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能聽出來,他不屬於那種傻大個兒。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歲差點愛上的一個小夥子一模一樣!可惜他是個亞洲人。


    哦!真要命。我隨口敷衍。眼睛仍盯著電腦上的期終作業:毛姆的南洋伊甸園。我心裏想。可惜我也是個亞洲人,米莉。


    米莉說:我有沒有跟你講過這個亞洲男孩?


    我說:大概你沒講過。


    看來你還沒有贏得我百分之百的信賴,讓我們言歸正傳吧。這位中等個頭的年輕紳士叫什麽?


    哪個年輕紳士?


    就是跟我在電話上打聽你的。


    他可不是年輕紳士,米莉。


    你不懂年輕紳士什麽樣。所以我告訴你,他這樣的就叫年輕紳士。


    米莉你搞錯了。我說著在電腦上刪了一行字。翰尼格和其他幾個中年教授受海明威影響,不喜歡複句太多的句子。他們看到一句話一個句號就渾身舒服。


    我沒有弄錯。我們倆說的是一個人嗎?


    你是不是說那個理查·福茨?


    對對對。你看我沒弄錯!理查·福茨給我的印象基本完美。他一定留著馬賽爾發式。他是留馬賽爾發式嗎?別告訴我我沒猜對。理查問我,你有沒有帶一個卷頭發、高個子的小夥子來過。我說:有好幾個卷頭發,高個子的小夥子來過……


    哦,米莉!


    聽我說,讓他們去為你競賽!記住,一定要給小夥子們足夠的時間,讓他們比著亮出自己的優勢。最後你得到的,是他們中間最優秀的。讓他們自己去淘汰自己。你消消停停坐在一邊,打磨指甲,要不就繡繡十字。理查到花店給你叫過花嗎?我是說讓花店定時給你送花。比如說你星期日早上一醒,已經有一束花等在門口。我知道安德烈隻送巧克力。難道他打算在婚禮上看到一個胖墩墩的新娘?……


    我愛吃巧克力,米莉。花又不能吃。我在想毛姆終生未婚,人們判定他是同性戀。說不定米莉也是同性戀,隻不過自己不知道。說不定我也是同性戀,但要等到女人來勾引我的時候我才會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潛伏著異端和非常的細菌,但誘發這些細菌成長為一種實質的誘因不出現,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可能是誰,或者自己真正是誰。


    米莉仍在講花的象征什麽的。她說從電話中她聽出理查懂得什麽日子送什麽花,什麽花送什麽人。


    我實在受不了了,大聲打斷她:米莉,行了!那家夥是fbi的便衣!


    fbi?米莉一愣?什麽fbi?


    我把fbi的全稱告訴了痛恨警匪片的米莉。她靜下來。我能想象米莉晴朗的碧藍眼珠怎樣緩慢眨動。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真正人間的洋娃娃的眼睛。


    過了好一陣子,米莉明白過來了,說:fbi最終把奧克鵬、迪林哲(奧克鵬和迪林哲是芝加哥最大兩個黑手黨頭子)幹掉了。他們是些勇敢的小夥子。我看不出你反感他的理由。


    我沒有反感他。米莉。


    你聽上去不太對勁——一個英勇的fbi小夥子對你感興趣,你幹嗎覺得沒麵子?


    米莉,在理查眼裏,我就是奧克鵬,或者迪林哲。


    不會的。


    他到處偵察我。


    他把你看成惡棍迪林哲?米莉覺得這可好玩死了:你是殺人不眨眼的迪林哲?……她咯咯地樂起來,很閨秀地用繡花手絹去掩嘴,老年性顫抖使她的手在嘴上打出“哇哇哇”的聲音。


    掛下電話後,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機在運轉,裏麵的衣服沒有擺置勻稱,機器運動得高一腳低一腳。牧師夫婦挑最便宜的東西買。我連最便宜的東西都買不起,還有什麽資格嫌棄噪音?理查·福茨,你連九十四歲的米莉都不放過。


    裏昂一聽我想搬家就說: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說別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說,可你不是別人。我說我隻比別人更窮。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裏沒有暖氣,所有的人在屋裏穿羽絨服。我說我可以去跳蚤市場買件最厚的羽絨服,六十元一個月,這房租哪找去?


