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集裝箱裏傾出來幾百具黑黝黝的身軀,朝剛停靠路邊的大客車潮湧而來。這是麥克·李的攝像機取景框裏的一個壯觀畫麵。一排排被掏出門和窗的集裝箱滿山坡遍布,在人類學博士麥克·李拉遠的鏡頭裏呈現出奇異的摩登穴居狀態。身邊的李太太也從午睡中驚醒,問車子停在那裏了。麥克說是一塊無名地,地圖上沒找著。但顯然是石油公司的長車司機和大客車的一個重要停靠點。沒等麥克的話落音,麥克等所乘的這輛有防彈層的中型客車已經陷入包圍圈,所有窗玻璃上都有深色的臉龐淺色的眼珠。李太太問這個停靠點對於他們是否必須。麥克告訴妻子:前麵運石油的一輛超長卡車企圖調頭,卻在調頭過程中拋錨,封住了路麵。被擋住的車想停不想停都得停。李太太卻聽出丈夫並無多少無奈,像是給他撈著了似的,添出一個未經預設的人類學觀察站。


    圍住防彈中巴的集裝箱居民們兜售柴雞、雞蛋、牛肉幹、飲料和行乞技巧。行乞在這裏是正當行業,小兒麻痹症、眼疾患者、殘肢的扮演都很逼真。李太太是個美國女人,從來討厭乞丐,這時都被打動了,掏出所有五十、一百尼拉的小鈔,從窗縫裏扔出去。這一下引火燒身了;前麵大客車被解了圍,全部朝防彈中巴跑來。一個“瞎子”肩上還蹲著個小猴子,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從瞎子的沙發裏撿出什麽,往嘴裏塞。


    麥克·李稱了心。平時尼日利亞人不允許外國人把他們擱進取景框,硬要拍,他們便大敲竹杠。這裏人但是民風淳樸,或者是看中李太太拋投的小鈔。麥克·李是人類學家,副修音樂,次修攝像,業餘愛好寫電影腳本、經營電影製作。李太太特別相信丈夫沒成好萊塢一雄傑是因為第一他沒時間,第二他性格不專注,第三獎金短缺。


    把車裏帶的炸薯片、巧克力餅幹都投出窗外之後,實在沒什麽可投了,麥克便投出音樂去。麥克的音樂口味寬泛,很少排他,卻常常喜新厭舊。到尼日利亞來工作,政府出他的搬家費,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音響和光盤。到達不久非洲音樂又迷死他了,放出話來要創辦一個音樂公司,引進一批非洲歌手的歌曲到美國。當地資源豐富而廉價,會有利可謀,也是件好玩的事。


    他隨身帶的手提電腦配有兩個喇叭,此刻喇叭把一個埃塞俄比亞女歌手推介給了集裝箱裏出來的人們,歌聲極其調侃,極其活潑,女歌手向聽眾們眨著媚眼,逗他們玩的樣兒全從喇叭裏出去了。但圍在車邊上的黑色堡壘慢慢解體,悻悻散去。女歌手唱得如此妙,所有觀眾卻退場,麥克向妻子聳聳肩。麥克·李是十一歲跟著父母從香港移民到美國的,性格卻比美國人更熱鬧。從十一歲起,他有意無意地對中國人的含蓄和內向開始矯枉過正。李太太說這倒是個新發現,一首好歌可以驅逐乞丐。麥克覺得這話不好聽,不夠厚道,既貶了歌星又貶了集裝箱裏來的聽眾們。他說大概女歌星不是他們自己民族的歌星,聽不習慣。妻子回道:巧克力餅幹也不是他們的傳統食品,他們吃得很習慣。李太太剛來到尼日利亞就中了其他駐外人員的毒,把刻薄本地人作娛樂。


    那輛橫擋路麵的運油卡車趴得死死的,修理一再失敗。防彈中巴裏的美國人和英國人開始攻擊尼日利亞汽車之老舊,修理技術之爛。有個人喝著啤酒打趣,與其修車還不如修路——外麵幾百人,讓他們把路開寬,交通不就恢複了?那都用不了修車這麽長的時間。


    麥克·李發現車外門可羅雀,便起身開門。李太太說他找死,往這樣的人群裏自投羅網。麥克笑笑說假如他長一個大鼻子一頭金頭發才找死;現在是美國人招人恨的時代,他一張中國麵孔怕什麽。李太太還要囉嗦,麥克說總得讓他找個小樹叢方便方便。


