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事後都傳說趙元庚為母親發喪那天太陽特別大,暖得像陽春三月。出殯的隊伍有一裏長,八匹馬拉著棺槨,前後各十六個騎馬的護棺人。光是雇來的哭喪婆就有二十多個。加上老太太那五個把她恨之入骨的兒媳婦一路呼天搶地,把全城人都鬧得一清早跑到馬路上擠熱鬧。


    趙老太太活了八十八歲,因此是福壽。趙元庚的大夫人李淡雲在街上搭了幾百張牌桌,讓所有親戚、朋友、趙元庚的下屬都來打麻將守靈。麻將桌從趙府大門的兩邊開始鋪排,打牌的一律披麻戴孝。老太太生前愛打牌,淡雲就用打牌的聲音送她。


    幾百張桌上,上千隻手,同時搓動幾十萬張骨牌,再加上唱牌的聲音:“紅中……白板……發財”,那真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喜葬。人們說,趙元庚娶多少偏房,寵愛三千,回過頭來還是和李淡雲貼心。誰能把老太太的殯葬辦得最合老太太的心願?隻有李淡雲。


    趙元庚回家住過了“頭七”,就走了。戰事吃緊,大孝子也隻能盡戰時的孝。剩下的事全是李淡雲一手操辦。據說老太太生前一樁遺願:一定要找到趙家遺失的長子。雖然趙大帥娶了六房夫人,最小的那個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可現在一個才十歲,一個才六歲,老太太怕兒子戰場上遇上不測,趙家門樓沒有人撐持。


    趙老太太入土不久,各縣各鄉就貼出了告示,要知道趙家長子下落的人去領賞。據說告示貼出的當天,就有幾十個二十歲的潑皮無賴二流子,擠到鄉公所說自己是趙大帥遺失的那個兒子。告示貼出幾天後,願意做趙家兒子的人不止是二十歲上下的了,三四十歲、四五十歲的都有,都能頭頭是道地說出當年的趙家五奶奶如何把自己生在大街沿上,棄在荒墳院裏。


    鐵梨花聽著幾個賭棍在說笑,說今晚若輸掉了褲子,明天一早去鄉公所充當趙元庚兒子去。


    她要找的那個叫禿子的人這天夜裏不在這裏。她向掌櫃打聽,掌櫃說禿子叫人給打了,剛剛離開賭場。打禿子的人是讓禿子一句話給說急眼的。禿子叫他:“趙元庚漢奸王八下的鱉蛋!”


    鐵梨花吃了一驚,臉上還是漫不經心:“這人是誰呀?敢打禿子那個打人不要命,拉屎不揩腚的孬貨?”


    掌櫃的替梨花點上煙,一麵回答說:“孩子看著挺老實,總有一天要死在賭局上。輸贏都不走,你說他不得死這兒?”


    “他叫個啥?”


    “不知道。二十歲,個兒老大,喝了酒會唱曲子,不喝酒一句話沒有!悶葫蘆最能打架!就是那天來這兒,喝了點酒,說自己才是趙元庚親兒。這就落下笑柄了。”


    “我認識他。”梨花更漫不經心了。


    “他叫個啥?”


    “叫牛旦不是?”


    “對對對,我聽幾個孩子這麽叫他。他是哪村的?”


    “牛旦今天輸了贏了?”


    “那會叫他老贏?他老贏俺們東家該關張喝風屙沫去了!今天輸了有一兩百!輸唄!來這兒敢輸的,咱都不問他錢哪兒來。”


    鐵梨花來了兩三次,有幾張熟臉跟她咧咧嘴,算是笑著打招呼了。一個人還給她讓了個座,讓她也碰碰手氣。她坐下來,並沒有玩心,為的是能打聽點事。這裏頭的人對盜墓、走私、販煙土都不忌諱,賭著賭著,偶爾還能成一樁生意。


    “有個朋友造胡宗南的錢幣造得不賴,想找我合夥。我主要怕我萬一落了網老娘沒人管。”


    “你那朋友叫啥?”


    “你想合夥?”


    “你要咱嗎?要就算我一個。”


    ……


    “有人把趙家老太太的墓給掘了。”


    “不可能,有看墓的。”


    “……說掘開一看,是個穿壽衣的假人。老太太金蟬脫殼,跑了。”


    “這不用掘開看!趙元庚那貨,還不早就把她偷偷葬了?老婆子一生那麽多古玩,那能吹著響器去葬?剛死沒幾天就葬了,在靈堂停了一百天的,是個空棺材。”


    鐵梨花摸著骨牌,心想,趙家老太太的死,又夠人們忙一陣了:尋呀、挖呀、欺呀、詐呀。


    從賭窯回家的路上,牛旦一跤摔到溝裏去了。柳鳳打開大門,一見他渾身泥水,笑起來。她手裏拿著一個燈籠,上衣領口開著,發髻散下來。


    “不會喝酒,還喝那麽多!”她說。


    他看著柳鳳的臉:剛剛洗過,擦了點雪花膏,又濕又嫩,“鳳兒?……你咋跑我家來了?”


