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我走出校門。比慣常離校的時間晚了半小時。


    我突然不知該往哪兒走。城市一半被白天帶走,一半讓夜晚窩藏著。我呢,在兩個一半的中間。不再是慣常多風的芝加哥,風沒了,空氣中有種不幸。


    老師延時下課,這便是我個人曆史中不可告人的那個事件的緣起。六點半,這個陌生時段使芝加哥在我的認識中失去了坐標點。


    妓女們列在一排公用電話前,都停下電話,朝我關切地看著。愈來愈多的人看出我的迷失。他們看出我觀光一樣四麵八方旋轉的頸子其實正如一隻嗅別方向的狗,在找路。


    在我掉頭從一條路走回時,一個少年攔住我。從側麵出來的,有些像襲擊。他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就像白天與黑夜中這個晦暗的間歇。他問我要不要他的幫助。他的嗓音和他人一樣細致,每個字都吐得精巧。我謝了他,說不。


    我回頭是因為我沒看清他。事後我明白這種時候萬萬不能回頭,尤其為看清一個美少年而回頭。三十出頭的一個中國女人,還有這樣的不安分,誰還能對接下去她那段不幸負責呢?我這一回頭,少年慢慢跟上來。我慌了,連說兩聲決斷的謝謝。


    在天黑時我走回了公寓,全黑的芝加哥我是熟識的。公寓共三層,每層有a、b、c三個單元。我掏出鑰匙,先去信箱取信。三封是拜倫的,他從來把情話、正事、聊天分開寫。就像他的檔案櫃,裏麵的層層次次就是他一生的表表裏裏。


    我總有一天會嫁給這個體麵的小美國鬼子,用他給我的鑰匙,去開一扇屋門,把乞丐、垃圾、舊工廠殘牆,以及在大雪天猝然敞開大衣、對我揭示原始雄性證明的男人們關在門外;把我的打餐館、逛舊貨店、買廉價菜的生活鎖進檔案櫃。


    拔下鑰匙拉開門時,我的胳膊肘狠狠戳在一個人身上。背後竟什麽時候有了個人。


    “哦,對不起。”我說。並沒有去想,這個尾隨是否可疑。


    他說:“沒關係。”


    我居然也沒去想;我怎麽可以把這個尾隨放進樓。


    他說:“謝謝了。”


    聲音非常好,柔得有點詩意。又那麽輕和怯,對樓梯上黑色的寧靜毫無殺傷力。


    而正是這聲音提醒了我。我抽風一樣回頭,見一條細長的身影在兩尺外。竟也沒有太不妙的感覺,這也說明我在那晚的荒唐程度。我想或許並不是同一個少年;這年紀的男孩都細長,多麽正當的事他們都做得像冒險,並是羞答答的冒險。


    “你是詹妮弗的朋友?”我問。詹妮弗住二樓b,進這樓的男孩多半歸她。


    “啊。”他答。


    那麽他應該停在二樓。卻沒有,他還在跟我往三樓上。


    “哦,那你是詹姆斯的學生?”三樓b住著個畫家,收十多個學生,常敲到我門上卻找詹姆斯。


    “是的。”他的聲音真是好啊,按摩著人的神經。


    我卻突然停下來。不對了,怎麽也不對了。詹姆斯半月前去了東部。這時我們停在二樓與三樓之間,完全暗的。我想和他拉開距離時已太晚。


    他從我側後方伸出細長柔韌的胳膊,卡住我喉管。


    事情一下子變得簡單了。


    我摸出錢包,裏麵有近一百元。我把它往身後一擲。他接得很好,我們之間沒一個動作是難堪和狼狽的;襲擊和繳械都極出色。


    “對不起。”他聽上去格外典雅柔弱。


    他開始在我身上摸。摸到我胸前的項鏈墜子,他從上到下一抓。這時二樓有人出門,有道別聲,他抱得我緊緊的,幾乎在尋求保護。從二樓到此地僅隔七八階樓梯,光投過來,隻要我跺跺腳就會讓人發現他和我的奇特局勢。我卻一動沒動,因為他在我耳朵上癢酥酥地說:“別讓我扼死你。”