    裏昂沉默了。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隻隻扣在一塊白毛巾上。他請我和王阿花、海青來吃晚飯,所有的杯子盤子卻堆在池子裏。裏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盜橫行的“羅傑斯公園”地區。臥室實際上是裏昂的音樂室,裏麵除了一套昂貴的音響組合之外,還有一架立式鋼琴和電子琴。我注意到這兒的窗簾很別致,亞麻布底子帶黑色的中國狂草,再加上紅色的印章。當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專門用來寫中國書法。


    裏昂在客廳裏放了一個榻榻米,他一開始就告訴我那是撿來的。這公寓裏大部分家具和用品都是到北邊的富人區撿的。椅子雖然樣式不同,但全被漆成蘋果綠色,上麵是手繪的花卉。這樣的桌椅、櫥櫃使你感到你活在卡通片裏。不必問,當然是王阿花的設計。王阿花有時會把漆得花花綠綠的舊椅子拿到藝術市場上去賣,碰到好運氣她一把椅子可以賣兩百塊。


    我問晚餐吃什麽。裏昂說他不知道,一切由王阿花安排。我說這怎麽能算你裏昂請客呢?裏昂告訴我他們一直習慣把一切交給王阿花去安排。


    海青和王阿花遲了一小時才到。一進門海青就大聲說王阿花懷孕了。


    裏昂微笑著去看王阿花。王阿花微笑著點點頭。倆人便微笑著擁抱了一下。裏昂輕聲說:恭喜。王阿花抬起眼看著他,又微微一笑。裏昂伸手撫摸一把她的頭發,她再次微微一笑。


    我看出他們倆之間有著很深的、別人參加不進去的情誼。


    海青也參加不進去。不過他毫不介意,大聲說:在韓國藥房買的避孕藥肯定是假的,難怪他們不向你要醫生處方。我操,韓國人什麽都是假的,假路易·威登,假芬迪,假香奈爾香水。除了烤肉是真的,我操,他們什麽都敢給你造假的!


    聽不出海青是歡天喜地地嚷嚷,還是避孕失敗懊惱地嚷嚷。


    王阿花文靜地補一句:其實我也用了避孕帽。


    海青正拉開冰箱,往裏麵擱置一打半啤酒。聽王阿花補的這句話,又說:也是韓國人那兒來的!我懷疑他們連避孕套都可以偽仿,恐怕橡膠都是他們自己熬的!


    裏昂看一眼王阿花。她今天比往常更淡一些似的。但她安安靜靜地有著主見。她對裏昂這一眼中的擔憂回答道:醫生說都挺正常的。


    我把她帶來的購物袋接過來,裏麵有幾盒用來做烤肉的牛排骨,一袋赤貝,兩塊豆腐,另一個購物袋裏裝著四棵生菜。


    海青說:縣醫院的護士跟中國差不多,特凶惡!醫生都特年輕,肯定是見習生,拿我們這些不花錢看病的人開練。他這時把臉轉向我,說:跟上裏昂這種窮癟三,堅決不能病;一病你就得到那個王八蛋醫院去。


    我想,他和王阿花,抑或還包括裏昂自己,都把我看成“跟上裏昂”了?


    海青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說:你知道那小白臉怎麽招呼王阿花的嗎?就跟他看不出她是個人,就是條母狗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講,笑都不跟她笑一個,上來就撩她身上那件紙袍子,手指頭就那麽往裏一插。他那手指頭都告訴你他怎麽不樂意碰你!手指尖都嫌你惡心,你都不配它們去碰似的!


    王阿花笑笑說:他怎麽一句話沒說?他不是問你酗不酗酒,還問我抽不抽大麻。


    裏昂這時間一句:你沒抽大麻吧?


    王阿花說:我記不清了。大概抽過兩三次。有一次接來的活兒我特別不愛幹,非得抽大麻。


    什麽活兒?裏昂問。


    記不得了。王阿花回答。


    海青,是什麽活兒?


