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第五家,十號,住著三兄弟,最小的叫鄭小三兒。整條胡同的街坊都拿他來發牢騷罵社會:“當今什麽人能發?鄭小三兒那號玩藝兒!”十號原先是個兩進的院子,住七戶,兩年前院子歸了鄭小三兒,他買了。不久就再沒見十號的住戶上胡同口的茅房,他們一家有了一個抽水馬桶。光馬桶鄭小三兒一月收他們七十塊,房錢另算。兩年裏頭,七戶全搬了。街坊們當麵就說鄭小三兒:“你真缺德——人家住了幾十年了,末了還是讓你攆了!”


    “鄭小三兒,像你這號人,政府怎麽也不管管?”


    鄭小三兒先頭還跟他們貧兩句嘴,後來碴兒都不搭,用街坊們的話說:“一本正經繃著王八蛋臉。”


    鄭小三兒擺攤兒,開鋪,跑單幫。胡同裏的女孩子問他:“鄭小三兒,你什麽都賣呀?”


    “啊。”他忙著擦他的“奧迪”,頭都不抬,“你好好往我鋪裏一站,我也賣你。”


    “哎喲!”女孩子們對那兩個哥哥嚷“怎麽也不管管你弟弟?”


    “我們管他,誰管飯?”兩個哥哥說。他倆是鄭小三兒的第一總經理和第二總經理。


    鄭小三兒知道他得罪不了她們。一喊打麻將,她們馬上到。鄭小三兒眼裏沒她們:都跟我一個檔次,愛她們還不如愛我自己!他對她們說:“怎麽化妝都不行,一看就是一肚子麵條。”


    六點整,他穿上“皮爾卡丹”坐進了“奧迪”。女孩子們都瞅著他抽冷氣。


    他說:“別拿大門牙瞪我,啊?”


    她們說:“鄧小平接見呀?”


    他車出胡同了。從他家的胡同到天橋劇場開車最多十分鍾,他絕不肯走路或騎自行車。走路或騎自行車跟他這一身“皮爾卡丹”西裝擱一塊,就是笑話。與他今晚的出門目的更不對路。他襯衫口袋裏有張戲票,是一個全世界最大歌星演的歌劇。今早他坐在抽水馬桶上讀《經濟日報》時猛出了一身汗:他突然忘了這大歌星的名字。


    兩個月前天剛熱那陣,他鋪裏進來個女孩。她個兒偏高,有點駝背,穿一件深藍的t恤,腿上是白短褲。最讓鄭小三兒注意的是她的臉色——有點髒、舊,因此襯得一對眼睛格外幹淨。很難見到一個像她這樣臉色自然的女孩;自從各種粉底進口,北京街上跑的都不是女孩子,都是“曹操”。這女孩的眼睛也討他喜歡:一對單眼皮,因為鄭小三兒成天買假貨、賣假貨,他對仿雙眼皮、仿高鼻梁實在受夠了;來了這麽一對單眼皮,他覺得心裏舒服得像給熨了一下,摺子都熨平了。


    “要什麽,小姐?”鄭小三兒問。


    “有商務印書館剛出的音樂辭典嗎?”女孩問。她最多二十歲,嗓音還帶那種青春期的尷尬。


    “有啊。”


    “看看行嗎?”


    “不過手頭沒有。”他說。鄭小三兒從來不說“沒有”,隻說:“手頭沒有”。他能鑽營,半天時間就能變“沒有”為“有”。最近兩天,已經有五個人打聽過這部辭典,他都叫他們留了電話,他保證一旦手頭有,就通知他們。他的原則是隻要有五個人打聽一樣東西,他就上天入地,找去。五個人都急需的東西,就證明一個潮流到了。


    “就是說您有?”女孩高興了,眉宇間那點天生的煩躁也消失了。


    “當然有——不就是商務印書館最近才出的嗎?”他說,他拿出那個簿子,讓她也留下電話。


    “他們說,要想買到這種辭典,千萬別進書店,得往你這樣的鋪子裏跑!”