    他還說:“再見了。勞駕等我下樓,你再喊。”


    我在他剛一鬆開手就喊起來,並拚命跺樓板。我不知道喊了些什麽,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完全用本能在嚎。


    當然沒把鄰居們喊明白,他跑掉了。我狂抖著坐倒在樓梯上,憤慨,還有點感傷。他多情成那樣,僅僅為一個錢包;他把整整一個晚上弄得迷人和失態,僅僅為一個錢包。


    警察來的時候,所有鄰居都出來了。原來你們沒死絕?怎麽我孤獨無援時從來沒鄰居?


    警察問我,那是幾點。


    “我怎麽會知道?”我說。


    “大概幾點?!”飯桶警察提高嗓門,像我該著他情分。


    “八點五分。”詹妮弗答道。


    我看她一眼。婊子你是掐著表來聽我慘嚎?


    一個高胖警察撅著屁股在我小寫字台上做記錄,褲子繃得馬上要綻線了。另一個入眼些的用同樣的話訓誡了我五遍。鄰居們一再向我保證:我看上去氣色不錯。


    人走淨,我又癡坐一大陣,才進浴室。脫衣服時,我發現頸口上留著鮮紅的抓痕,它印著那隻手的寬窄。解開衣服,見痕跡向胸部劃去,紅色也隨之淺淡,均勻地溶進膚色。什麽落出來,手去接,是被拉斷的項鏈墜子。順著那道抓痕,它落在我手心像塊漸漸冷卻下去的隕石。


    憤慨沒了,感傷卻還在。那個少年的優美,他的形體和聲音,他操縱整個事端所帶有的一種情調,使這事不一般化。對我來說,什麽都行,就別一般化。


    一早就接到警方電話,核實地點、時間、作案者的裝束,丟失的錢數、錢包的尺寸和式樣。幾天後,還是這一套問答,然後那邊挑剔出幾處微小誤差,到我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步他才饒我。


    我有個感覺,警察不完全相信我;他們覺得這事有蹊蹺。終有一天,我被叫到警察局。桌上攤開一大本相片簿,每一頁都密布著人臉。警察讓我努力,把少年從中認出來。我根本記不清他的臉。那種古典的、近於不真實的美貌,似是而非的膚色都是相片不能記載的。他美的形象是以他的動作和聲音體現的,沒有這兩樣,我一無線索。合上相簿,警察和我一道歎了口氣。


    “你估計他多大?”


    “十八,或者十九。”


    “頭發呢?”


    “黑的。很正常的頭發,特點就是正常。”


    “什麽不正常呢?”


    “不正常的就是——”他有種魔似的溫存。能這樣說嗎?不能。我一個有未婚夫的女人別把氣氛造得色迷迷的。“沒什麽不正常。”我說。他穿一件樣式簡單的夾克,牛仔褲大概是從“蓋普”買的。很正常。卻又有什麽在他內裏,與這正常擰著。我講不出。別說用英文,用中文,用我寫小說的筆,我也講不出。用語言形容感覺,像用笊籬舀湯,多半都是要漏掉。我也是這樣對拜倫說的,在我不決定跟他結婚的時候。


    每當我不決定結婚,拜倫就會從西部飛來。他怕我從“不決定結婚”變成“決定不結婚”。我帶拜倫這個好孩子到一個爵士樂酒吧。他是真的好,非常正常:讚成死刑,容忍同性戀,溫和地反戰,馬路上亮紅燈,即使是空蕩蕩的馬路,他也堅定地站在一大群人中等綠燈。來酒吧這樣不完全高尚的地方,他是種施舍態度:對我,也對這裏麵的整個階級。


