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告你黑狀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們的關係。裏昂說。他那個害怕負責的天性冒上來了。


    你沒什麽黑狀可告。我說。我得好好利用他對責任的恐懼。正因為他這份恐懼,他始終回避對我和他之間的感受命名。我與他所有的擁抱、親吻、觸碰都是無名分的,都不被他以任何名義去認領。反之,他可以對這些感受——無論生理的還是心靈的——一賴了之。這是我在借酒壯形時都沒有忽略的。一星期前,我靠在那很不牢靠的木樓梯扶手上,聽他說:那好吧,你跟我來吧。我跟著他向他公寓走去時,漸漸聽明白了他的話。他實際上說的是:那好吧,你可是自找的。我突然在他公寓門口駐步,酒全醒了。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門口等他去穿外套。我看見他刹那間的自慚和追悔,但他很快如釋重負。他明白他和我都不屬於那類人——享受一場純粹的、無雜念的肉體歡樂後,不追究它的情感屬性;在一場質變的肉體接觸之後,他和我不可能在無命名的感情下繼續蒙混。


    裏昂這時說:我知道。那天你喝醉了,突然不進我的屋,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


    他冷笑著。


    我鉗起一片粉紅的火腿。說:你盡可以篡改事實嘛,沒關係。我已經拿定主意了。


    你拿定了什麽主意?


    和安德烈分手。所以你盡管去告我的狀。殺一個人殺一次和殺十次是一個效果。


    我轉身就走。裏昂叫道:唉!……


    整個餐館都回應他,一齊停了動作,看他要說什麽。我才發現每張座位都靜悄悄填滿了一位食客。


    裏昂等人們又恢複了動作才說:我並不要你殺他一次或十次。


    他的真實意思是:殺一次也好,殺十次也好,都是你的事,跟我可沒有關係。他走過去,抹淨了表情,落座。


    我也在安德烈旁邊坐下。他笑嘻嘻說:你倆吵完了?


    我不言語。


    裏昂說:沒吵完也得先停下來,這樣的美味要一心一意地欣賞,吵架什麽時候都能吵。


    安德烈使勁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複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最後決定殺誰?他笑眯眯的。溫和閑宜都像是真的。


    我說:安德烈,這兩天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頓住了。因為我的手被裏昂死死攥住。雪白的細麻紗桌布掩蓋了那隻手的絕望神情。我吃不準他的絕望從何而來。他或許是怕真相大白後,我就把我自己交給他了。如同交給他一個終生不可開脫的責任。亦或許,他想把剛才我們倆險些斷掉的情誼再續接起來。保持它的朦朧曖昧,保持它的無類別無名目無屬性,就像他即興在鋼琴上作的一段樂曲,讓知覺永遠不成長為自覺,永遠躺在生物性和靈性之間。知覺不負責裁決是非,知覺也不負擔柴米油鹽、房租水電,知覺是最自由的,如同芝加哥的流浪漢們,走到哪兒算哪兒。


    裏昂說:我們剛才爭論的核心,是犧牲。


    哇,這麽重大的主題。中午十二點之前喝酒不夠道德,我看十二點之前討論這樣重大的問題,不夠人道。安德烈說著,把一塊雪梨排送進嘴裏:還有二十分才到十二點。安德烈把表向裏昂亮了亮。


    裏昂說:我們剛才不是討論哲學意義或者宗教意義的犧牲。那的確太重大。我們剛才講到男人和女人為情感是否該犧牲,什麽算做犧牲……


    什麽算做犧牲?安德烈問裏昂。


    我說:比如一個男人在他愛的女人懷了孕的時候,毅然放棄了他喜愛的職業,投入到他憎惡的行當裏,因為這行當可以提供他愛的女人所必需的物質需求。再比如這男人不願放棄他喜愛的工作,而去出賣鮮血,甚至一顆腎髒。我想男人和女人在犧牲這個概念上,分歧就很大了。


    你是說,出賣腎髒不是犧牲?裏昂說。他的手將我的手捏得太緊,切斷了血液循環。我的手變得冰冷冰冷。他看著安德烈:你說呢?


    我?我想這也是偉大的犧牲。不過有點原始。為愛情獻出一枚腎髒?一個人隻有兩個腎,那這犧牲太有限。


    換了你,你會為你愛的女人犧牲什麽?


