹這種事。”我說。


    “幹哪種事?”


    “竊聽他們的電話。”


    “誰說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


    “他們的話有什麽聽頭呢?他們無非講講教堂裏的事。”最多是牧師外出工作,牧師太太在家.倆人在電話裏交換三兩句夫妻間的甜蜜廢話,比如牧師說:今早我起來的時候你還在熟睡,我沒跟你道早安。牧師太太說:對呀,我不知道怎麽睡得那麽沉。牧師說:(狎昵地笑)你不知道?——想想看你昨天夜裏來了幾次?……牧師太太說:(滿臉赤紅)哦,看上帝份兒上請閉嘴!……牧師說:能讓你快樂我很快樂。牧師太太說:我也是。(在電話筒上做一個親吻的吧唧聲)我等著你,早點回來。牧師說:我都等不到今晚上了。牧師太太咯咯樂著,說:你最好閉嘴!……“他們是最最安分守己的好人,你們幹嗎竊聽他們的電話呢?”我換成英語和他爭。講中文我沒那麽理直氣壯、直截了當。


    “你看看!我問你,誰告訴你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見我一點都不信,他又強調地說:“他們的電話有什麽聽頭嗎?!”


    “那你們還去聽?”


    “誰說我們聽了?”


    “不聽你怎麽知道沒聽頭?”我在這兒等著你哪。


    他一看,進了我的邏輯圈套,歎息地笑了一聲。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惟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國大概是惟一把冰冷當做美味的國家。冰冷使完全徹底的寡淡無味變得不再寡淡無味,它給你的味覺帶來的刺激強過酸甜苦辣。


    理查呷著咖啡。他撕開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裏,又呷一口,還是提不起胃口,又撕開一隻小奶杯,將濃渾的奶油倒進咖啡。他無精打采地攪動著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無精打采。


    我說:“我正在寫三門功課的學期終結作業,如果我現在被攆出來,我這三個作業很可能做不下去。這麽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那你要我怎麽辦?”


    “在牧師家好好呆著。他們燒暖氣不摳門兒吧?一般牧師都挺摳門兒。美國有句俗語形容人貧窮的程度:那家夥窮得像教堂裏的耗子似的……”


    “我比教堂裏的耗子更窮。”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邊,這時定住了,臉從杯沿上端來看我。


    我說:“教堂裏的耗子好歹還有教堂。它們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慢著,讓我想想——”理查·福茨說:“你倒真提醒了我!”


    “什麽?”


    “我說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個教堂!那地方專門收留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來的留學生。那裏的房租便宜到了等於白給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機打斷。他急忙摘下呼機,看一眼,兩道劍眉擰成一道。“怎麽搞的?又是托兒所!”


    “那你快去回電話吧。”我做出告辭的樣子,把圍脖往身上一搭。


    “絕對是個好主意——那教堂的側麵有十來間房,一共住了三十多個各國學生。要不要我去偵察一下,給你找來他們的電話。”


    “我不能在學期結束前搬家……”


    “這不取決於你啊。”


    “可是取決於你。”


    “怎麽講?”


    “你隻要保證不在我學期結束前再給牧師夫婦打電話。”


    他想了想,說:“你學期什麽時候結束?”


    “一月二十五號。”


    “別的學校都是聖誕前。”


    “要不要跟我們學校核實一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不是這意思。”他做出一個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隻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時間和日程安排。”


    “謝謝。非常感謝。”


    “哪兒的話。”


    “那你是答應嘍?”


    “你指那個教堂的慈善租賃?我盡快……”


    “我是指你不要再跟牧師夫婦通電話這樁事。起碼在我三份期終作業完成之前,拜托你,不要往他們那裏去任何電話。等我期終作業一完成,你可以馬上恢複對我的偵察。”


    “是調查。”


    “好的。隨便你叫它什麽。”


    “是調查。”


    “那就調查。”有什麽球區別?


    他認真考慮一會兒,點點頭。在他考慮期間,他的呼機又急叫起來。他再次看一眼上麵顯示的號碼,再次鎖起眉頭。


    “好吧。我可以等到你學期結束。”


    “謝謝。”


    “不用謝。應該的嘛。”


    “也請你們不要竊聽牧師夫婦的電話。”


    理查已經起身,打算回樓上辦公室給托兒所回電。聽我追加這一句,又站住了。


    “他們跟我的案子有什麽關係?你們侵犯無辜公民的公民權益是違反你們國家憲法的。”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麽一口咬定我們竊聽他倆的電話?”他有點要跟我急的意思。“我們對他們這種人毫無興趣。”


    “我相信你們毫無興趣。”你要穿越一大堆興趣,插進我的生活,搜尋一星半點兒可能會變異為你們興趣的廢話或非廢話。我已停止在牧師家和安德烈通電話。我用電話卡在學校的投幣電話先撥通號,他再到大街上找個投幣電話給我打回來。我們像販毒組織的老手一樣紀律嚴明,拘泥細節。正經話都在兩個投幣電話上講,隻剩下閑扯讓fbi去竊聽。


    “那你幹嗎指控我們竊聽?!”


    他真急了。


    “別理我的指控——你們事實上有沒有竊聽?”


    “你看你還有指控的意思。”


    我頓住,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那麽好,我這就去買一個行動電話,請不要再竊聽牧師家那台電話——如果你們正在或者打算竊聽的話。”


    理查·福茨聳聳肩。他的意思是:隨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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