    進酒吧前,我在談一個月前的那次搶劫。他沒聽出什麽不一般來。一次最普通的少年犯罪啊,幹嘛我那樣失魂落魄地去講。


    酒吧的每張桌子上都有人了。一個少年獨坐一張桌,我們同時看見了對方。我拉拉拜倫,卻沒有告訴他與我在以目光較量的是誰。拜倫規規矩矩等人來安置我倆。我的眼卻像上了子彈的槍一樣指住他。他也像進入了槍的瞄準距離的任何獵物,一動不動。


    少年坐在這強勁的氣氛中,纖長的手指捏了隻酒杯,為著心裏一個陰謀淺笑著。他微低頭啜一口酒,眼從低處往高處看我,臉顯得更尖削,出來了狐狸般的俏麗。


    拜倫說:“走吧,沒位子,別家看看去。”


    我已經開始往他的桌走,就這麽走過去,坐下了。坐下才發現拜倫和我一同麵對他。拜倫似乎還問了句:可以坐嗎?他說當然,請。


    他的眼睛很大很大,眼瞼的啟合決定著他整個麵容的陰晴。他有著古典肖像上直而窄的鼻梁,嘴唇抿嚴時,像條愈合的傷口。他的膚色無光澤,像女人套在深色絲襪中的皮膚。我在辨認他,記憶他,下次在密密麻麻的相片中我不會再迷失。


    根本聽不見拜倫在跟我說什麽。心在狩獵,又靜又狂喜。隻要他動,我就喊。你動一動試試。這麽多人擠做一團的時候,人人都會變得勇敢,你逃不掉的。


    他真動了,起身朝門口走,身體的某個部分在和爵士樂的節拍,使他的步態帶一點下流的典雅。他接近門口,我卻一絲兒動作和聲音也沒有。太意外了,我這是怎麽了?他的再度逃生反而讓我鬆一口氣似的。


    一個黑人爵士樂歌手開始唱,拜倫轉過臉去尊重她的表演。拜倫有很多“尊重”,包括剛才尊重我的心神不寧。少年再一次逃了,我再不會遇到他了。我他媽的這分濃烈的遺憾是為沒擒住他還是為再見不著他?


    少年卻又回轉來。他竟敢回來。手裏還拿了枝發黑的玫瑰蓓蕾。他把這枝值十元錢的花放在我麵前。似乎他方才不是逃,隻是為我買花去了。賄賂我?他明白先得賄賂拜倫。


    他問拜倫:“可以嗎?”語調姿態的柔弱謙恭感動了拜倫,他對我笑笑,為我驕傲似的。


    謎一樣的氛圍卻仍在我和少年之間,拜倫以為他也參加進來了,其實那僅僅是談話。他倆談經濟、談教育經費的縮減、談中東局勢,也談暴力電影。


    他說:“這些電影都是有‘暴’無‘力’,因為內心都沒有動作!”


    拜倫溫和地與他爭論,始終是“讓你三步棋”的微笑,帶蔑視地欣賞著他。


    窄窄的小桌上一塊藍紅方格的桌布,我的手在那下麵被這少年握住了。那手還在得寸進尺地,愈來愈完全地占有我的手。他已扳轉了俘與被俘的關係。我知道掙脫他並不難,但能否掙脫自己對他不可理喻的戀想,我無把握。我對自己變得如此無把握;對自己會在這樣的偷歡中淪落到那一步,我全無把握。令我絕望的是,我是這樣容易被勾引;我天性中,有這樣難以救藥的缺陷。


    少年走了不久,我們也離開了。


    街口,一個鮮花攤子上的墨西哥女孩扯住我,用不連貫的英語嚷,說我的花是她的。


    “狗婊子養的,搶了花一下就跑沒了!……剛才又回來,對我道了聲對不起!”


    我感到很惡心,包括我自己,還有這個溫和地想掙回麵子的拜倫。他說何以見得這玫瑰就是由她那兒搶的。


    “當然搶的!今晚我沒賣掉一朵花,惟一的,是被那雜種搶去的!”


