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我爸爸接到出國訪問的通知。


    興奮了一陣,摸不著頭腦了一陣,他新夫人開始拿著隨信寄來的二百元“置裝費”跑布料店,扯料子給我爸爸做出國行頭。我爸爸有一天拽我一塊去路燈下看老頭們下棋:其實這已成了他惟一力所能及的體育活動。他對我似乎不經意地說:我不出國了。


    我問為什麽。


    他看著一個老頭“啪”地一聲落下棋子,說:我有什麽作品啊?一個人管自己叫作家總得有作品吧?


    我說:誰比你寫的多?


    他自顧自離開那個棋攤子。裝束同街上任何一個老頭都差不多了。曾經那些標新立異,別出心裁全沒了。那種飄灑和憤怒,都沒了。頭發也不卷了,因為沒有多少頭發可卷。處處可見他在我繼母手下的服帖。在賀叔叔和世俗以及主流社會的主宰下,他漸漸有了一個渴望:他要做一個正常的人。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性;他隻要安安生生做個正常的人,其次,有個正當職業,叫作家。


    他心平氣和地對追上他的我說:老賀的心他領了。因此他更得幫他把這部小說寫完。


    我按捺住自己的勃然大怒。嗓音如今天在美國學生麵前講中國當代文學那樣無關痛癢。我說:爸爸,你們還沒完?


    他聽不見我,說他自己的:老賀他一直很講義氣。不過呢,我有什麽資格代表中國作家?人家問起來,我寫了幾十年在寫什麽我拿什麽去對答?我把老賀這本書修改完就好好寫自己的作品。還有幾年,還寫得動。


    他倒是對替人作嫁,一筆勾銷的幾十年瀟灑慷慨。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寫出一部好東西,再參加作家代表團。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寫,大作品!你不信?信?


    我笑笑。大作品。他站下來,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


    他穿著不倫不類的白旅遊鞋,無風格但很新的灰外套,兩隻腳還是歪著,忍受著過去和未來。忍受那一點兒沒辦法的無恥。


    書?出版了。像百貨店出來一批雨傘,糧店出來一批掛麵,正常,誰也不大驚小怪。掛麵很陳了,雨傘也過了時令。那類小說人們一看就說:又來了,不就是文革中挨鬥坐牢妻離子散?


    沒有。他中風了。賀叔叔從哪點看都不像個突然倒下中風的人。隻摔了一跤。


    在書出版的兩個月以後。


    我很長很長時間沒見他了。在忙著辦出國的繁雜手續。告別故土是個非常冗長的過程。最難最沉重的部分是告別他。


    還是去了。特意扮成個喜洋洋的模樣,買了兩罐時髦的濃縮橙粉。我知道女區委書記來盡了一星期為妻義務,剛剛離開。


    不是醫院的探視日。護士長叫兩個護士攆我下樓。我說我從很遠來的,她們說從美國來的也不行。病人都在午睡。我最後請她們把禮物代病人收下,踽踽下樓去。她們以為代收禮品意味我放棄糾纏了。我卻很快回來,穿過午睡中充滿深沉鼻鼾的昏暗走廊,找到賀叔叔的軍人病房。


    床頭一個輸液架,淡黃管子裏的液體走動著,連著他鬆鬆搭在床沿的手。那隻手很大,沒有黑斑和皺縮的皮膚。它若醒來仍能給我最溫暖的撫摸。它還透著少壯。他盡管老了卻還有種少壯的氣質。


    大約三四分鍾。


    隻看見他的氣色、氣質,那隻手。火車那夜撫摸過十一歲女孩的手。


    我跟他已圓滿結束了。走出那走廊,這個始終暗暗在為我的童年和青春作伴的男性就真的過了時令。因為他那暗中伴陪,我從沒真正陪伴過宋峻。


    淚如烈酒一樣在我眼中作燒。完了就好,我要做個正常的人。


    卻沒完。在醫院大門口我忽然碰見一個人。一身草綠,臉膛黑紅。是個中年軍人。那種來自邊疆缺人煙地區的懵懂目光,那種橫衝直撞和開朗眉目。我一下子認出他是誰。他是我童年見到的賀一騎。我心目中永不泯去的少壯的賀叔叔。