    她沒告訴我。王阿花懷孕都快四個月了,居然什麽都不告訴我。海青說著把王阿花拉到自己身邊,往膝蓋上一擱。她便坐在他膝蓋上一包一包拆那些牛排骨,再把一瓶預先配製好的鹵水倒在排骨上。海青將剩的半瓶啤酒倒入杯子;泡沫浮上來,溢到桌麵上。他替王阿花把披散到臉上的淺色長發撩到耳後,說:從醫院出來,我們倆商量,還不如順便結婚呢。打了個電話去市政府預約,那邊說:你們這會兒就來,有兩個家夥取消了。我們就趕到了市政府。辦事那小子說:啊?連個戒指都沒有?我說:沒有,怎麽著?後來我們到跳蚤市場去買肉,順便買了一個戒指。兩塊錢——海青這時拉起王阿花的手,把她無名指上套的白色金屬環亮給我和裏昂看。那小子開價要十塊,我給砍成兩塊了。


    裏昂拿著王阿花的手,眼睛卻去找她眼睛。


    我看出裏昂心裏有點絕望。我從裏昂手裏接過王阿花的手。很高貴的一雙手,所有線條都不受任何阻礙,流水一樣。裏昂第一次握這雙手的時候,心裏想,一個男人一生隻愛一個女人,看來是可能的。裏昂若不刮胡子將是個美髯公,他喜歡王阿花的這隻溪流般的手在夜裏撫摸那剛剛破土的胡茬子。他還喜歡那波紋般的手指撫摸他赤裸的肩膀。她常常把手留在他身上,沉入酣睡。


    我說:祝賀你們。


    我把杯子裏的自來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裏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湊到王阿花嘴唇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後沾著一嘴啤酒沫對我說:謝謝。


    海青說:從此,我們就要開始豬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裏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頭瞪著啤酒,自顧自又笑一下。


    海青說:你什麽意思?裏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豬狗不如的日子好得多。


    裏昂不理他,還是自顧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樣上升,又怎樣溶化。他似乎在聽無數細小泡沫一個接一個發出細微之極的破裂聲。


    海青伸過手到餐桌對過,把裏昂的啤酒奪過來,重重往自己麵前一杵,你說,是不是比你給她的豬狗生活要好些?


    裏昂說:我沒給過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動聲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擱回裏昂麵前的桌上。海青發生了什麽魯莽粗重的動作,她便這樣塗抹掉它們。


    海青向王阿花:王阿花,他這話什麽意思?


    王阿花把嘴唇湊到海青麵頰上,頗響地親了一下,海青馬上回了個凶猛的長吻。


    裏昂等他們動作結束,說:我什麽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她任何生活,豬狗的也罷,人的也罷。他說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櫃子裏去翻找,不久把一個電烤盤翻出來,擱在餐桌當中。


    王阿花和我開始用筷子往烤盤上鋪薄薄的牛排骨。空間很大的老式廚房裏放著一個木墩,上麵架著一塊玻璃板,成了相當摩登的餐桌。烤盤上的肉食噝噝作響,肉食在上麵升起青煙和香氣。我們四個原始人眼睛發直地瞪著漸漸扭曲、變色的牛肉。王阿花將烤好的第一塊排骨夾到我盤子裏。我說“謝謝”時,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交鋒,馬上錯開。一瞬間的會意,我卻不知道自己領會了她的什麽心話。她似乎更明白裏昂和我將向哪裏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托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裏昂在跟海青談著他的歌劇。從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細小動作我感到她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她在離開裏昂之後遠遠地給他關注和關懷。兩年前她獨自從醫院回來,裏昂正在音樂室試奏他的新樂句。還是太急於表白,太富有敘事感,這是最讓裏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寫出的東西,反複試奏幾遍,他總是發現自己脫不開自己,脫不開那一點俗媚,這真讓裏昂發狂。王阿花坐在客廳裏聽裏昂掙紮著為自己脫胎換骨。她想,一個人在藝術上多麽撒不了謊;他怎樣掙紮也是不可能脫胎換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裏昂,很不是時候。


    裏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麵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塊烤排骨,齒尖沿著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魚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賺一百六十幾元。裏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著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裏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裏,坐著王阿花。她說:我懷孕了,裏昂。他挨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消息確定後,再告訴你。她走到裏昂麵前,垂下奇長卻纖弱的睫毛,等著裏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鍾,她發現自己麵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著牛筋,頑強地嚼著,一根霹靂形狀的天藍血管在她太陽穴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裏昂,說: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裏昂說:我怎麽不高興了?她說: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裏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說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麽防犯!……


    我怎麽防犯了,裏昂?!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犯?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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