    拜倫將我手裏的花狠狠奪下,又狠狠往賣花女孩麵前一伸。女孩卻向我們要錢,說花她不要了。她吵鬧得像隻母鵝,直到我屈服,付了十塊錢,她才住嘴。


    我和拜倫一路上都沒說話。


    我知道他心裏的那點不清不爽的感覺不會滯留太久,不像我。我則是恐懼了。現在我才明白,那個傍晚我突然的迷失,一直暗暗在我命運中延伸著。地理方向的迷失隻是最表麵的一個症狀,還有種種的迷失,在愛與憎,是與非,以至黑與白之間。


    拜倫走時,我對他說我願意和他結婚。和我結婚吧,我略哽咽地說。不能總這樣迷失下去,拜倫,用你的正常領我走出來;醫治我吧。據說婚姻能辦到許多事情,包括根除那些病一樣纏人的,不三不四的情愫。


    拜倫買了一隻小鑽戒給我。將它套在手指上時,我仿佛在受戒。


    很快就要畢業了。畢了業我就要結婚去。


    畢業作我和電影係的中國女生李梅一塊做。我寫了劇本由她來拍攝。我和李梅合作對我有益,不然我寫著寫著就上歧路了。她總用兩根手指將我一點,像京劇中的武生:“又來了!……哪,這裏!我怎麽拍?!”她總要把我拉回來,要我通俗些,具體些,人之常情些。


    在藝術中,李梅的角色很像拜倫在我的生活中。他們襯出我總是欠那麽點正確。


    我們在學校的廣告欄貼出廣告,招誌願演員。女的很快有了,男的卻沒人肯來演。不付錢的事,在美國的男人是不喜歡做的。兩星期之後,李梅接到一個電話,男角色才算有著落。


    李梅拉我到西北大學去看這個男演員。按講好的地址,我們上六樓。走廊一頭是個大廳,舞蹈係的教室。暗暗的走廊中可聽見一個灰蒙蒙的嗓門在念數:“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節奏綿綿的,單調得怵人。


    大廳門開一半,看進去所有人都背朝我們。所有人都穿黑色馬褲,質料樣式不同,但全是馬褲,全是黑色。動作也是綿綿的、單調的。我突然發現這是中國的太極拳,隻是走樣了不少。每個人都做得入神,大廳裏充滿陰沉沉的和平。


    一個人似乎轉身早了,碰了他緊鄰的另一個人。一聲好聽的“對不起”。


    我以為我忘了他了,原來什麽都鮮淋淋的在那兒。


    李梅對我說:“我們學校也在教太極拳。學校開這種班賺外快?”


    我從來沒注意到太極是這麽回事:一個動作中藏著另一個動作;在做頭一個動作時已把下一個動作的可能性蘊含進去;每個動作都互為因果。卻隻有自然,沒有必然。永遠有餘地,永遠有後路,永遠地往複。我幾乎要窒息在這種輪回中了。


    黑馬褲的腿在我們兩側穿流。我抬起頭,李梅已把他帶到我麵前。


    “你好!”我結實地叫一聲。


    “你好嗎?”


    他嗓音仍那樣。李梅沒察覺我和他眼睛的秘密刺探。她幾句話就和他聊得爛熟,定下當晚就開始工作。


    女演員是中國人,二十四五,兩個深酒窩,眼睛空空蕩蕩卻很多情。進行得還順利,到周末就拍到結尾一場戲,有個吻得接。


    “不行。”李梅惡狠狠地說:“活這麽大,吻都不會接?!”