    麥克順著公路向集裝箱村落的一頭走。一些鐵皮屋頂上鋪曬著手帕大小的牛肉片。鄰近赤道的陽光直射在鐵皮上,夕陽時分村民們就可以收獲烘熟的牛肉幹了。集裝箱大部分是土紅色,排了—公裏長。司機說集裝箱村落就是長途運輸的卡車司機們創建的。先是把集裝箱偷運來,再把美女們偷運來,於是卡車司機們的第二家室便建立了,引來了賣烤雞的、賣玫瑰茄涼茶的,賣刀器、陶器和賣身的。這裏很好,是人們在道德和法律中給自己留出來的休假地。後來村落越來越大,越來越繁華,日夜都忙;運油的卡車司機們在這裏挖老板的牆角,把油偷到村裏的黑市上。大客車也天天有人販子,把從邊遠地區搜集的男孩女孩在這裏交接,這個村其實是個人口交易的集散地。一般繁華起來的地方總是會受到宗教的關懷,不久前在村子的南口升起一支十字架,在村子的北端出現一座圓拱頂。教堂和清真寺成了集裝箱村落惟一的土木建築,為兩種打了幾千年的教民服務。


    現在麥克·李就在朝著教堂走。教堂裏的歌聲是他的方向。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歌,唱得無拘無束,開心活潑。


    教堂隻有一問教室那麽大,裏麵什麽也沒有,連基督的畫像也沒有。黃泥土地上堆起—個個土墩,一排高的夾一排矮的,就是桌和椅了。兩排歌唱者站在一端最高的土墩子前麵,又頓足又插手,唱得不亦樂乎。


    麥克·李剛舉起攝像機,歌聲稀落了,然後你先我後地停下來。麥克·李想,看來這是村子裏的高一檔村民,不願白白進入陌生人的攝像機。他嘻嘻哈哈地哈囉一聲,那邊回的哈囉七零八落。放下攝像機,他發現這群歌手很年輕,十四五歲,頂多了。他問他們唱的是什麽歌。他們相互瞅;這個東方人的無知讓他們不知所措。當然是聖誕歌啦,還有兩周就到聖誕了,正在加緊排練。


    聖誕歌可以是不肅穆不沉緩的,可以是頓足蹦跳著唱的,麥克·李作了幾年的人類學學問,這一點是大空白。他叫他們繼續排練,他可以做他們的觀眾。排練立刻繼續下去。麥克又有了個新發現,是個女孩子。女孩子擔任領唱,歌喉低而厚,反襯她輕盈秀美的模樣,成了個意外。她大概是歌手中最年輕的,不超過十三歲,發育卻基本完成,一副精致小巧的骨骼,所有曲線弧度都到位。她不久發現這個四十多歲的東方男人隻是盯著她一個人看,便發揮得更好,一個高音拖得長長的,不舍得斷。她有一副單純的麵容,賣弄也是稚氣十足。


    等他們結束了—個段子,麥克問出了女孩的名字。瑪麗亞,十三歲的瑪麗亞,麥克覺得自己的心好久沒這樣柔情了。這樣一個偷盜乞討淫邪的集散地,居然出水芙蓉地出來一個瑪麗亞,一副無雙的歌喉。瑪麗亞是她的教名,是牧師給她起的。瑪麗亞有四個哥哥一個姐姐,父母去年搬來這裏,開了一家小鋪。瑪麗亞的故事很簡單,瑪麗亞自己講述一小半,周圍夥伴講了一大半。


    (2)


    “你可以成一個大歌星。”麥克·李說。麥克十分性情化,愛上什麽他自己頭一個被說服。他在心裏反省:我說的是實話呀,這樣又低又厚卻上得去高音的嗓子隻有黑人種族產生,而瑪麗亞是他們百年不遇的一塊瑰寶。隻要一經訓練,瑪麗亞會燦爛起來。他的音樂公司不是要向美國輸入非洲歌手和樂手嗎?為什麽不能把瑪麗亞列到他尚未列出的名單之首?隻等他一旦有時間就來著手這樁事業。“我可以把你介紹給美國人。你的嗓音太好了。”以人類學角度看,如此之纖秀的女孩能有如此之壯闊深厚的嗓音也可作個人類學興趣點。麥克·李甚至這樣說服自己。