    “哎呀真喝多了!你看看你是在誰家裏?”


    他四下看看,發現這是柳天賜的窯院。眼睛立刻瞪得圓圓的。他正要調頭回去,柳天賜在屋裏叫道:“鳳兒,誰呀?”


    “是牛旦。”


    “牛旦來了?咋不進來說話?”


    牛旦口齒含混地說:“不進來了,不進來了,您歇著吧!……”話沒說完,他逃似的走去,肩上背的一個布包也落在地上。


    牛旦跑出去老遠,鳳兒叫他:“牛旦,東西掉了!”


    牛旦在一棵大柿樹下站住了。柳鳳趕上去,把包裹遞給他。


    “不要了。”他沒頭沒腦地說。然後轉頭又走,步子飛快,一腳深一腳淺。


    “你的東西,咋不要了?!……”柳鳳拿著包袱又追上去。


    “是給你的!”


    柳鳳打開包袱,借燈籠光一看,裏麵有一卷紫紅色條絨,還有一對紅絨花。她結婚也沒穿上這麽美的衣裳。


    等鳳兒再次追上牛旦的時候,牛旦嚇壞了,就像這塊衣料把他的非分之想全招供了似的。


    “是……是一個孬貨給她出嫁的妹子買的,賭輸了……輸給我了。我媽不會穿它,給你吧。”


    原來是很多情的一份禮,讓這麽個老實巴交的小子一說,全沒了意思。栓兒一定不會這樣說。栓兒最會哄她高興。可到頭來畢竟是個“哄”字啊。這個人老實巴交,倒比栓兒誠懇、可靠……柳鳳心裏一熱。


    “牛旦,栓兒不會回來了,我咋辦?”


    “……嗯?”


    柳鳳向他跟前走了兩步。栓兒和牛旦若現在讓她挑,她或許會挑不“哄”她的牛旦。


    不知不覺地,兩人走到了鐵梨花的門口。牛旦看著鳳兒,盼她進去,又怕她進去。


    鳳兒一橫心,走了進去。關門的時候,燈籠熄了。牛旦一把將鳳兒摟進懷裏。他親吻著鳳兒的臉蛋、嘴唇,忽然舔到一顆鹹苦的淚球。牛旦馬上鬆開了她。


    “不是的,……我不是這意思……”鳳兒低聲說。“你要不嫌棄咱……”她把身子又貼緊他。包袱落在地上。


    牛旦木木地站著,任鳳兒親他,抱他。


    “栓兒不會回來了,牛旦!他發了財,把咱們都忘了!”


    “不許胡說!”牛旦粗魯地推開她,衝進堂屋。


    鳳兒楞了一會兒,見堂屋的門關上了。她慢慢轉身,往自家走去。


    鐵梨花聽見兒子進了堂屋,又聽見鳳兒出了院門。她磕掉一鍋早就冷了的煙灰,走進堂屋,把油燈擱在八仙桌上。


    “你怎麽讓柳鳳一個人回家?就算路不長,路可黑呀,高低送送她。”鐵梨花說。


    “她……她剛送我回來。”


    “你去你柳叔那兒了?”


    “嗯。”


    “你倆剛才的話,媽聽見了兩句。不是存心聽的,啊?”


    “聽唄。”


    “你不喜歡鳳兒了?栓兒娶她的時候,我可知道你心裏有多熬煎。”


    牛旦不吭氣。不吭氣是牛旦最厲害的一招。“是不是你怕栓兒還會回來?他不會回來了。……栓兒沒那福分,鳳兒是多好個閨女!”


    “知道她好。”


    “你知道寡婦再嫁有多麽難。你不會是嫌鳳兒守了寡吧?守的是活寡死寡咱們且不說它,你嫌她是個嫁過的人?你不會恁古板吧?”


    牛旦又不說話了。


    “我和你柳叔的事,你知道。我們一錯過就錯過了半輩子。有啥比自己喜歡的男人好啊?沒有。媽不怕你笑話,媽告訴你,下輩子媽還投胎做女人,還尋你柳叔,再不和他錯過。你看這世上亂的!打仗的打仗,不打仗的打冤家,越有錢財越打得歡。啥是真的?一家人抱成團,關起門過小日子是真的。你要是跟鳳兒成家,我和你柳叔也成家,咱們兩家合一家,文的文、武的武,種地的、教學的,關上門一家人能過得多美!”


    牛旦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愛柳鳳。你不出頭,媽給你出麵,去跟你柳叔說說?”