    他被這個三十歲大幾的女子叫住,回過身。寬肩,沒有他父親那樣的高度。卻比他父親挺拔。他當然不知我是誰,正如許多人不知我爸爸是誰。他緊張地微笑,聽這女子問:你是來看你父親的吧?他不知這女人臉上的紅暈是怎麽回事。那深知內情的笑容是哪裏來的。瞬間就有半個世紀的熟識。如他父親當年那樣走近我父親。我向他伸出手:說自己是誰準準,他裝著知道,笑得越來越放心了。他伸出賀叔叔的手掌——年輕未殘的,寬厚溫熱的,把我整個的握在裏麵。我告訴他現在護上們攆人如攆狗,還是等三點鍾午覺時限過了再去吧。我說賀參謀長,我常聽你父親提起你。從你十八歲當兵,成養豬模範,致你進步兵學校,娶妻生子。


    他嗬嗬地笑起來,還原了那個帶我去上海的賀叔叔:


    他有點無法招架這個眼神複雜的女子。淺藍的連衣裙是泊來品,緊貼胸腰,半點曲線都下瞞他。她是為冥冥中一場邂逅而穿扮的。她還算有看頭吧?無論如何是他經驗之外的女性。


    那個握手持續了很久。


    他說現在才一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我上哪去消磨呢?下館子也不能下一個半鍾頭哇。


    我說:我帶你去走走吧。


    他給嚇著了,一臉不合適。我笑著說:你父親就跟我父親一樣,走吧!我手裏已有了證據:那本書。漢磚一樣。我一直背在包裏,為一個儀式的完成似的在讀它。書上有他父親和我父親並排的名字,a角與b角。我手指點著兩個名字說:喏,他是你父親,他是我父親。


    他“噢!”了一聲,險些驚飛一馬路悠哉的人。又抓起我的手握一回。


    十分鍾後我和他在那個環城林帶中。他已脫了軍衣,口襯衫透出紅色籃球背心。他不知道我和他父親在一個夜晚踏過這裏的草,觸碰過這裏的枝葉,撕裂過枝葉間的蜘蛛網。我同他父親,臂膀貼臂膀走過這兒所有竊竊私語的樹影深處的情侶。所有潛在暗地的情侶曾也視我們如情侶。像今天一祥,所有枝葉最茂密的地方,都不空虛。


    我側轉頭來,看著賀叔叔最動人的年代。同瓜棚裏那個成熟、黝黑的賀叔叔一模一樣,體嗅也那樣微帶油膩。


    他的左側臉頰上有粉刺留下的淺坑,脖子上也有一些。我的手似乎已出動,去觸摸年輕的賀叔叔的這一側臉頰。它的毛糙使賀叔叔回到雕琢和凝練之前。疤痕總是先於光整的皮膚感知任何觸摸。它們先變了點色,難以察覺的蠕動著。他不得不向我轉過瞼,阻止我的目光再觸摸下去。他母親的眼睛和眉毛,他父親的鼻梁和嘴唇。但賀叔叔的少壯形態完整地附在他身上。你甚至看不見四十多年前的那個晚;遠處還有一兩聲冷槍,在擊斃逃跑的俘虜或某個哨兵警覺得抽了風。仗打到一半的那個晚上,他的父母如何把相互的神往輸注一處,蘊成了他的最初。看不見他強悍的母係來源在他身上怎樣就讓怯了,隻剩了那榆葉兒形狀的眼睛和略焦黃的眉毛。所有對他神態動作支配的,是他父親。他用他父親的眼神看看我,但假裝看的並不是我,是我這一側的風景。然後他以他父親的笑容寬闊地笑了,說:我們往回走吧?快三點了。