    麥克唱了《貓》裏的幾句,要瑪麗亞跟他學。這對瑪麗亞來說太容易了。從小唱歌,哪裏去找個口把口教她的人?總是聽著就跟上去,頭一遍就跟下來了。舞蹈也一樣。瑪麗亞不記得她周圍任何一個人有“學”的過程。母親把他們馱在繈褓裏,背在後腰上,腰和屁股舞動,他們便睡著了。舞得越圓,睡得越深。等他們兩腳落地,這個舞就長到了他們身上。


    瑪麗亞要是個白種女孩的話,她現在的麵頰應該緋紅緋紅。就是麥克這種黃皮膚也該紅暈滿腮。她今天早晨幫母親把賣早點的攤子支起來,替母親做出第一批豆麵丸子;看它們在油鍋裏沉浮時一點也沒料想到這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太不同尋常了,或許瑪麗亞的一生都要從這個日子改變。從這個日子起,她將走出這個集裝箱村落,集裝箱裏裝的都是什麽呀?瑪麗亞想都不願去想:假乞丐、真小偷、妓女、騙子、地下油販子、人販子··別說去美國,就是去南頭的阿布賈或北頭的卡諾。瑪麗亞都會給上帝獻上三天的歌。其實在此處瑪麗亞誤會了人類學博士麥克·李:把瑪麗亞的歌聲介紹給美國與把瑪麗亞介紹給美國是有區別的。把瑪麗亞介紹給美國與帶瑪麗亞去美國區別更大。對於這些區別的無視,麥克·李即便知道也會不忍戳穿。奇跡偶爾會發生,比如瑪麗亞的歌聲和瑪麗亞自身都引起了美國的注意,注意到一定程度,終於影響到美國的簽證官員。簽證官員們很難受影響,連影響了全世界讀者的尼日利亞作家烏利·索因卡也差點沒影響他們。一次索因卡的簽證申請被拒絕了。


    麥克·李來了勁頭,滿頭大汗地指導男孩女孩們排演。他要進一步讓瑪麗亞發揮,看看她的潛力。他越來越被自己說服,這是個沒得挑的女孩,從形象到嗓音,從氣質到教養,都不屬於這裏。他一定得弄點錢,把音樂公司籌辦起來,在妓女頭、人販子、早婚早育早衰奪起她之前,使她走出集裝箱村落。


    他回到車上大家已經絕望了,以為人類學博士被他研究的人類給生吞了。李太太沉默不語地看著車上沒有圖像的電視屏圖。李太太暴怒起來,第一沉默第二眼睛不看丈夫。麥克想和解就得挑起她開口,煽動她暴罵。車開動了,麥克手舞足蹈,唾沫四濺,大談籌建音樂公司的想法。李太太突然開口:“你知道多少人下車去找你嗎?!自私!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到今天做成什麽了?!”


    雖然悄悄聲,但絕對夠暴。和解開始了,麥克·李往後一倒,細細玩味他記憶裏尚新鮮的歌聲。他知道自己對瑪麗亞不純粹是伯樂與白馬的關係,有一絲卡車司機對村裏女郎的心思。但這是沒辦法的,隻說明他活著,極雄性地活著。


    麥克·李乘的防彈中巴在男孩女孩的目光相送下遠去。他們全站在教堂的窗子裏,看麥克從集裝箱夾出的巷道向坡下走,不斷蹦跳,怕踩著滿地雞糞,狗糞,孔雀糞。他消失了一會,再出現時,往那部乳白的車裏一躍。車門未關嚴,車便向前駛去。那門似乎太重了,關了三次才關嚴。


    男孩女孩們分享著瑪麗亞的希望和盼望,慢慢散去。他們從小就養成這種走路習慣,不慌不忙,晃晃悠悠。沒有任何事值得這裏的人著急。瑪麗亞從離去的夥伴身上,突然看到一種區別,麥克·李的腳步是那樣脆利快捷;一萬件事等在他前麵要他去做似的。所有她見過的外國人都像麥克·李那樣走路。


    瑪麗亞從這個禮拜天起,走路的姿式和速度變了。至少她前麵有一樁事情在等她去做。每天早晨她把早點攤頂在頭上,運到公路邊,替母親支起折疊桌椅,她就走著目的性明確的快步。她小學畢業後就幫母親掙錢養自己。哥姐們都要掙錢養自己。一大家人有一個人不掙錢養自己,別人就受累。雖然大家把掙來養自己的錢全交給母親父親統一開銷,但誰都得兢兢業業地掙出這份養自己的錢來。她在課間要摘香蕉,課後頂著香蕉到公路邊去巡回兜售。晚上她去露天的餐館和啤酒吧洗碗。每天都會失業,每天都有新的就業機會出現。