    “媽,我……我不能占我栓兒哥的人。”


    牛旦站起身,往門口走,兩腳還相互絆,一麵打了個又長又響的嗝。一股酒意散發出來,漲滿屋子,也漲滿鐵梨花的頭腦。


    這天夜裏上河鎮動了兵火。一個營的兵包圍了鎮上那家西醫診所。診所是一個姓尹的醫生開的,他一年前來到上河鎮,說是要普及西醫科學,辦了個不大的護理衛生學校,開了一家西醫診所。


    士兵們把診所包圍起來,鎮上的人們就聽見一個男子通過鐵皮喇叭喊出的聲音,說他們是趙元庚司令派來緝拿走私中國古董的日本人的。


    喊了一陣,槍子開始往診所裏打。打了一陣,停了,裏麵走出一個舉著白床單的老女人,自稱是清潔工,但她的中國話一聽就帶外國腔。問她那個冒牌醫生哪兒去了。她說他早就走了,她是被大喇叭和槍彈驚醒的。醒來發現診所都被搬空了。


    診所果然被搬空了。所有的文物、古董、字畫都被裝了箱子,前一天就開始裝了,清潔工招供說。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和一堆破爛醫療器械一塊兒被遺留在中國。


    營長帶著士兵們追到了津縣火車站。根據清潔工的供詞,尹醫生會乘夜裏兩點的車去鄭州。在車站外麵,他們發現一輛帶紅十字的馬車被拴在一棵樹上,車上裝了幾十個木箱,撬開一看,全是古董古玩,但沒有發現一個瓷枕頭。


    營長命令車站發電報給前麵的小站,把火車攔下來。說是要抓一個重大逃犯。


    火車被攔在一個小站上。營長帶著二十多個騎兵趕到了。他們跳上車,命令火車司機把車開到兩站之間,當火車停在一段前後不見村落的鐵軌上時,士兵們從正打瞌睡的旅客裏搜出了睡在椅子下麵的尹醫生。


    營長把他押下火車,命令火車繼續行駛。然後問他的俘虜:“你叫什麽名字?”


    “伊滕次郎。”


    “那你承認你偽裝中國人嘍?”


    “我誰也不偽裝。我喜歡中國,用中國名字是入鄉隨俗。”他不緊不慢地用略帶天津口音的京腔說道。


    這時,一輛黑色雪佛萊從公路上開過來,停在公路與鐵路的交叉點上。車裏跳下來一個警務兵,拉開後麵的車門,“哢叭”一聲,僵直地來了個立定。


    從車裏出來的男人有六十歲左右,瘸一條腿,但身板筆直,假如二十年前見過趙元庚趙旅長的人這一刻見到他,一定會驚異他怎麽矮小了一圈,壯年時的魁梧蕩然無存。


    “打開他的皮箱嗎?趙司令?”那個營長問道。


    趙元庚一抬下巴。


    兩個帶紅十字的皮箱被打開了,裏麵塞滿繃帶、紗布。營長把皮提箱拎到趙元庚麵前。


    “挺客氣麽,就帶這幾件走?”趙元庚讓警衛在繃帶紗布裏翻騰,翻出一件件金器、銅器、玉器,然後翻出了一個瓷枕頭。他朝身邊的勤務兵抬抬手,雪佛萊雪亮的大燈照過來。


    趙元庚把瓷枕頭輕輕拿在手裏,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放大鏡,翻來覆去研究著那個鏤空剔透,光潤如玉的汝窯瓷枕。


    “把他帶走。”趙元庚對營長說。


    伊滕問他們以什麽罪名。他是日本公民,受到日本駐守軍的保護。


    “我抓的就是日本人。”趙元庚見營長有些休,對他打了個狠而短促的手勢。“你不單單是間諜,你還走私。從這一帶走私出去的中國古董至少有一車皮。都是國寶級的文物。槍斃你一百回,也不抵你的罪過。走私文物,是國際罪行。駐守這兒的日本人保護不了你。再說,我能讓他們知道你在我手裏嗎?”


    伊滕被營長的兩個士兵押著,往趙元庚的車裏走。


    “這個瓷枕並不是國寶。”伊滕突然說。


    趙元庚不做聲,又看了看那瓷枕。


    “所以你不能用走私國寶的罪名逮捕我。你指控我走私的所有文物,有證據嗎?”從伊滕的麵孔上看,他對自己眼下的處境並不慌張。


    趙元庚似乎有點料所不及。


    “它是贗品。”伊滕說。


    “不會吧?為一個贗品你舍棄一馬車東西,單單帶上它逃命?”


    “我可以告訴你,它為什麽是贗品。”他向趙元庚伸出猶如女子一樣蒼白細長的手。“可以嗎?”


    趙元庚把瓷枕交還給他,似乎油然來了一股濃厚的興趣要跟一個異國同行切磋學問。


    伊滕將那個瓷枕小心地翻轉過來,一麵說:“表麵上絲毫破綻也沒有:雨過天晴的顏色、雙麵釉、鏤空紋樣為一對戲水鴛鴦。不過真品的瓷胎是煙灰色。相信你對汝窯的出品有研究,知道瓷胎一律是煙灰色。這個呢,你看,它的瓷胎是灰白。還有就是這幾個支燒點。真品的支燒點不應該有鐵釘這麽大,它們隻有芝麻粒大小。”


    “見學問。伊滕君不愧是個大走私家。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單單帶上它逃跑呀。”


    “我喜歡它。就算它是贗品,也是清朝的仿製,工藝精湛,完美無瑕。一個人喜歡什麽,什麽就是無價的。”


    “噢。”趙元庚點點頭。“在瑞士今年年底的拍賣會上它肯定會讓人當真品買走。伊滕君是為那個拍賣會趕路吧?”