    什麽都是賀叔叔的;轉身、甩手、步伐。眉宇間的純潔。在瓜棚裏偶然出現的,卻是滯固在他這兒。那在瓜棚時期回到賀叔叔身上的質樸,在他身上是定形和永駐的。


    似乎本末倒置,他是賀叔叔的原版。


    怎麽就走進樹枝封死的地帶。他說:沒事,跟我來。


    我頭上沾了蜘蛛綱。他替我撕下去。那種熟識真不可言喻。我抱歉帶路帶得那麽糟,他又笑,跟我走吧。


    他和我相識相知,什麽過程都不需要。不需要介紹和手續。年輕時代,原版的賀叔叔明白這女子肯定有什麽心病,有講不出口的感情。她對他父親的感情他在猜測,在猜透之前他已深深感動了。她幾次在講到他父親時都是噙淚的。那份深厚和複雜使他感到一個很長很亂的故事。


    他說:你和我爸爸相處的時間比我跟他長多了。比我媽跟他也長多了。我跟我媽,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


    我微笑著,可能吧。


    他低一個聲調說:他從來也不需要我們了解他。


    我把他這話想了一會,說:在他住的那個瓜棚裏,床頭上擺著你和你媽的相片。其實我對此的記憶很不可靠。


    是有個蒙塵的鏡框,裏麵是些影綽的人像。


    他說:你去過那裏?


    我說去過的。因為偶然和順路。


    他意識到他父親最孤獨的年月中原是有一份短暫的陪伴和慰藉。他頓時意識到那故事更長更亂了。他帶些感動和不可思議,再一次,他把我認識一回。他已不想知道故事了。他已知道它了;這女子頭一眼看他時眼裏就是那由來已久的親近。


    樹林越走越迷亂。他以為他有軍人識途的本能。他說對不起得往那個方向走走看。我毫無意見。地上有一隻短絲襪,草叢裏有塊曾經被當成褥墊的報紙。這個女子體內突然出現一陣從未有過的緊迫。她給他看見這緊迫。他額上沁起一層汗。四十出頭的男性形骸中的賀叔叔緊迫地對我笑一下。他紅色籃球背心土的“6”字貼上來。我一下懂得那緊迫是我成熟的最後一個信號。


    需要某種實現。


    需要那同樣的一撲——賀一騎在四十多年前那個槍聲冷落的夜晚朝著他母親的一撲。


    需要從他頭的側畔去看樹梢空隙中那一孔藍天。隨著他猛獸般的動率那孔藍天忽大忽小。需要解除這股緊迫感。我頭暈眼花,看著急促尋路的少壯的賀叔叔。


    我說,你挺像你爸爸的。


    他說,這兒可以走出去!他拽了我一把,我們“嘩啦”一下就出了樹林。


    沒有。但我經曆了全過程。它可能比實際發生的更強烈。


    也許是的。不過我不可能愛他。很難說,誰給我們一次機會呢?


    隻因為他是賀一騎的一個延伸,一個不同的延伸。讓我看到賀一騎極有可能是個平實的質樸的人。一個更合情理更貼切的賀一騎。是他的原本。他很可能有另一種發展和成長,就是他的兒子,本分、善良,有人的弱點,不具備那些被人或被自己製造的神話成分。


    是的,我愛的是神話中的賀叔叔。


    和賀叔叔的兒子在醫院門口分手的。他用我給他的紙巾狠狠擦汗,剛曆一場險。他明白他和我不近情理的親昵是因為他父親。他甚至察覺我和他父親的真實關係。我們握手,知道從此永別。


    把錢包丟在公用電話機上了!


    地鐵上有個人帶了無線電話,我打到地鐵總站,他們又打到傑克遜站,居然還在!


    沒丟。其餘隻是幾張一塊錢的鈔票。進地鐵站之前我給了那個扮自由女神像的乞丐幾張鈔票。這麽熱的天他渾身塗滿青銅色塗料。眼睫毛都塗了。塗得一滴汗也滲不出來,呼吸都封在裏麵!開始我以為誰一夜間在那麽個布滿鴿子糞便的地方塑起一尊女神像來。見兩個小孩去搔他癢癢才知道那裏麵是血肉之軀。


    最近什麽都丟。舒茨也覺出我連續丟失東西:筆記本,雨傘,鑰匙。有次連車也丟了,不記得把它停在哪裏,從晚上六點一直找到九點才找到。


    是不是以這些愚蠢的錯誤在懲罰我自己呢?否定我自己?為了一樁過失,或無可避免的一切過失。


    不知道。可能是一樁正在形成的過失。弗洛伊德不是認為吃飯時咬到自己一舌頭都是由於潛意識的自我懲罰?是由於超自我在審判?而超自我——理想,美德不是來自死亡的力量?