    “可不是!”他搭訕。聽出她在講到“你這樣的鋪子!”口氣中的不敬。


    女孩子不肯留電話,對那簿子抿嘴笑一下,說:“我過兩天再來看看吧。”


    女孩第二趟來的時候裝扮絲毫沒變,隻是胸口上多了一個校徽。她一看書後的標價就說:“高價呀?!”


    鄭小三兒說:“不高價我掙誰的錢?”他從不對他中意的女孩讓步。


    “你掙了我的飯錢!下月我夥食費都沒了!”她說。然後她開始掏錢:連個錢包也沒有,左一把右一把地掏了一台麵鑰匙、硬幣。他數出六張十元鈔票,她說:“就這些了!”


    “還差一半。”他說。


    “我知道!”她說。在“知”和“道”之間加了個上滑的裝飾音。不厭煩。窮還占著優勢。


    鄭小三兒見她摘下了手表。


    “這表不好,不過表帶特值錢!”她說。


    “你明兒來買,保證給您留著。”鄭小三兒誠懇地說。


    “這表帶不止六十塊!……”


    他看著她。她急成這樣也不朝他使媚眼。他知道自己不值她的媚眼,她即便有那份媚也輪不上他。他身體瘦小,最近幾年的好日子一下子消受不了,全堆積在肚子上;似乎他身體是他的曆史而肚子是他的現實,誰也不否定誰的存在。鄭小三兒明白她什麽都肯給他,除了嫵媚。


    “你拿去吧。”他說,準備放棄她了。


    她便拿去了,連六十塊錢也沒付。他說他不願搜刮得她一個子兒也不剩;既然賣不了他理想的價錢,他寧可一分錢也不賣。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女孩又來了。一來就把一張票拍在鄭小三兒麵前:“全世界最有名的歌星!唱得棒極了!……你這兒放的是什麽呀?母貓叫!”


    鄭小三兒心裏一股熱乎:她來請我看戲!這麽一個單眼皮、長腿的女大學生要和我挨著肩坐——並排看大歌星!他一嘴油腔滑調全沒了,半天才問她道:“你買的?”


    “買?這可買不著!沒聽說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場,全是義演!票半年前就賣完了!現在黑市上一張票值五十塊美金!……”


    他不信她的話:值五十塊美金的東西沒有他不知道,不經手的。但他說他知道。對這類事的知與無知象征著檔次。這女孩既來邀他看戲,證明她沒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負她的抬舉。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紹這個大歌星時,他帶出一絲不耐煩的微笑,搶在她結束一句話之前點頭,表示她這番口舌是多餘的,他一點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沒聽她在講什麽,他在想去劇場那天他該穿什麽。


    他問她:“我幾點鍾開車去接你?”


    她說:“不用。我們一大群同學一塊去!”


    “成。那咱就瞧戲的時候見……”


    “沒準見不著——你的座位在前邊,我們都在後邊。”


    原來她不和他坐一並排兒。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來情緒,說:“不許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說他肯定去,早就盼著去了。


    她又說:“在北京演完,他還去上海,我們幾個都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了……”


    鄭小三兒眼一鼓,問:“去上海?”


    “再從上海去廣州!”


    他忙點頭。他已意識到這類事的瘋癲也代表一種檔次。他家胡同裏的女孩子準不會有這種瘋癲。瘋不起。並不是錢能決定誰瘋得起誰瘋不起。


    劇場門口早就沒地方停車了,鄭小三兒隻好把他的“奧迪”停在五百米之外。剛出車門,兩個渾身汗臭的男人上來問:“您有富裕(注:“富裕”是北京話,意為“多餘”。)票嗎?”一看就知道他倆不是看戲的。他倆肩抵著肩,像兩個球員在裁判手下等著爭球。


    “你給多少?”他逗他們。


    “一百五!”一個說。


    “一百八!”另一個說。


    他想,原來那女大學生說的是真話:這票真有賺頭。在他走神的幾秒鍾裏,兩個男人相互咬,已把價錢咬到了“二百!”“二百二!”