    伊滕的表情不變,帶著那種日本式“打死不認賬”的文雅頑固。趙元庚瘸著腿向旁邊讓了一步,意思是請被押解的伊滕次郎上車。伊滕剛走過去,就聽見悅耳的碎裂聲。他疼痛似的一抽,也不必回頭去看了。


    據說上河鎮上不止消失了一個尹醫生,還消失了一個張老板。那個從來沒見賣出過任何東西的古玩店,在尹醫生消失後再也沒開門。鎮上的人們都打聽一團和氣的張老板去了哪裏,以後向誰交店麵房的租錢,這才發現張老板的房產已經先後賣出了手。


    故事流傳到董家鎮的賭窯裏,是第二天夜裏。傳過來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戲,趙元庚在戲裏從白臉變成紅臉,由奸而忠。誰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漢奸還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鎮人雜,法無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計較趙元庚的民族立場、道德麵貌。他固然強取豪奪、走私霸市,不過搶來劫去的寶貝還在中國人手裏,碎了它們燒了它們,那是中國人樂意,毀成糞土也輪不到小日本占便宜。


    人們把趙元庚當時如何砸掉鴛鴦瓷枕的情景描繪得都帶上鑼鼓點了。砸得好,砸給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讓你小日本帶回你那彈丸之地去!你好槍好炮來中國打劫?我就砸給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為你沒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著呢!腳下踩著的黃土下麵盡是寶貝,我砸得起呀!


    鐵梨花聽這些人把趙元庚砸瓷枕這段唱完,站起身向門口走去。瓷枕怎樣從土下到土上,再到一雙雙手上,她心裏有了條模模糊糊的線路。但姓趙的怎麽會把他找了那麽久的東西砸了?這不像他幹的事啊。原本她是來找禿子的,看他是否打聽出了栓兒的任何下落。現在不需要了,她對事情的脈絡大致有數了。下麵要做的,很難,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著天公的不公,要把這麽難的事托付給她一個婦道。昨天,從黑子突然回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麽難了。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長長地哀鳴了一聲。那哀鳴不是狗的聲音,是人和狼之間的一種聲音。它是站住了鳴叫的,一條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馬。這是柳鳳看見的。


    柳鳳根本認不出它是誰。它隻有黑子原來一半的身量,一張發灰無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細的骨頭,這東西能跑,已經是奇景。它叫完之後一個猛子紮進柳鳳懷裏。柳鳳還沒辨出它,一種秘密的氣韻已經讓她明白她的黑子回來了;或許是黑子的鬼魂回來了。


    從柳鳳身邊一轉身,那鬼魂一樣的狗無聲無息地一竄,進了教室,雙爪搭在柳天賜的胳膊上。


    “黑子?!”這時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認力好多了。“黑子!”


    鳳兒呆呆地看著它,仍然不敢完全認它。瘦成了黑子一條黑影般的狗在父親肩上蹭來蹭去,舌頭舔著父親的臉,耳朵,像是把它離去的秘密悄悄說給他。


    所有的學生們都在臨帖,這時全一聲不響地看著他們的柳先生為了一條狗流淚了。


    晌午,學生家長送派飯來,給柳先生送了一筐新起的紅薯和一包豬油渣,叫柳鳳給她爹烙油渣蔥花饃吃。柳先生掏出一把油渣便撒給了黑子。


    “吃吧,這幾個月把你給委屈的!”他對黑子說。“你都跑哪兒去了?啊?……”他慢慢蹲到地上,輕聲對狗的耳朵絮叨:“我尋思你把我忘了哩……你還活著,遭罪了不是?咱活著就好,幾頓好食就吃胖了!”


    柳天賜有點樂顛倒了,把學生家長當好東西送給他的一包豬油渣全喂給了狗。


    “……再有幾頓豬油渣吃吃,就吃胖了。”他就像沒聽見學生家長在旁邊又是笑又是怨,說一年不殺一回豬,就掏出那點大油,熬煉出那一口油渣,他們一家八張嘴舍不得吃,摳出來孝敬先生,先生可好,美了這醜畜生了。


    “你咋一人回來了?……你把栓兒丟哪兒了?……丟了栓兒,你又在外頭玩了兩個月才回來……”


    一聽“栓兒”,狗從油渣上抬起頭,四處張望,吸著鼻子。


    柳鳳一見它的樣兒,眼淚又漲上來。


    下午放了學,天賜要去鎮上買墨,黑子像原先那樣給他領路。柳鳳知道父親買東西是借口,有了黑子,他想逛逛。他好久不出門,因為他最怕拖累誰。


    “爹,錢裝好,扒手多著哩。”柳鳳把他送到路口,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樣叮嚀。


    “裝好了。”


    “別瞎花錢——那些店主奸著呢,光想讓你買他的次貨!”


    “不瞎花錢。”他已經走遠了,從背影都看出他得意洋洋,像又複明了似的。


    “等你回來喝湯!”


