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島·白海】


    【底層·後街道·廢棄小學·奏者集合】


    【黑幕事件·第三天·早晨】


    第二指揮家學習的第一個是認識樂譜,不論是高音譜表,中音譜表,低音譜表還是架子鼓表,亦或者別的什麽,總而言之,在學習指揮之前,他需要先學會樂譜,認識樂譜,知道每一個節奏,每一段旋律,理解每一個變化帶有怎麽樣的感情,指揮家並不隻是揮舞著指揮棒的節拍器,而是率領整個樂團的領導者,任何樂團都離不開指揮,離不開這個領導者。


    第二指揮家還記得自己學習的第一首樂曲是隻有八個小節的鋼琴曲,八個小節,加起來不到二十個音符,他花費了四個小時才能夠準確無誤地剖離那些節拍,然後是剖離每一個音符,指揮棒的落下和上升,一首樂曲的完成,這一切都需要他熟知。


    第一次站上指揮席是在十二歲的那一年,樂隊一位大提琴手,一位中提琴手,兩位小提琴手,一位鋼琴家,這就是整個演出的組合,其實按理來說,這樣的配置哪怕指揮家完全不懂隻會也不會出什麽岔子,但第二指揮家也依舊用最大程度的專注來對待,他提前兩個小時就坐在了準備室,他打理好自己身上的著裝,反複練習著指揮的動作,一次,再一次,五分鍾的曲子,他在兩個小時內重複了十遍,剩餘的時間便用來思考,思考哪一個部分是否有更好的指揮方式,亦或者更加簡潔明了的方式?


    兩個小時的時間轉瞬即逝,第二指揮家再次打理了一遍身上的衣物,黑色的領帶怎麽有了褶皺?撫平,這裏看起來又不是很對,再打理一下,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隻覺得越靠近上台的時間,便越感到慌張。


    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回想一下,再回想一下……怎麽回事,為什麽想不起來了,節拍是多少?小節是多少?小提琴是在哪一個部分開始的?不對,不對,鋼琴先開始,然後是大提琴進場,然後是中提琴……小提琴……不對,先是中……小提琴,對對對,然後,然後,然後是什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台的,當他渾渾噩噩地站上指揮席的時候,在黑色的燕尾服下,白色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打的濕透,他以往清晰的雙眼此時隻能夠看見模糊的色塊,橘紅色的燈光晃蕩著,和汗水雜糅在一起,流進眼睛裏麵,刺痛,麻癢,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淚水順著眼角流下。


    看不清……聽不見,他忽然感覺一切都很寂靜,不論是聲音還是視覺,他就像是一個被世界拋棄的人,一切的嘈雜都和他無關,他位於一座孤島之上,沒有樹木,沒有建築,隻有一望無垠的大海,他在這個世界之上,卻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是被拋棄的孤獨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在恍惚之中,他抬起手,右手上是那一根指揮棒。


    他忽然就清醒了,他看見了麵前的樂器,看見了大提琴手,看見了小提琴手,看見了中提琴手,看見了鋼琴手,看見了四周的觀眾們,他們帶著笑意看著自己,那是一種善良的笑意,似乎是在為這個十二歲的少年打氣,他看見了自己手上的指揮棒,純黑色的指揮棒,這是老師送給他的,原木球狀,用烏木為主體,鑲嵌了銀箍,還有一些寶石,很漂亮,也很趁手。


    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一下接著一下,這是他的節拍。


    然後,他舉起指揮棒,揮下。


    這一刻,盛大的音樂響起。


    從那一天開始,第二指揮家就明白,音樂已經融入了他的血肉,他享受的不是演奏音樂的感覺,而是指揮音樂的感覺,他和音樂的關係就像是將軍和士兵,兩者密不可分,將軍需要士兵為他衝鋒陷陣,而士兵需要將軍的指揮。


    “所以,你想要走到這一條路的盡頭?”老師問。


    “這條路不可能有盡頭,但是我想走到我能夠走到最遠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指揮一場世界上最偉大的音樂,要讓聽見這首樂曲的所有人都為之感動……甚至要讓神明都能夠為之傾聽。”


    “不論付出什麽代價?”


    “老師,為了追求一種極致,很多東西都是能夠舍棄的。”


    於是,在底層之中,第二指揮家知道了奏者集合的名字,然後,他便加入了奏者集合,當然,那個時候的他還不是第二指揮家,但第一指揮家已經是第一指揮家了,和大多數的故事不同,第二指揮家並沒有嫉妒亦或者羨慕第一指揮家,他很快便承認了第一指揮家遠勝於自己這個事實,如果說第二指揮家的指揮是充滿感情的,那麽第一指揮家完全就是依靠強大的技術,她的技術可以說是第二指揮家觸及不到的高度,不論融入多少的感情,也看不見追及第一指揮家的可能。


    第二指揮家第一次聆聽第一指揮家的表演,就被那曼妙的身影震撼住了,第一指揮家的臉上充滿威嚴,還有莊重,第一指揮家的那一根指揮棒讓他有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仿佛那本就是第一指揮家的一部分,指揮棒和第一指揮家融為一體,不可分離……對,就是那種感覺。