    瑪麗亞看見那輛乳白色的中型客車從阿布賈方向開過來。她後悔今天沒有穿她那條惟一的長裙。中巴開始減速,慢慢停下來。瑪麗亞這才意識到一個多月來她其實感到多麽無望。她管麥克·李叫主人。所有尼日利亞人都這樣叫美國人和其他白種人以及所有提供他們就業機會的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她一邊向公路邊上跑一邊就在想:主人李說話是算數的,讓她無望了一個多月之後終於出現,再次賞賜給她希望。麥克·李長相不難看,但在此刻向路邊飛跑的瑪麗亞記憶中,他簡直無比英俊。


    乳白色的中巴沒有下來任何人。她看見一扇窗開了一條縫,所有買賣都靠它完成。一張鈔票出來,一袋牛肉幹進去。所有乞丐圍著中巴團團轉,如同一群豹子圍著個巨大的肉罐頭,明知它實心兒一團兒肉,卻是幹著急無從下口。


    買賣進行得很慢,這時一個賣家織麻布的小販正向窗縫內的眼睛展示他的貨品,將半米寬的布料一塊塊抖開,又合上,往這邊翻轉,又往那邊翻轉,窗內的眼睛無比挑剔,每一塊布樣都看夠了,攝中意的卻仍沒出現。瑪麗亞擠不到車跟前,張口大喊會把她窘死,她隻好等著這場窗縫交易結束。其實假如她認識車牌,就明白駐外使節的是紅色,好比麥克·李乘的那輛車,而這輛模樣相仿的中巴卻是黑牌。


    這一天不巧,集裝箱村落的乞丐還沒見到其他的車輛。已經是下午一點,再不從這輛中巴撈點什麽,他們這一天就算失業。十來個穿長袍戴小帽的乞丐擠了過來,他們的人口比另一種教徒人口多,可在乞討上往往讓後者占上風。卡都那城的兩派教徒為了就業機會越鬧越僵,彼此要驅逐對方。集裝箱村落離卡都那城很近,此刻其中一派教徒發現另一派教徒的確無恥,全擠到車前麵,手掌接手掌,可以給司機的前窗當窗簾了。


    (3)


    司機一麵打開雨刷,往車前窗上噴水,一麵捺喇叭。不把乞丐們打發掉,他是無法開車的。


    瑪麗亞終於鑽到了車邊上。車窗是茶色玻璃,她看不清車上乘客。而車上乘客看她,則是個麵目姣好、十分無辜的小乞丐。她用手掌拍了拍車窗。裏麵的人想,這麽美妙的小東西做乞丐,真是浪費資源。車上是法國人,法國人風流,常喜歡咂摸一些不雅念頭。瑪麗亞拍窗拍得情急,卻拍得並不粗魯。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年輕法國男子朝他的同伴擠上一隻眼,得到對方的回答也是擠一隻眼。他們會心地認為這個小姑娘肯定是處女。年輕的法國人把窗子拉開一條細縫。


    瑪麗亞聽到一句法語:“走開。”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亮晶晶地問他,主人李在嗎?什麽主人李?法國人用英文問她。就是麥克·李。法國人覺得這個提問不值得他費口舌了。他手在口袋裏摸了摸,摸到一塊焐熱的口香糖,又往另一個口袋摸去。


    司機硬把車開動了。


    瑪麗亞發現手裏是一塊溫熱的口香糖和一張一百元鈔票。她是集裝箱村落裏惟一一個得到中巴施舍的人。乞丐們冷冷地看著她跟在中巴後麵跑,心想她還跑什麽?靠一條短裙子就掙了那麽多。


    能止住瑪麗亞焦灼的就是路邊時而停靠的乳白色中型客車。阿布賈各大使館的公用車絕大部分是這種,常常奔走在阿布賈列卡都那,再到卡諾的公路上。所以瑪麗亞的焦灼和無望常有間歇,白色中巴一停靠,她便過節一樣。再有就是唱歌。教堂的合唱隊每星期排練三次,一唱瑪麗亞就熱淚盈眶。歌聲中上帝的模樣清晰起來,耶穌基督的樣子也清晰起來,他們不再鼻梁高聳眼睛深陷;他們都有了亞洲人和緩平坦的臉龐,光滑無毛的手,單薄的肩膀。