    “哎。”


    柳鳳一個人在廚房攪了麵湯,又切了些酸蘿卜纓子,打算用香油拌拌,就湯喝。她想到,起了一天紅薯的牛旦光喝稀麵湯會不經餓,於是又舀出些麵做單餅。單餅卷炒雞蛋,牛旦就好吃這個。


    前天夜裏她和牛旦分了手,她心裏一直有點瞧不起自己:我可真賤,自己往上貼。她一夜都沒睡踏實,早上起來決心不再給牛旦笑臉了。從鎮上的集市回來,父親把那塊紫紅絨布和紅絨花指給她看,說是牛旦擱在她床上的。


    “他說啥了?”鳳兒裝著不在意地問,把“家書抵萬金”的挑子擱置到門邊。


    “他能說啥?牛旦啥也不用說,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您別瞎猜。”


    “這還用猜?我跟他說:這回我的女婿可不敢再摸老墓道!我這回要個倒插門的,我這丈人也能看著他。”


    “您真說了?……”鳳兒臉上燒得發緊。


    “我跟你逗呢!”父親笑起來。他年輕時一定討女人喜愛,一笑倆彎彎眼。“我那麽眼皮子淺,人家送塊好布料,就張口把閨女許出去了?他要想要我閨女,媒人、聘禮、八字,一樣不能少!”


    柳鳳這兩天沒事就拿出那塊紫紅布料看看,比比。紅色紅得正,紅得透,她可得好好跟梨花嬸合計比量,剪出一個褂子,說不定還能剪出一雙鞋麵。她想半旦一定是自己掏錢剪了這塊料子,又怕羞,謊說從牌桌上贏的。這時鳳兒把麵和好,用手拍打它,嘴上說:“叫你說謊!叫你害臊!一共沒幾句話,還摻假話!……”


    她想起搭在院裏曬的紅薯幹還沒收,便放下麵團由它去醒,端著高凳出去了。


    桐樹上釘了釘,掛著一串串煮熟又穿起來曬的紅薯幹。鳳兒爬到高凳上,把紅薯幹一串串往下摘,摘下的搭在自己肩上。


    牛旦這時從窯院的過洞走進來,鳳兒一聽那害羞的腳步就知道誰來了。


    “幫我接著,”柳鳳說。


    牛旦小跑過來,接過柳鳳從肩上卸下的一串串紅薯幹。


    紅薯幹全摘下來了。鳳兒說:“行啦!沒啦!……”她見牛旦還那麽微張著兩手半仰著臉站在凳子下,好像還等著把她從高處接下來。她笑起來:牛旦實在憨得讓她心疼,她過去怎麽不覺得他這憨可愛呢?


    “我梨花嬸呢?”她從凳子上下來,一麵問道。


    “她沒在你家?”


    “她兩天沒來了。”


    “她……她昨天也沒在你家?”


    柳鳳奇怪了,扭頭看著牛旦:“俺們把你媽藏起來了?”她幾乎要恢複成一年前那個鳳兒了。


    “來吧,幫我拉風箱,”柳鳳說著,往廚房裏走。


    柳天賜的聲音在窯外響起來:“黑子!黑子!你跑啥?!”


    牛旦站住了。柳鳳回過頭,見過洞外的台階上站著黑子。


    “喲,我忘了告訴你,黑子回來了!不知它跑了多遠,還認路找回來了!”鳳兒說。


    牛旦愣愣地說:“這是黑子?不是吧?”


    那個褪了黑顏色,瘦走了樣的畜生隻是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柳天賜和鐵梨花一塊兒走進來,柳天賜對黑子說:“看你瘋的!……”他對院子裏的鳳兒和牛旦說:“這貨吃一包油渣吃出勁來了,我繩子都拽不住它!掙開繩子,它竄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到台階下,又站住了,臉對著牛旦。


    “這哪是黑子?不知哪兒來的野狗!”牛旦說。


    “我也沒認出它來!……”鳳兒說。


    黑子慢慢朝鳳兒和牛旦的方向走過來。鳳兒說:“我頭一眼看見它,差點把它當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鳳兒靠近了,想把她護在懷裏。


    一條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撲過來。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撲了個屁股墩。


    “黑子!看你歡的!”鳳兒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歡,呲出上牙,喉眼裏“嗚嚕嚕”地響。


    “黑子!”鳳兒急了,脫下鞋對黑子揚起來。


    鐵梨花也叫著:“黑子!咋不認識人了?!這是牛旦啊!”


    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對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賜喚道。他聲音不大,就像父親喚孩子:“不興這麽小心眼,啊?”