    安德烈想了一會兒,說:反正我不會選擇那種野蠻方式的犧牲。


    裏昂鬆開了我的手,臉上漫過一個不為人察覺的高傲笑容。革命烈士對所有貪戀生命吝惜肉體的人們,便是這個傲慢勁頭。他輕蔑地鬆開我的手,意思是,好吧,跟他去吧,看他會為你犧牲什麽。別說他隻有兩個腎,他就是有十個腎也不會為你摘取一個。沒有犧牲,說到的“愛”便是天大的謊言。


    那麽,你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下,會怎麽做?如果你把那樣的犧牲叫做野蠻。


    不會走投無路的。在這個國家,這條路堵了,你總能發現另一條路暢通。安德烈說,他見我切下一片生鮑魚叉向嘴裏,忙止住我,將一個調有綠芥末的佐料碟推到我麵前。


    裏昂說:最上乘的鮑魚並不需要任何佐料。


    安德烈指指我說:她一般不吃生海鮮,沒有佐料她更吃不慣。


    你還吃不慣什麽?裏昂把那副懷有淡淡惡意的笑容朝向我:我怎麽從來沒見你吃不慣什麽?


    他的挑釁和挑撥寒光畢露。


    我說:安德烈記得住我所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裏昂冷笑著說:我可從來不知道你那麽挑剔。


    我也冷冷一笑:我在挑剔得起的時候,就挑剔。


    安德烈有些嫌煩了,用過大的力氣去嚼一塊僅有麻將牌那樣大的咖啡蛋糕。有四十八小時老的胡茬在他痙攣的腮上舉出鋒芒。


    你好像真有那麽嬌貴似的。裏昂說,似乎對我突然擺出“預科外交官夫人”的譜感到惡心。


    沒錯,在嬌慣我的人那裏,我就這麽嬌貴。我是變色龍。有人體貼,我就特領情地讓他體貼。我忽然心裏一熱,安德烈是惟一在意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的人。聖誕節期間,安德烈的母親好言好語勸我嚐一點兒藍起司,安德烈立刻護短地說:她不喜歡藍起司。他母親仍不饒我,說:這是我開了一小時車去專門買的!他說:不能因為你開一小時車她就該來一場過敏吧?我拚命睜大眼睛,使眼淚蒸發掉。我意識到這世上不再會有比安德烈更在意我的男人。我從來沒有認真體味過他的體貼有多細膩,而一旦體味到,卻要永別他。我心底的最黑暗處,有一份秘密的供認:我背叛了安德烈,背叛他的是非自覺的我,是我野慣了的知覺。


    這時安德烈說:別受罪了,吃不慣就別吃了。


    我發現我正用刀叉將雪白、彈性十足的鮑魚零割碎剮。


    裏昂說:奇怪,一個平時連一個散黃雞蛋都舍不得丟棄的人,會這麽糟蹋最昂貴的東西。


    他在暗示他對我不熟悉。暗示我的兩麵性,欺騙性。


    安德烈再次嫌煩地悶頭進食。他吃飯的秩序很嚴謹,冷菜、水果、主菜、甜點。有酒的時候,他哪道菜喝什麽酒,也從來不破壞規矩。他總是把酒杯在手裏輕輕晃動,讓杯子裏的液體形成一個微妙的漩渦,然後他深深嗅一下。他的品酒總是從視覺和嗅覺開始。


    我說:沒錯,我這人不配好東西;給了我好東西,我就糟蹋。


    你對自己倒看得挺透徹。


    那可不。


    所以為你犧牲的人,也是白犧牲。


    如果是一個腎,那你千萬留著。我代表普天下的女人謝謝你了。


    我們唇槍舌劍,語調是玩笑的。但安德烈知道我們不在開玩笑。


    你要為誰犧牲一個腎,裏昂?安德烈問,腔調是酒足飯飽,閑情逸致的。


    你覺得天下有女人值當你的犧牲嗎?裏昂反問他。


    值當不值當,全看你自己怎麽衡定。安德烈看著我,口氣平淡地說:我覺得我的犧牲很值當。


    裏昂的聲音突然拔高:別逗了,你是說,為她你肯犧牲?認為你的犧牲很值?!


    安德烈不回答,兩手不緊不慢地在雪白僵硬的細麻餐巾上擦著。


    裏昂說:至今為止,你犧牲了什麽?要我看,是她在為你犧牲,讓fbi折磨她!你見到她焦頭爛額的時候了嗎?你知道她因為fbi的打擾丟了餐館的工作,失去獎學金嗎?!你親眼見到她從物質到精神崩潰的狀態沒有?!請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犧牲?以什麽方式犧牲?