    ——直到後來,第二指揮家才知道,那一根指揮棒的原材料是二十克的靈魂。


    第二指揮家步履蹣跚,耳畔有一種嗡鳴聲,他仍記得不久之前,當他正在準備第一指揮家所需要的指揮材料的時候,這一根灰白色的指揮棒很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桌子上,而也就是那一刻,第二指揮家明白了,第一指揮家已經不在了。


    “你知道嗎,你的指揮之中總有一種我觸及不到的靈動,那是隻有最真摯的感情才能夠展現出來的瑰麗。”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指揮家在昨日和自己說過的話,“而這正是我所缺少的,這一首樂曲,你比我更適合指揮。”


    “為什麽!”他問道,“明明您為了這一次演出費盡了心力……”


    “神早已經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技藝,不論再怎麽高超的水平,我所展現出來的指揮也隻能是神明眼中的孩子,但是你不同,神是沒有感情的,因此你的指揮才能夠讓神明感動,我知道,我很想要這一次指揮的權利,但我不能,所以……若是我逝去了,指揮就交給你了。”


    “您剛才說的逝去……是什麽意思?”


    “成員的缺失讓我們不得不補充樂器,而神使的監管又讓這件事顯得無比艱難,我要去往外界,在最短的時間內收集我們缺少的材料……我這麽做,神使一定會發現我,我的結局已經注定了……你在奏者集合不要離開,當我死後,你就開始指揮吧,我們這一次的匯演注定不會完美,我們還是缺少時間,但我們已經做到了最好,我們的每一個人都已經做到了最好,剩下的,就交給世界來判斷,我的指揮棒是我二十克的靈魂,當我死後,這二十克的靈魂就拜托你了……至少,讓我的靈魂能夠聽到這一首樂曲。”


    “不,您不應該委身……讓我去,我能夠幫助您,十六年的時間我都走過來了,已經足夠了,奏者集合需要您,您是第一指揮家啊!告訴我,我們需要多少材料……我現在就……”


    “好了,天吾。”


    第二指揮家愣住了。


    天吾,這是他最初的名字,而上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已經是二三十年前,在那一場十二歲的演出上,主持人宣布他獲得了演出的第二名,那個時候,觀眾給予了他熱烈的掌聲,第一名便是第一指揮家,但是主持人並沒有說第一指揮家的名字是什麽,天吾,天吾,這麽簡單的兩個字,已經是他久遠沒有回憶起的話語。


    “天吾,拜托你了。”第一指揮家鄭重地說著。


    這一次,第二指揮家……天吾沒有拒絕,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不論是第一指揮家的神色,還是她的囑托,都有不容置疑的魔力,是啊……我是如此地尊敬她,崇拜她,如今,我將要觸及她的位置……我將會……


    第二指揮家走上了舞台。


    這是一個準備了十六年的舞台,巨大的舞台,能夠容納不知多少人,還有物,他看向四周,他能夠看見樂器們,他能夠看見演奏者們,或者說,到現在,這兩者已經融為了一體,這一次演出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完成,演奏者們把自己的身軀和樂器完完全全融為了一體,不再是簡單的交匯,而是徹徹底底地融合,他們把自己的骨頭,血肉,筋,內髒,血管,每一粒細胞每一片肌膚都剝離出來,構築出他們的樂器,他們和樂器密不可分,已經成為了完完全全的一體。


    樂器的表層是猩紅色的,缺乏修飾的構造讓樂器的某些角落突出了一些不和諧的東西,比如一點點白色骨沫,或者,跳動的心髒。


    “早上好,我親愛的朋友們。”第二指揮家對著舞台欠身,“第一指揮家已經逝去,我將繼承她的遺誌……那麽,現在,由我來到帶領大家演奏,演奏我們的樂曲……”


    “九十九分之一!”一號大提琴喊道。


    “九十八分之一!”二號大提琴喊道。


    ……


    “九十分之一!”二號低音提琴喊道。


    ……


    “八十五分之一!”一號小提琴喊道。


    “八十三分之一!”三號小提琴喊道。


    ……


    “七十一分之一!”四號中提琴喊道。


    “七十分之一!”五號中提琴喊道。


    ……


    “六十七分之一!”一號薩克斯喊道。


    “六十五分之一!”三號薩克斯喊道。


    ……


    “五十三分之一!”六號長笛喊道。


    “五十一分之一!”二號三角鐵喊道。


    短笛們,中音長笛們,雙簧管們,單簧管們,巴塞特管們,大管們,低音大管們,高音薩克斯們,次中音薩克斯們,上低音薩克斯們,中音薩克斯們,原號們,小號們,大號們,長號們,豎琴,提琴們,鋼片琴們,風琴們,小鼓,大鼓,手鼓,邦戈鼓,康加鼓,盒棒,金屬風鈴,鈴鼓……


    “三分之一。”六尺三角說道。


    “二分之一。”九尺三角念道。


    “一。”管風琴說道。


    四周一片寂靜。


    第二指揮家張開嘴。


    他說道:“一又二分之一。”


    隨後,他又抬起手,讓所有樂器都看見他手中那一根灰白色的指揮棒。


    “……一又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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