    黑子馬上放開牛旦,回到了天賜麵前。


    “這貨妒嫉牛旦哩!”天賜指著黑子,說著便大笑起來。“這貨尋思著,它和鳳兒是姐弟。牛旦一來,得讓它當舅子!它可不想當舅子!”天賜很久沒這麽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住行都離不開它,對他的孝敬不輸給柳鳳。


    牛旦從地上爬起來,也憨憨地一笑。


    “柳鳳,還不給牛旦擦擦,那屁股上坐的是雞屎不是?”梨花說著,也笑了。


    牛旦還是盯著黑子,黑子也盯著他。


    “我看它不是黑子。”牛旦說。“黑子頸口有幾根白毛。”


    牛旦這一說,人們驚詫了。這個黑狗頸子上隻有一道疤。顯然它被人綁過,用很粗的繩子綁的,它掙開了。


    “黑子還能錯?”天賜說。“它就是變成綠的、七彩的,在我這兒還是我那老黑子!”


    柳鳳拿塊濕抹布,遞給鐵梨花,“梨花嬸替他擦擦吧,人家可不願我給他擦。”


    梨花接過抹布,蹲下身,剛擦到牛旦的腿上,他猛一個趔趄。


    “喲,腿還真讓這畜生嚇軟了?”母親說。


    柳鳳在廚房裏叫道:“牛旦,拉風箱來!”


    天賜做個鬼臉,對鐵梨花笑笑。梨花把髒了的抹布往樹根下一扔。


    吃晚飯的時候,梨花說起趙元庚抓獲日本古董走私犯的故事。


    “我不信,”天賜說,“誰不知道狗日的趙元庚是漢奸,他砸了那個瓷枕頭,是給他自己留後路呢!萬一仗打完了,日本人全滾蛋了,趙元庚讓你們記著他有那麽個抗日壯舉。反正那東西又不是砸日本人的炮樓。”


    梨花說:“好好的東西,他砸它幹啥?假的唄。隻要是真貨見天日了,黑市上就有假貨拿出來。有真的,假的才能亂真。自古不都是這樣?假貨還會不止一個。東一個、西一個,你就給弄迷了。”


    “咋是個假貨呢?”牛旦問。


    “連黑子是真是假,都難辨認,何況幾百年前一件瓷器。”梨花順著自己的念頭說。“我看,這狗說不定是黑子的冤魂。”


    大家都停下咀嚼,瞪大眼看著她。燈光照著她深深的兩隻眼。她帶些促狹地一笑,這就是人們說的那種帶幾分鬼氣的冷豔吧?這就是她姐徐鳳品說的七分人間三分陰間的美貌吧?……


    “既然黑子回來了,咱們審審它,讓它說,咱栓兒上哪兒去了。”梨花撕下一塊單餅,喚道:“來,黑子。”


    黑子不動。


    “來呀!”柳天賜說。


    黑子不卑不亢地走過來,不卑不亢地接過鐵梨花給它的餅。


    梨花說:“我問你,你是黑子嗎?黑子可不跟我這麽生分。”她指指天賜,“還非得他答應,你才吃我的東西?我能毒死你不能?”


    黑子朝她輕輕搖了搖尾巴。


    “你把你的少主人栓兒丟哪兒了?”梨花逗耍地跟黑狗說:“要不就是栓兒把你丟了?”


    黑子張開嘴,舌頭耷拉出來,兩隻眼顯得愁苦悲傷。


    “你的少主人把你丟在什麽地方啊?是洛陽啊,還是西安呐?……把你丟在客棧裏了吧?那客找擺的是紫檀的床,描金的櫃,紅銅的尿盆兒,掛的是印度紗的帳幔,鋪的是蘇杭的繡被……這客棧裏呀,婊子都跟天仙似的,一個婊子一夜值一畝好麥地的錢,是不是,黑子?你那少主人栓兒可有錢呐,從老墓道掘出來那個瓷枕頭可是值半座洛陽的價呢……”


    牛旦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


    母親朝兒子看一眼。又去“審”那黑狗。


    “你咋不答應我呢?我說的是真的,你就叫一聲……”


    天賜這時從桌子邊上站起來。


    “你是說,栓兒把那個真鴛鴦枕賣出來了,所以黑市裏就出來假貨了?”


    “這隻有黑子知道。”鐵梨花仍然一副遊戲的臉,“那還得它是咱原先的黑子。冒牌黑子就不知情了。我看這黑狗也不像咱那黑子,跑來混吃咱的油渣,吃肥了就野出去了。……你要是黑子,就吭氣,啊?”


    “我的黑子我還能認不出來?”天賜說。


    黑狗馬上胞回到他膝下。


    “黑子,過來!”梨花又叫。黑狗不情願地走過來,一麵回頭朝天賜吐著舌頭。“坐下。”黑狗不情願地坐下了,臉仍朝著天賜,要他給它做主似的。


    “你下巴下的一圈白毛哪兒去了?”梨花說。“沒那一圈白毛,咋證明你不是個冒牌黑子?”