    瑪麗亞的姐姐在阿布賈找了一份工作,是她一個女友介紹的。姐姐說雇傭她的那家美國人提供一間住房,和主人的宅子分開。那間房有電視、電扇、淋浴、抽水馬桶,一套家具包括一張真正的床。按集裝箱部落的住房標準和人均占地麵積。這間房可以容得下七八個人。所以母親和姐姐決定讓瑪麗亞去阿布賈,說不定也能找到一份清潔工之類的工作,假如虛報兩歲年齡的話。


    頭一個撞進瑪麗亞腦子的念頭是:麥克·李就在阿布賈。去了那裏,就可以去找他了。瑪麗亞沒去過這個首都城市,來集裝箱村落的卡車司機們炫耀過他們在那裏照的照片,天堂一樣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寬大筆直的馬路,以及住在真正房屋裏的人們。當天晚上,露天啤酒吧裏坐著一群卡車司機和他們的窯姐兒,瑪麗亞怯生生地上前問阿布賈有多少人,人和人是否都認識。司機們哈哈大笑,說阿布賈的人沒法認識,太多了,所以誰都裝不認識誰。


    瑪麗亞和母親、姐姐說她不去阿布賈了。為什麽?她不回答為什麽。她惟一能見到麥克·李的地方就在這個充滿糟粕的集裝箱村落。假如她隨姐姐去了首都,在茫茫人海裏找不著麥克·李,他會怪她失約的。他要創辦的音樂公司一上來就出現個失約的歌手,那可不好。麥克·李多懂得她的歌聲啊,說出那麽多道道來。哪天白色中巴載著他來了,她卻讓他撲個空,太不好了。瑪麗亞堅決不去阿布賈,但她沒有把她的理由告訴媽媽和姐姐。告訴她們她們也不一定懂;他們聽瑪麗亞唱了十來年也沒聽出好來;全村人都聽瑪麗亞唱,全白聽,全沒聽懂。要不是來了個麥克·李,連瑪麗亞自己都沒聽懂自己的歌聲好在哪裏。


    姐姐還是偷窺出一點她的心思,問她是不是愛上了哪個男孩子,為他而不願離開這個狗都嫌的地方。瑪麗亞站起身就走,把搗了一半的木薯扔在那裏。姐姐接著木杵搗起來。在她身後說她自己十三歲都有過兩個男朋友了,瑪麗亞已經快十四了,難道不該有一個?


    瑪麗亞心裏鄙薄得很。這就是這個村落人的素質:心無大誌,早早結婚生孩子,背著孩子搗木薯,孩子長大又背著她的孩子搗木薯,對麥克·李,瑪麗亞是漸漸愛上的,但是聖徒對聖賢的愛,是歌者對創造歌的人的愛。


    已經有兩三天沒有任何車從公路上過往。村子裏有電視的人把消息傳出來,說卡都那的兩派教徒打起來了,戰場正在迅速擴大,死傷人數每小時都在增長,燒毀的房屋使大群的憤怒流民往集裝箱村落的方向湧來。那是一批穆斯林流民。


    集裝箱村落的教徒們不再敢往村子的北端去。村子中間的水井成了最危險的地方,南端的人一去就得成群結隊,不然北端的人會用語言和石頭挑釁。


    村民們都沒存糧,掙一天錢買一天食,日子都是從手上過到嘴裏,中間一點餘地也沒有。


    因為兩邊教徒的戰鬥,卡車司機們都不來了,外國人更不來了。一些村民打起了行李,穆斯林教徒打算北上,基督教徒則打算南下。


    戰場還在擴大。村子裏一清早冒出扛著長矛,挎著腰刀,提著福蘭尼板斧的戰士,全是渾身血水。


    村民們說,集裝箱村落已經成了戰場的一部份,不撤走馬上也會被攪進戰爭。已經有一千多人戰死了。不久這些村民自己也成了戰士,全是誌願的,為了他們的信仰自願參戰。


    瑪麗亞的四個哥哥全參加到基督教徒的隊伍裏。昨天還為怎樣少花錢買飲用水傷腦筋的大哥,今天一碗肮髒的井水灌下去,嘴一抹,準備決一死戰了。


    母親開始哀求。求兒子們別讓她白白生養一場。她和父親連夜裝起家當,準備徒步離開集裝箱村落,不要礙雙方戰士們的事。


    瑪麗亞的動作像做夢一樣,打點鍋碗瓢盆,折疊衣物,捆綁臥具。她試圖想出一個點子:在她和


    全家搬離此地後,讓終將會來找她的麥克·李不撲空。她問過父親要帶全家去哪裏,父親隻說去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意味著多遠,還回不回得來,瑪麗亞全不知道。她又去問母親不走行不行,母親說她早想走了,都說集裝箱村落的村民致富有道,但是他們一家學不了的道。