    丟東西,找東西,弄得我累極了。團團圍,好像在飛快地原地打轉。


    我肯定在謀劃一件事。但我不知它是什麽。可能是在實現一個在黑暗裏漸漸形成的謀劃。


    也可能是自殺。


    我父親逃脫了這個基因。海明威沒有。同性戀者與異性結婚,以為逃脫了基因的擺布,卻借此把基因傳播下去。那是多大的忍受:對女性體液的猛烈作嘔。像我父親歪著雙腳去忍受一祥吃力。


    是的,我向你保證過。


    我要做一個正常的人。


    是的,我明白,正常人也需要醫治。有全部正常功能和社會效益不說明他正常。


    因此你這樣毫不吃驚地看著我們,聽著我們這些沒超越正常範圍的病人。


    你一視同仁,不露聲色的神態讓我對你產生了如此巨大的依賴性。不,是癮。


    記得你建議過催眠療法。


    我現在可以接受了。我想我可以。


    我知道。別擔心,我已閱讀了有關催眠術的基本理論。知道:它隻使人解除一些武裝。解脫一些掩飾。隻是使人更容易接受暗示和誘導。


    那試試吧。


    也許你得到的不是事實而隻是一個白日夢。


    開始吧。


    準備好了。很好,很舒適。


    那是壁爐,那是沙盤,那是你的營業執照,那是巴西木,那是沙盤……


    默誦多少遍?


    看見了。是的,是火車。在那個地方,中國。


    是的。夜裏火車顯得很快。單調的聲音節奏。


    聽得見。在聽。燈光從窗外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地潑進來。


    是的,我躺在窗口。他躺在毯子的折皺裏。十一歲的臉蛋兒、陣一陣地煞白。還有肩膀和臂膀。


    窗簾被試過幾次,還是不肯合攏。我見他慢慢坐起來。隔著一張小桌,他的床在兩尺之外。他起身出去了。


    賀叔叔。


    不習慣火車上的睡眠。他出去在一人寬的過道上走了一會,上了個廁所。他回到車廂裏,發現了一件奇特的事:女孩從床上好端端跌到了地下。毯子如胎盤那樣聾拉在床沿。


    大概是的。她在五歲後時而落到床下。總是被她父親抱回床上。她從小就睡在父母中間。從生下來的第八天。


    他們住很小的房,隻夠放一張大床。因此她冥冥中知曉她的父親必須在半夜潛越她,偷偷與她對換位置。為了同她母親進行一場必要的活動。有時她會在那活動之後被擱同原位:成年男女之間。他們先生下她,然後讓她看到她是怎麽被生下的。或為什麽。有時他們從那活動直接進入睡眠。她便一次次滾落到床下。


    也許又是一次偶然地跌落。


    可能的。她半是故意的。如同對付她的父母。


    有一個動機。肯定有,我敢打賭。


    好;現在一米八〇的男人剛掩上門,回頭。他有點好笑,又有點犯愁地看著落在地上的女孩。


    我想他輕聲叫了她幾聲。叫她的小名,大名。叫她隻有他才叫的“小夥子”。


    沒有。她跟死了一樣。


    應該還算體麵;那件簡易的睡裙是她穿舊的嫌小的衣裙,白色褪成了淺黃色。舊得那麽柔細,他那樣的大手可以一把將它全部摸在拳心。


    他侚下身,一隻膝蓋著地,她身上有股兒童在睡眠中散發的味道。是女性兒童結束童年時散發的氣息。


    說不出來。反正和成年人、成年女人完全不同的。


    他把她袍起來了呀。就那樣……


    兩隻手小心地插到她身子下麵。挺難的,猶如一個生疏於烹飪的人那樣左不好右不好地對付鍋裏那條魚。隨時有危險,破壞它的完整性。不過他還是把她抱起來了,整個的,那股睡眠的氣味頓時濃很多。