    其實查理做得極認真。他吻人的樣子含蓄得很,就像他的行凶搶劫。那女演員要對這麽不成功的接吻負責,她跟李梅撒著嬌,說她真的從來沒有接吻的體驗。二十五歲,還沒人吻過她,她實在該為此跳樓去。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場地中間走。


    “你幹嘛?”李梅問我。


    “示範。”我走到查理對麵,說:“來吧。”


    三十出頭的接吻老手他奶奶的吻個真格的給你們看看。


    查理默然地熱烈了。他向我伸出細長而結實的雙臂,當我接近他時,他全身緊張了,隻有一對眼瞼完全鬆弛下來,鬆鬆地罩住他的眼睛。似乎他放棄了所有感知,隻把最後那點感知留在嘴唇上。我忽然想到,這是一副入癮的人的神情,那癮已帶著他所有知覺私奔了。他嘴唇觸上來時,我感覺我也染上了他的癮,享受到了那中間無恥的妙處。他將我越抱越緊,就像頭次那樣,要扼死我。


    結束時有十一點了。李梅說她送女演員和燈光師,讓查理送我。


    我倆一路走著,誰也不理誰。我當然不會再放他進公寓的樓門。還沒等我拔下鑰匙,他已擠在了門縫中。我推他,卻推不動。他手攥住門把,我用力摳,想摳開它。我摳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像那種最溫存的貓遭了莫名其妙一摑子揍,拿眼睛告訴你它的痛楚。


    我說:“對不起。”


    “沒關係。”那嗓音哄著我的理性,像頭回一樣。


    什麽都又回來了。我要再不喊,第二個錢包就沒了。但他這回沒要我的錢包,和我一塊進了屋,沒有絲毫作歹的跡象。


    我們在小餐桌上坐下來,吃我做的香腸蛋炒飯。他吃得很悄然,握勺的手勢逸然得體,把一盤簡單的蛋炒飯吃得高貴起來。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幹淨整齊,像白色剔透的貝殼。強取豪奪,似乎是他換了另一雙手幹的。


    吃完了,我們仍找不出什麽話來談。他又從桌布下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我們中間仍有個拜倫。


    “我想,我愛你。”他說。


    “胡鬧。”你他媽的以為我十三歲?


    我攆他走。門口他站住了,說他丟了什麽東西,得回去找。


    我說:“我告訴你,少耍花招。”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我刀槍不入的表麵看到了已對他無法招架的我,他又說:“我愛你。”


    “好了,快走吧。”他要再這麽說,我真的要喊人了。


    他卻一下抱住我,就像沒有看見我驚慌而憤怒的眼神,或從那裏麵恰看到趨迎;看到我鋌而走險的勇敢和墮落到底的甘願。由於動作和情緒的激烈,他一絡細致的黑發遊散到額前,使他優美的少年形象中帶出一種成熟和放浪的氣質。一切都恰恰是我要的,一切都在誘發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險潛伏。


    我已被抵在門上。他將我雙手固定在一個製約我全身動作的位置上,微笑道:“現在你動不了了。”


    我看著他,想他怎麽會如此頑劣同時如此靦腆。


    他說:“我想對你做什麽就做什麽。”他停頓一刻,讓我證實他沒有戲言:“你看,你完全動不了了。”


    我不講話,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仔仔細細看我一眼,又那樣頑劣而靦腆地微笑了,然後他告訴我他愛我是真的。


    我看著他不黑不白的膚色,他仍在抽條的細長身材,感到恐怖。我和他之間的一切懸殊讓我感到恐怖。


    我們居然約會起來了。查理拉著我的手,散漫地走著。我心極快樂,又極重。他不時說一句很中學生的情話,看著我笑笑,實際上不知在想什麽。我隻圖活一天是一天,也隻有這種出軌的、畸形的感情能給我中學生的戰栗、騷亂,中學生的纏綿、激動。


    我常在悄悄注視他,他的美該多少抵消這事本質的醜惡和無恥吧。我問他學太極拳是不是為了去教人,掙些錢。


    “掙錢?”


    “掙錢不是很好嗎?”