    “我不想走。”瑪麗亞說。


    母親說那就是不想活。


    “我不走。”


    母親理都不理她。她已經夠亂了,餘不出精力來反駁一個十三歲半的女孩的意氣任性話語。她自己把一個大臥具卷頂在頭上,又回頭看一眼剩在集裝箱居所的幾張中央塌陷的床墊,隻好割舍了。取下了窗簾門窗,集裝箱寓所徹底恢複成了一個集裝箱。


    (4)


    外麵的人飛快地跑過來跑過去,不知跑些什麽。雞和狗叫成一片。孔雀被逃離的人放生了,但它們忘了怎樣做野孔雀,三五成群蹲在榕樹上,嘎嘎尖嘯。


    左右兩邊都有大片火光。北麵的戰場和卡都那的戰場就要在此地連成一片了。集裝箱村落的基督徒村民撤進了南邊的叢林,穆斯林教徒撤進了北邊的叢林。所有的手電筒都集中在隊伍首端,為躲開蛇或沼澤。


    天空轟鳴起來。所有撤進叢林的人們都抬頭看去,猜想這些飛機哪來的,向著誰。


    坐在阿布賈公寓裏的麥克·李對李太太說:“還得外國使館空降兵力來平息這場惡鬥!這個政府什麽東西?!武警都派不出來!”


    他和太太坐在電視前麵,看著bbc晚間新聞。播音員報出的死亡人數已上升到兩千。屏幕上的火光正是瑪麗亞凝視的。


    瑪麗亞站在黑森森的叢林裏,看見北邊的火光越來越亮。旱季的叢林太方便縱火者了,風輕輕一擺就把火浪送得很遠。瑪麗亞身邊有一座兩人高的白蟻城堡,遠處的火把這裏的白蟻都驚動了,一群群衝出城堡。


    還有集裝箱村落的村民從後麵趕上來。把呆望的瑪麗亞擠開。


    孩子們在某處叫喊:“直升飛機滅火來啦!”


    這時麥克·李麵前的電視屏幕上,一架印著聯合國徽號的消防直升機騰空而起。


    妻子說她困了,不想看這場宗教戰爭的結局了。她見丈夫身體前傾,隻有屁股尖擱在沙發邊沿上,笑起來,說他瞎激動什麽?不是已經請求調離尼日利亞了嗎?


    麥克·李聽不見她,眼睛跟著畫麵轉向一片空地。再一看不是空地,是橫屍遍野的城市,一個從直升飛機上拍攝的中世紀古戰場。他想他對他們做什麽援助都是白搭。他是個最不願看到自己的期望落人無望的人。這就他和妻子決定提前一年離開這裏的原因。一年前他剛到尼日利亞,那時他多熱情?覺得可為的太多了,假如宗教可以被傳教士們普及,文明和科學也可以被他這樣的人普及。一年前去卡諾回來的路上,他用攝像機拍攝了一路,學生氣地想,多麽遼闊美麗的國土,多麽古樸的村落。古樸?人都住在集裝箱裏。麥克·李印象中最醜陋的景致就是由土紅鐵皮集裝箱組成的村落。


    麥克若把此刻的看法告訴瑪麗亞的話,瑪麗亞會完全讚同:集裝箱村落是世界上最醜陋的一道風景。瑪麗亞站在巨大的白蟻城堡後麵,聽到母親在喚她。從聲音判斷,她在一百米之外。瑪麗亞希望在母親走完這一百米之前能想出個法子,就是說:母親找到她時,她有了個非常好借口留下來,不久讓麥克·李找到她,把她帶到美國去。


    母親在黑暗中逆著人群疾走,不時停下來,仰脖子喚一聲“瑪麗亞”!


    瑪麗亞突然蹲下身。她沒有想出點子。沒有比回到醜陋的集裝箱村落繼續等待麥克·李更好的點子了。


    叢林靜下來,母親也不甘心地隨著最後逃離村子的人走去了。


    瑪麗亞回到隻剩下穆斯林戰士的集裝箱村落。假如說集裝箱村落隻有一點長處的話,就是它不會在大火中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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