    他抱她時她的睡裙抽縮了,或者滑墜了,露出她全部的腿。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不知她微微醒著,看燈光閃電一樣打在他端正的臉上。


    是的,女孩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


    他沒有馬上把她扔到床上。她比他想象的要沉重,要實在。一個奇特的卻很微妙的變化忽然出現在他這個抱中。成了另一種抱。


    不僅僅是緊。


    我在微弱的光裏看見賀叔叔那麽專注地看著我。我的又涼又細的皮膚,每個同齡女孩都有的那種涼滋滋的細嫩的質感在他手心裏。它們從來沒有觸摸過這種東西,會給它那樣陌生的舒適。或許是不適。


    都看見了。


    他把女孩擱到床上,被手心上的感受引發的舒適(不適)卻不能被擱置下。它剛開始。他的眼睛朦朦的,身體似乎在頂住某種病的發作,等待、撐持,直到到它過去。


    不是害怕、我並不那麽怕。


    若是純粹的恐懼,女孩可以在刹那間完全清醉。她卻由它去。很複雜的一種期待;看下麵會發生什麽。她和他同祥舒適和不適。同樣好奇。同樣著迷。


    他一寸寸地撫摸她。他的手到之處那寸肉體便是蘇醒。便是脫變。她始終在觀望他的眼睛從她的形骸內窺視到他的迷戀。對所有她這個年紀,這個生命階段的雛形女性的迷戀。不止是他個人的,他代表著他那個年齡的男性;所有沒有他這份突至的幸運的同類。他粗糙的掌心如樹木的剖麵,剛被鋸或斧剖開,帶一股濕氣私溫暖。


    他跪在那裏。


    薩姆娃(samoa)的禮儀處女被萬眾膜拜。是部落酋長的女兒。全身綴滿鮮花和月光,等待對她童貞的檢驗。


    我還是想知道事情的進一步。


    當然懼怕。誰不懼怕?越是懂得這撫摸的意味便越是懼怕。十九歲時被同齡的男孩撫摸時遠遠要恐懼得多。十一歲,還不完全曉事。不曉得這撫摸是應該被懼怕的。


    但我還是需要知道它的進展。


    肯定有個原因,但女孩不能命名它。


    棲牲?這個詞倒從來沒出現過。可能的——十一歲的女孩能做的可能隻有犧牲自己。她明白她父母,她的家庭同他的關係。那份恩寵和主宰,她的犧牲可能會改變一切。他毀她,她就把他毀了。她懼怕被毀,更懼怕她對毀滅的向往。


    我那個時候不清楚:我會以這樣高昂的代價來解脫那主宰。我翻了個身,把更多部位獻出來,犧牲。


    他沒有過限。他隻是看著、欣賞著那些雛形。


    畢竟不是一個能輕易讓他過限的人。他被自己那個完全正常的行動中派生出的異常驚得一動不動。連火車也一動不動了。然後,他輕手輕腳地拉下她的裙子,拉上毯子。他還是待在她身邊,成了守候和珍愛。


    遺憾?不,她長大後一想起那一夜就感到欣慰:為他不那麽完美而欣慰。他不是一個無懈可擊的人。這讓她在一次次接近他的時候懷著希望。


    是的,在挑逗他。


    我沒辦法。


    那主宰、恩典。給予或收回。他讓我眼睜睜看著那四頁推薦信怎樣被撕毀。


    好困倦,我可以睡一會兒嗎?