    他趕緊脫身,向劇場大門走去。路過一家冷飲店,他往大玻璃鏡中瞟一眼,然後縮縮肚子,架起肩膀,把“皮爾卡丹”在他西服上的設計疏忽都糾正了。他再看一眼,認為還可以再添些風度,他便從衣袋裏掏出一副白金細邊眼鏡,架到臉上。


    鄭小三兒走到劇場台階下麵,已經有不下十人問過他“有富裕票嗎?”他帶著輕微煩躁的微笑拾級登上台階,手護住胸口的衣袋,那裏麵裝著眼下已值七十美金的歌劇票。


    一個少年從一群外國人中鑽出來,顯然剛剛成功地敲到一筆,興奮得兩眼賊亮。他一把逮住少年,問:“賣了多少?”


    “一百!”


    他心裏突然一陣痛苦。像是一頭獵犬被禁製而不能撲向獵物,那種對天性背叛的痛苦。他聽著自己的髒腑深處漸漸發出獵犬的震顫的低吼。還有五個台階,就是那扇門——金的框,晶亮的大玻璃。裏麵像個殿堂,大理石的地、吊燈閃爍的天。先進去的人們都表情隆重、穿著隆重地聚在那兒,像是等待皇室接見。在那玻璃門裏麵的人對門外人的廝殺毫不感興趣,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場廝殺的存在。


    鄭小三兒隻差五步就是門內人群的一員了,但他走不動了。他俯瞰著台階下,一團一圈的人渦流般湧動;那樣的生機,似乎隻應屬於股票市場。


    一個學者樣的洋老頭靠近了鄭小三兒。


    “有富裕票麽?”他用中文問道。


    鄭小三兒看看他,打算走開。


    老頭緊跟上來:“我的妻子有票,我沒有。一百塊,怎麽樣?美金!”


    鄭小三兒飛快地換算:一百塊幾乎頂上了他一天的銷售額。不過他還是搖頭,向那扇宮殿一樣的大門走去。老頭看出他的動心,兩步跨在他麵前。


    “一百二十塊!”老頭說。


    這時他看見一群男女學生進了大門,他想找她,卻沒找見,他們人太多又太吵鬧。


    老頭盯著他再吐出一個數:“一百三!”


    他說:“這票是第八排的。最好的座位。”


    台階下的人群早已留神到這裏的苗頭。他們很快包圍上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把手伸向鄭小三兒,隻見那半條胳膊的手鐲子狂動著。她叫著:“我給你一百五!一百五!”她五指攥緊,鈔票在拳心裏。


    “一百六!”另一個人叫。


    鄭小三兒知道自己眼下的德行:一雙圓圓的眼已在火星四迸,一嘴不齊的牙這會一顆扣一顆緊得天衣無縫。他進入了狀態:機敏、凶狠、除淨慈悲。


    “一百六!一百六!”那人已將老頭擠到人群外麵,“一百六!”他熱切地看著鄭小三兒。


    鄭小三兒看出這人的來路。他不屬於大門內的人們,他是自己的同類。假如他肯以一百六買下這張票,那麽這票的實際價格會遠高於一百六。隨著開場時間的迫近,人群的理性在迅速失去。這是大歌星在北京的最後一場演出。人群被生死離別般的絕望弄得越來越歇斯底裏。


    “一百七!”戴半胳膊手鐲的女人尖叫。


    “一百八!”另一個人壓住她。


    “一百八!……”那喊聲咬牙切齒。


    鄭小三兒還在等。一百八不是他的理想。第一遍開場鈴響過,大廳裏的盛裝男女瞬間消失。他感到他被人扯散了一下,又拚裝回來。


    “一百八十五!”