    “哈。”他不知在譏諷誰。


    接著他告訴我,他學太極拳是學它的哲學。


    它的哲學是什麽?我這個中國人請教。


    他說:“是圓。”


    他說圓是迷失和發現。圓是不滅。圓是無限的可能性。圓什麽也不是。


    路走盡時,他給我一隻小盒,輕輕說:“打開它。”


    打開了,裏麵竟是一隻大鑽戒!白金托子,維多利亞式樣。他說是給我的。要我窩贓吧?要不就是跳蚤市場買來的舞台道具。不管它是什麽,我收下了它。收下的是這個少年的鄭重。


    他將它套在我右手無名指上,讓兩枚鑽戒去決鬥。


    道德開始無晝夜地刑訓我。因為我把那個鑽戒拿到首飾行去估價,它值一萬。無救了,它竟是真的!我把拜倫的那隻摘下,生怕它被這隻殺傷、殺敗。


    和李梅的合作很成功。查理的形象、氣質、表演使我差不多忘記了我們相識的真諦。查理也來看了錄影帶。李梅問查理幹嘛不去做個演員。查理反問:為什麽?李梅瞪眼挑眉:賺錢多啊!


    查理幾乎是羞怯地說:“我不需要錢。”


    他撒謊。他不僅搶劫、偷竊,還撒謊。除了有個好的儀表,他什麽也不好。快離開他,我對自己說。


    我和查理坐在六月的黃昏。遠處是個露天音樂會。我不斷窺視他的側影,那線條很像一隻靈秀的小狐狸。有許多次,我幾乎脫口問他:你把我的錢包怎麽處理?裏麵還有拜倫的照片呢?至少該把那照片還我吧?你把它燒了。撕碎了?總之,你是怎麽把它毀掉的?就用你這雙手?這雙手的背麵是暗色,從每條指縫,卻滲出掌心的粉白,那是他身體中兩種血液的疆界。就像這個白日與黑夜的疆界。十九歲的查理,你究竟是什麽呢?……


    “我去買些飲料。”查理站起身。


    他去了。從黃昏到傍晚,又到了明與暗之間的那一帶,他仍沒有回來。他不會再回來了,去永遠中買飲料去了。一個最小的行為中藏著最大動機:他逃進了無限的可能性,讓我在無限的可能性中癡等。


    他不再回來,我倆了了。他穿著什麽?一件淺橄欖上衣和一條深橄欖褲子,都寬大,兜滿風。他就那樣從我眼裏走幹淨了。


    也好,也好。等我挺過這不黑不白的一帶,我將有個徹底的回歸。去和拜倫,和絕大多數人堅定地站在馬路此岸,等綠燈;等正常的倫理給我們行與止的許可。


    天全黑了,我開始識途。遠處炸起的人的叫喊,難聽極了。又是誰在呼救,誰在喊捉拿。


    一條細影子,靈巧地朝我而來。是查理,他問了一下,已落座在我身邊。他遞給我一罐已熱了的可口可樂,又從他襯衫兜裏拔出一根癟掉的吸管。我正打開飲料,他突然抱住我,某種絕望給了這擁抱鋪天蓋地的涵量。


    就這時,一群人以一個警察為首,朝我們這邊跑來。人群茫然一會兒,其中一個女人叫道:“是他!”她指著查理:“他搶了我的項鏈!”


    查理的眼睛無辜地朝人群眨巴。


    “什麽?”他轉向我:“她說什麽?”


    女人伸過一隻帶彩色長指甲的手:“是他沒錯!他搶的!小畜牲,看你跑!


    查理,你這惡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這女人怎麽了?”查理對我說。他的手撫在我背上,手心沁出大量的汗,沁進我的衣服和皮膚。“你們可以問我女朋友,我們一直坐在這兒!”


    他嗓音裏沒有急躁,仍是如常的柔弱、多禮。對比之下,叫喊不止的女人顯得那麽蠢,那麽強悍霸道。人們開始相信這個惡棍了,隻要女人一叫喚,人群中就有哄笑。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捶胸頓足。有什麽用,查理的優雅斯文正在贏。


    我知道,我的一句話就能救他或害他。警察終於要我說這句話了。我看上去誠懇樸素,像是離罪惡最遠的一種人。查理,從此之後我們兩清,我不會給你拖下地獄。一股非生理的惡心出現了,有了它,我不會再對你著迷。


    我做了偽證。查理那隻僵死在我背上的手漸漸還了陽。


    回家的路,查理仍送我,我決定找個當口把鑽戒還他。不必譴責吵罵地分手,好像他還算個什麽。他能算什麽呢?一個白種人和印度人的後代,一個有犯罪癮的十九歲男孩。在我生命中,他什麽都不算,他甚至不值得我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拜倫。


    走到我第一次迷路的那一段,他突然停下來。


    “查理!……”我覺得這個停頓不妙。四下裏的人呢?