    我說:裏昂你閉嘴。你根本不了解安德烈……


    你閉嘴。裏昂的瘋還沒發完。幸虧馬尾辮綁得結實,不然他會還原成跟王阿花廝打時的瘋人形象。他說:你們倆都閉嘴,你們這種可憐蟲,也配來跟我談犧牲?


    安德烈嘴張開,好像要哈哈大笑,卻又不忍打斷他激昂的瘋狂似的。


    裏昂卻站起身,向門口走。似乎這室內的空間不夠他瘋的。


    你站住,安德烈說。


    裏昂站住了。轉過身。如果他手裏有衝鋒槍,現在就是他把我們全禿嚕了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地鐵上認識他,直覺到他身心內有種危險。我這直覺此刻完全被證實了。


    裏昂顯得很挺拔。一種自我正義使他感到悲壯。因而他顯得年輕極了。牛虻式的年輕。


    你想說我這個藝術癟三除了“命一條”,一無所有。我狂什麽,對吧?而你們連“命一條”都沒有。你們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都早早賣給別人了。你拿什麽去為她犧牲?你的命從二十多歲到六十五歲,已經被你自己出賣出去了。你還想再辯駁什麽?!


    我一點兒也不想辯駁。安德烈說,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還沒付賬。


    裏昂還沒反應過來,安德烈已招呼侍應生把賬單送過來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不過我改變主意了。安德烈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和兩張二十元的鈔票。同時對裏昂說:小費我幫你付了。


    裏昂若有瓶硝鏹水,準會一掄胳膊照著安德烈的麵孔潑過來。他一貫仇恨暗藏的開銷,乘他不備冒出來敲他一悶棍。他在這種局麵裏,再哥們兒的人他都會立刻翻臉,推翻一切前情。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裏,就是個突然從黑暗裏跳出來暗害他的匪徒。


    我想安德烈怎麽會這樣快找準他的要害。


    裏昂的眼睛掃了我一眼。他這副目光讓我覺得恐怖。


    安德烈說:你說我把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賣掉了。謝謝你的提醒,我這個出賣了自由的奴隸用他的賣生錢宴請一個自由人,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我也許真像你講的那樣,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賣了,但我換來的是尊嚴。是給一個女人起碼的體麵生活的力量。假如我一旦失去這個尊嚴和力量,我根本不會去走近任何一個女人。尊嚴和生存能力,給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去愛女人的條件,沒有這條件,你連雄性也沒有。


    安德烈聲音平實。他此刻的英語很怪,完全沒有美國式的流暢,那連湯帶水的懶散發音。他像個外族人將英文講得很地道,卻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混,也不敢在句子裏亂加語調,個個字都吐得賣力。因而在我聽來,他的誠懇似乎來自辛酸、來自一種過來人的長輩式的辛酸。


    這時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衣拿來。然後他穿上大衣,對我一擺下巴。我吃不準是否要跟他一塊兒走。但我很快決定我不願和裏昂留下。我跟安德烈向門口走去,路過的每一桌,人們都表示出他們清淡高雅的反感。他們想,這些人一定跑錯門了。


    裏昂卻在停車場截住了我們。他像是實在找不到能殺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渾身灌滿殺戮的激情。


    我一下擋住他。我說:你想幹什麽?


    我的樣子和我這句話一定都蠢裏蠢氣。我對安德烈說:你快上車。


    裏昂說:我們去湖邊。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腦後。


    安德烈看著他。他嘴角帶一點兒笑,心想這小子做惡棍的手勢倒做得挺漂亮。


    幹嗎?安德烈問,憋住一個樂子似的。去湖邊死一個?


    裏昂,你少發神經。我說。


    你閉嘴。我跟他去湖邊,沒你什麽事。


    安德烈,別理他!……


    放心,我不想去湖邊。更不想跟他之間死一個。


    他把車鑰匙捅進匙孔,裏昂走到車子前麵。


    我不想找你玩命。


    那玩什麽?


    我跟你好好談談。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麽共同話題。


    裏昂把臉轉向我,說:我跟他隻有一個共同話題,就是你。


    好極了。安德烈說:不就是她和你的關係嗎?我都清楚。


    我的喉嚨幹澀而冰冷。


    裏昂也沒了話。


    安德烈說:她都告訴我了。他對我說:快進車裏去,外麵太冷。


    我不知怎樣就已經坐進了車裏。裏麵的寒冷被壓縮了,冷得更質感。我也不知道車怎麽就動起來了。裏昂怎樣被甩開。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我感覺的恢複,是安德烈伸過手來替我係安全帶。


    我說:是fbi,還是安全部的人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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