    ……


    親愛的薩德醫生:


    隨信寄去的上回的診費。非常抱歉開的那張支票透支了。是後來才發現賬戶裏沒錢了。同時也在此向你道歉,我沒打招呼就取消了治療。


    讓我告訴你三個星期前那次就診後發生的事。可憐的是我再也不能看到你那雙永不驚訝的黑眼睛的細致反應了。它們惟一的反應是我用詞不當。


    周末我照例同舒茨約會。我做中國菜給他吃。那是我頭一次為他烹飪。他一直感動地看著我飛快地在廚房裏亂跑,因為對主婦角色的生疏和心神不寧,使我在狹小的廚房內生出無數多餘的往返。他第一次感到有了著落。他早早等在餐桌邊,我每上一個菜他就捏捏我的手,無以言喻的幸福。在我闖了不少禍的主婦扮演中,他似乎看見了一份好生活的影子。其實他還是在刻驗我是否有他妻子那幾下子。男人都以為他們尋外遇是為了更新,不久他們就開始在新的女人身上找回一切舊的,他們習慣的東西。


    吃晚飯時我們照常有些使氣氛活躍的小小爭執。也談到弗洛伊德、容格。當然還有文學。我說這四十五年中國大陸人的性格相對二十世紀心理學、行為學而言,是個例外。他說無非是另一種偶像崇拜和速信,另一種暴力形式:六十年代美國的“beat”,在中國叫紅衛兵。我說:


    你對中國人的友情愛情一切人情大概仍是門外漢。他幾乎動怒了,說《三國演義》和《紅樓夢》加一塊,他難道還不懂嗎?我說:我所指的,中國人的這四十五年,相對心理學這門準科學而言,是個秘密。他說:你以為我是誰?


    我是個準備下半生吃中國菜的人!我笑起來:你以為你吃的是中國菜?


    一切都如常。他說他決定提前退休,這樣我得到那個職位就不會有太多閑話。我相當吃驚。睡前吃的安眠藥完全失效。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等他醒來,給他打電話,我對他說:你可得想好啊。他說他已想得很好了,再想下去隻會想壞;事情不能過分思考。


    午後我等他開車來接我,一起去看他分居後打算租的公寓。下起雨來了,他說這場雨過後就是秋天,我們該遠行一趟。他建議去遠郊一個小鎮,他妹夫在那兒經營一個法國式小客棧。忽然他悟過來,那是他妻子的妹夫。他妻子已懶得同他去婚姻心理調解處了。


    雨特別大。他說有次也有這麽大的雨,他到我住處去找我,我不在,樓下信箱上放著我三天未取的報紙。他忽然很害怕,覺得我已不聲不響離開了。他就在雨裏開著車,在城裏的每條大路小路上兜,直到路上沒幾個人了。


    我問他:你怎麽會想到我會那樣就走了呢?他說;我不知道。像這樣的大雨天,你好像會那麽幹。我說:太奇怪了!他笑著說:你不知有多可怕,我覺得你要走一定選擇這樣的雨天;我就那麽開著車,在大雨裏,開啊開啊,找你,其實也不知找什麽。


    我不知他誇張了多少。但它似乎比辭去職位、分居,更讓我感到真切。我拉拉他的手,讓他別自己唬自己。他也覺得在他的年紀有那種想法和行為是很愚的。他說,幹愚事會覺得年輕許多。


    我們進了一家便宜薑飲店。我們叫了熱巧克力。投了幣到音樂箱裏,聽他年輕時愛聽的《讓我拉起你的手》。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問他是否需要跟他妻子打個電話。他訕訕地走了,去最角落的一隻電話,用一隻手捂住話筒,整個身體都微微蜷縮,盡量圈住那個角落,讓各種噪音以及他年輕時代的音樂少進入聽筒一些,你從他背上看得出,他陷在一次頗長的談話中了。


    我叫住一個侍應生,對他說,等那位先生回來,你把這個給他、他的眼鏡和傘。沒留任何永訣性的字條。我付了賬。走到門外的雨裏,沒多久就坐進了一輛計程車。我對司機說:去機場。


    雨一直沒停。車開過小街大街。望著雨的似乎是他的眼睛。在被雨淋的變形的城市裏尋找我。心情也變成了他的心情,茫然而憂傷,但年輕許多。那餐館的音樂一直在耳朵裏。我好像成了他,一直要在這雨裏走下去,找下去。


    我現在在我一個朋友家。從郵戳上你會知道它多遠。


    我爭取從此做一個正常的人。


    感謝你忍受了我一年的用詞不當。


    別了。


    你誠篤的病人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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