    我的脖子被他扼住,還那樣,從側後方。他一點也不比第一次客氣,扼得我四肢一陣癱軟。我立刻把錢包給他,裏麵隻有五塊錢。


    他卻提醒:還有你的戒指。


    我摘下來,擱在他攤開的手心。並告訴他:這非常荒謬,它本來就是他的。


    他鬆開我,照例說了聲深情的“對不起”,又說:“你不懂這當中的快樂。”


    他天使般的臉永訣地笑了一下。


    查理遝遝遝地飛跑。我他媽的有這個興致叫喊或追你?自做多情了,畜牲。


    我第二天去報案。


    警察把同樣問題問了五遍之後,又打開那密布人麵的相簿。如此排列的人臉是多麽令人作嘔,即使是好看的人臉。它們都像是從屍首上攝下的,那麽呆滯無神。不,查理的臉不可能在其中。查理顯然是高一等的賊、混賬,一隻近乎完美的禽獸。


    “他說對不起。”我告訴警察。


    “嗯?”警察說。


    “他總說對不起。”我試圖讓他明白查理和這些人臉的區別。


    “嗯。”警察說:“你在這裏簽字。”


    我說:“得逮住他。”


    警察說:“以後沒事少出門,我跟我老婆也這麽說的。”


    我搬到李梅的地下室去了,相信這事瞬眼間就會過去很久。冬天,最後一趟走出校門,它真的已過去很久了。美國人正在關注剛打響的中東戰爭。那事真的過去了。


    正要下地鐵,看見了查理。忙亂紛紛的人群中,他仍以他的靜突了出來。他仍那樣,有種令人銷魂的氣質。見我,他眼裏有了種力量,薄薄的嘴唇也有了點甜。他先叫我的。我一下理清那亂作一團的情緒,它是被我忽略掉的思念。它是亂的,卻從未斷過。


    整個城被反戰的示威隊伍弄得動蕩瘋癲。


    他拉我進了一家咖啡店,傍湖的。坐了挺大一會兒,他說他應征了,很快就上前線。


    “去幫伊拉克打科威特。”他說。


    “什麽?是去幫科威特打伊拉克!”我糾正他。


    他垂下眼瞼,一笑。似乎他明知卻故意這麽說。又似乎笑我的認真;管他娘的誰打誰,難道還真信仰“得道多助”?


    他再抬起眼睛時,烏黑的大眼睛裏有種期待。他期待被消滅或消滅誰。我欣賞著他古典肖像似的美貌,想著這美貌將由誰來消滅。


    他說他恨這個沒有動作的生活。沒動作,沒有憤怒,日子裏的無數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該有動作,動作是生活的證明,他又說。


    查理曾經的動作,他製造的憤怒,就隻為這個證明。現在他終於有無數動作需要他去完成,包括消滅和死亡,這些最徹底的動作。


    我突然有種撫摸他的衝動;去摸摸那冷流般的眼睛和毛茸茸的鬢角。不會有比這個撫摸更多的東西留給我了。


    “我愛你。”他看著我說。


    我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若知道我多麽愛他,會被嚇著。所有人都會被嚇著,它是我一生中最不見天日的一個秘密。


    他說他在我突然搬走後怎樣找我;他瘋了一樣尋找過我。他又在桌布下握住我的手,那美麗的手和美麗的動作訴說他唇上的表白是真的。隻有這個是真的。


    查理去了大洋那邊,沒有再回來。大洋不是一塊台布,我和他不能再在台布下手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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