    到了一百八再往上爬似乎是極其吃力的。但鄭小三兒知道他們還有餘力,隻是需要加一鞭子。


    “一百八十五!”那個人重複。


    許多人已敗下了陣。他們傷心而仇恨地看著最後四個圍住鄭小三兒的實力分子。那個鄭小三兒的同類頗識時務,現在站在鄭小三兒立場上為他督陣。


    “一百八十五了!哥們兒!叫不上去了!”


    鄭小三兒不理他。加一鞭子,他們還會往上爬,第二遍開場鈴就是那鞭子。


    “一百九……”一個嗓門如同叫救命。


    果然。鄭小三兒想。


    “見好就收,哥們兒!昨天最高才賣到一百塊!”那哥們體己地勸鄭小三兒。


    鄭小三兒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個大明星,一招一式,一個眨眼,一個微笑,都牽動這群人的神誌。


    “一百九!……”那個號啕般的聲音重複道:“一百九!”號啕漸漸變成了賭咒,最後變成了定音鼓一般自信而沉著地宣布:“一百九。”


    鄭小三兒卻仍感到他還沒榨幹他們,還是對他們太手軟。


    “唉你有票沒有哇?”那哥們兒推推他:“一百九了!你等什麽——等警察?”哥們兒開始對他反感。對他無止境的貪婪進行譴責。


    鄭小三兒卻欣賞自己此刻的貪婪。正是這貪婪使這樁交易的結果趨於完美。他不要百分之九十,要就要百分之百。貪婪使他那天性中的缺陷——諸如善良、懶惰、得過且過等等,得到了彌補。


    幕前曲轟響起來。


    那個被人群棄下良久的老學者這時走到鄭小三兒麵前,又紅又大的鼻子上是油亮亮的汗。他低聲卻不容置疑地說:“兩百!”


    他看著鄭小三兒。


    鄭小三兒也看著他。


    人群在皇室般雍容華貴的音樂中沉默著。


    “你聽見沒有——老頭給兩百!”


    那哥們兒恨不得扇他個大耳光。他不忍心看鄭小三兒繼續壓榨這群人,或不忍心看人群最終被鄭小三兒惹惱,離他而去。他扯住鄭小三兒的袖子:“這一開場票價就跌!……你他媽傻帽兒啦?”


    “兩百。”老頭知道再不會有人跟他拚,他掏出兩張鈔票。


    音樂變得柔和,充滿誘惑。鄭小三兒突然感到肚子一陣饑餓,他今晚為看這場歌劇興奮得忘了吃飯。他還深怕裝了麵條的肚皮把“皮爾卡丹”西服繃走了形。他這幾個星期來一直等著的——心誠意篤等著的絕不是到這宮殿的大門口,出賣他進入宮殿的權力。啊,絕不是的!那些坐在宮殿內的人或許比他更短缺這兩百美金。


    女大學生完全可以拿這張票換取下月的——下麵半年的夥食費。他來,是為了走進那扇大門。


    他突然意識到那女大學生和他之間荒唐的尊卑關係,原來是這扇大門所做的分野。


    這是張很昂貴的進入許可。既然這樣昂貴,我為什麽要把它給你,你們?!……


    鄭小三兒在邁向大門時聽那哥們兒叫喚:“你去瞧歌劇——哈哈哈,裝什麽大瓣兒蒜呐哥們兒……”


    他穿過大廳,走進觀眾席。一個領座員輕微帶埋怨地說:“您怎麽這時候才來?”


    音樂聲拉開了紅絲絨的大幕,他生平第一次走進如此的輝煌和莊嚴之中。


    大歌星在唱出最著名的那段高音時,鄭小三兒睡著了。直到一群大學生在演員謝幕時叫喊:“weloveyou,pavarott!老帕!……”


    鄭小三兒還沒醒。他的確很累了:四五年生意場上征戰,他缺了許多睡眠;入場前的戲票拍賣又耗去他多半腦筋和體力。於是鄭小三兒在空調中,在音樂歌聲伴奏中,睡了多年來最踏實的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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