    黑狗朝著天賜吐舌哈氣。天賜站起來,走到黑子邊上,摸了摸它的下巴,卻摸到了那塊傷疤。


    “就算你是黑子,你回來了,你那少主人栓兒是不是會跟著回來?誰綁了你們?”梨花說:“……栓兒這會兒是不是還給綁著呢?……”


    這一說鳳兒臉色變了。栓兒難道還給人綁在哪裏,而黑狗掙脫了繩套回來報信?……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門。


    “牛旦,你回來,咱看看這畜生是不是像天賜說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隻好又坐下來。


    “黑子,你回來告訴俺們,栓兒發財了是不是?這小子怕你老跟著他,用根老粗的繩把你綁在那客棧,帶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個瓷枕頭夠他和多少個婊子花天酒地?……沒準栓兒真會回來。臘月初三是栓兒的生日,他會回來吃他幹媽下的壽麵,帶著金子銀子翡翠珠寶,是不是?……”梨花對黑狗說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輕輕擱在她膝頭,嘴裏全是話,又什麽也吐不出。


    柳鳳呆呆地坐著,眼裏又是希望又是無望。栓兒活著嗎?會回來嗎?會成個獨貪了財富變闊了的闊佬回來接她嗎?那她寧可他別回來。讓她和憨厚的牛旦過他們喝紅薯湯吃單餅卷雞蛋的日子吧。


    “媽,您說的這是啥話?!”牛旦臉都氣得擰上了。“您明知我栓兒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裏,你咋知道他不會變?!”鐵梨花也硬起聲氣來,“你也保不準自己見財不變心吧?!”


    天賜心想,她是叫兒子給衝撞火了,不然她從來不會跟兒子說這樣的話。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親,把膀子擰向一邊。“栓兒哥要不是回去找這牲畜,早一步過橋,就不會……”牛旦又憤又悲地說。“我先過了橋,回頭叫他,別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喚了一聲;“我老想問問你……”


    牛旦不吱聲了,等著母親問他。


    “……栓兒沒賭過牌吧?”她說。


    鳳兒看看她。梨花嬸明知道栓兒偶爾賭賭小牌。村裏的小夥子閑了誰不會賭小牌玩?梨花嬸顯然要問的不是這個,話到她嘴邊,她一定覺得難以啟齒,改問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問哪一句難以啟齒的話?是栓兒有讓她難以啟齒的惡癖?她怕當著她鳳兒和天賜問出來,父女倆更要埋怨她這位幹媽在娶親前瞞天過海了?……


    “賭的就是煙卷啥的。那誰不賭?”牛旦盯著母親。


    梨花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麽,心思早不在栓兒賭不賭的事上了。


    各家的麥子都種下了。霜比往年下得早。清早起來打遠一看,麥子地像蓋了層小雪。鐵梨花一早就蒸了柿子糕、棗饃,用蜀黍麵捏了幾個金元寶,用油炸了,裝進籃子。她想趁村裏人還沒起來,趕緊把吃食送到盜聖廟,給盜聖爺柳下蹠供上。


    昨天夜裏狗咬得厲害,準是山上又下來八路了。八路在夜裏下來毀一段鐵軌,要不就殺個把漢奸,天不明還趕回山上。八路會在某某家下個帖子,說下回來就輪上這個某某吃槍子了,不過隻要這個某某洗心革麵,不再幫鬼子拉夫征糧,通風報信,八路可以饒了他。這村裏的人沒幾個真見過八路的。因為八路想讓誰見誰才能見著,不想讓人見著他們,他們就跟任何一個趕集賣貨拉車的一模一樣,下了山便像水珠子混在一缸水裏。


    鐵梨花心裏盼著八路哪天請趙元庚吃一顆槍子。


    她走進盜聖廟,嗅到一股異味。好像是紅薯酒的氣味。她慢慢往盜聖的神龕前走,看見紅薯酒的氣味從哪裏來了——一灘子醉漢嘔吐的穢物。


    她捧起一捧香灰,蓋在穢物上,又找到一把結了蜘蛛網的掃帚,把那褻瀆盜聖的東西清掃了,這才把供品擺上。


    她跪下來,眼睛朝盜聖像上麵“盜亦有道”四個大字望去。這塊木牌也剛剛油過。所以那被吐出來的紅薯酒氣味裏摻了沒有全幹的油漆氣味,聞上去才那麽怪異。這個小廟在一點點更新,先是案腿、簾幔,然後是油漆。這一帶以“盜”為生的人不少,趁著日本人、八路軍、偽軍、國軍、土匪整日混戰又把這盜業重新興盛起來。盜得心虛了,便跑來找盜王爺保佑。鐵梨花何況不是心虛了呢?她自己何況不是感到報應臨頭了呢……


    她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在半個陽間半個陰間穿梭而過的前半生。曾經呼風喚雨的鐵娘娘,在那發陰間財的十年中,也從沒有一絲一厘背離過“盜亦有道”的訓誡。她慢慢向盜聖伏下身。昨夜二更的時候,牛旦回來了,酩酊大醉的腳步穿過院子,在她門口停了一陣,才回他自己屋去。兩個時辰後,他那酒意未散的腳步聲又出了門。再回來時,腳步聽上去木木的。他直接進了自己屋,睡了。她今早起來時他睡得正深,在窗外都聽得見他的鼾聲。她輕手輕腳進去,見他兩隻鞋上糊著泥。


    鐵梨花從盜聖神龕前起身,用手攏一把剛才磕頭披散到臉上的頭發,慢慢走出廟門。


    太陽剛從兩座山的凹子中間射出頭一道亮光,遠近的田壟上結的霜亮晶晶的。


    鐵梨花想到那個張吉安。她有好一陣不見他了。聽上河鎮上的人說,那個尹醫生走了之後他就沒回來。他的房產也悄悄地都賣了,價錢賣得很便宜。或許他和那個日本醫生有什麽瓜葛。她過去自負得很,以為自己隻消半袋煙工夫就能看穿一個人,看明白他肚裏有幾根壞腸子,弄懂他為人有幾分好、幾分孬。眼下她明白誰呢?她連自己都不明白。


    她要明白自己,就不會去探出那個巡撫夫人的墓,讓栓兒和牛旦哥倆去掘了。她以為自己是做了事不後悔的人。可她眼下不是悔得直想咬自己一口?


    遠處傳來幾聲槍響。不知誰和誰打起來了。槍響天天有,附近的鎮上和村裏天天有人死,有人跑,有人不明不白就沒了。從她記事到現在,這一帶就這樣。她走下大路,走上麥地中間的小路。一個泥窪裏有兩隻腳印。腳印印在小路上,上麵的薄霜快化了,晶亮亮的一層水珠越來越大。


    鐵梨花發現自己瞪著這些鞋印看了很久。鞋印在兩丈之外沒了:那鞋底上的稀泥給踩光了。


    她不想馬上回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漫無邊際地走著,心事也漫無邊際。她是個女人,可下麵要做的事情太難了。再難也得做呀。


    天可真好,狗們都躺在場上,肚皮露在外麵,讓太陽曬。老人們也都到場上來說話,曬太陽。哪朝哪代,哪兒響槍哪兒死人,狗和老人們還是得曬太陽瞎聊天。到中午,天暖得連命大的蒼蠅都活過來了,在孩子們和牲口拉的屎上嗡嗡叫。


    鐵梨花這時候走到了場邊上。她後悔透了。要沒有那個掘墓的邪念頭,她現在也可以享受種麥後的閑睱,去縣城看兩場戲,去鎮上剪一身衣裳料。才十年的安分日子就過膩味了?她身上是有她爸那一脈相承的邪性的。


    她像往常一樣,淡淡地卻一團和氣地穿過村子。


    看到小學校的教室了。孩子們一字一頓的讀書聲一下一下撫拍著她的心,她舒坦了不少。天賜是對的,早賣那幾畝地該多好,把張吉安的錢還清,不必動邪念去掘墓。


    這時她看見教室屋頂後麵爬上來個人。是牛旦。他在給屋頂加草。過一會兒柳鳳從教室後麵繞出來,肩上扛個木梯。


    牛旦昨夜沒睡什麽覺,今天上午也不睡懶覺。這孩子生來瞌睡多,這陣倒勤謹了。


    鐵梨花站在一棵柿樹後麵看著這一對小兒女。他們要真能配成雙多好。


    “別脫衣裳!……”鳳兒說:“這天看著熱,咋也是小寒過後……”


    牛旦又把解了一半的衣紐扣好。


    他倆該是不賴的一對。


    牛旦從屋頂上下來,鳳兒給他扶住梯子。不知鳳兒說了句什麽,牛旦笑了笑。快要下到地的時候,牛旦一腳踩失,梯子一晃,牛旦趕緊往下一蹦。鳳兒把他扶穩,手裏扶的梯子倒了。牛旦更是笑了:他剛才是著逗鳳兒玩的。鳳兒給了他肩膀一巴掌。


    隻見教室的門突然大開,黑子竄出來,竄到牛旦身上就撕咬他的衣襟。左邊那片衣襟馬上被扯爛了,它吐下爛衣襟,還要向牛旦撲。


    鐵梨花聽見牛旦的叫聲不再是他原本的嗓音,尖溜溜的,聽著像戲台上的小生哭腔。這不是自己兒子在叫:這是一個附在兒子身上的玩意在叫。鐵梨花站在柿樹後麵,聽得汗毛也乍立。一片幹柿葉落下,她往旁邊猛一躲。


    “我讓你瘋!……”


    這是鳳兒的聲音。


    “別打黑子!”


    這是柳天賜的聲音。


    “它才不是黑子!咋連人都不認識?!叫我揍它!……”鳳兒叫道。


    黑狗向梨花的方向跑來,看見她站在樹後,愣了愣,衝進她懷裏。鳳兒的一隻鞋扔過來。


    鐵梨花從藏身的樹後走出來,黑子卻仍站在樹後麵,向柳鳳探頭探腦,嘴裏哼唧著。鳳兒一隻腳跳著追過來。


    鳳兒說:“哼唧啥呀?!就跟我咬了你似的?!以後再胡咬人,我打死你!”


    黑狗趕緊夾起尾巴跑了。鳳兒拾起鞋,一邊往腳上套一邊繼續罵黑狗:“今天你別回來吃飯!再饑也沒你飯吃!”


    黑狗尾巴夾得越發緊,一麵走開一麵向柳天賜發出申冤的哼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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