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二次的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在時間經過夜晚十二點的時候,紐加哥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被抹除了,回到了這一天最開始的時候,對於子規而言,她感覺時間被定格在了這一天,不,也不能這麽說,應該是,這個地方的時間被一個錨點束縛住了,不知道這個錨點為什麽誕生,但顯而易見,作為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外來者’,她也被卷入到了這個時間之中。


    子規在最短的時間之中適應了這個時代。


    此時,她的腰間也帶上了一把槍,這是在半小時前買的,不得不說,五點四十五招待所的服務確實不錯,她隻是提出了自己的需求,五點四十五就為她找來了一個最適合她的槍械,價格比市場價高了一點點,作為服務傭金卻又顯得便宜許多。


    子規了解過一點五十星的曆史,五點四十五招待所可以說是紐加哥的招牌建築之一,一個從紐加哥這座城市建立之初就存在的建築物,在這百年的時光,五點四十五招待所經過數次裝修,直到成為二零二二年那時候的樣子,當然,現在的五點四十五招待所自然沒有將來那麽現代化,但也算是豪華了,住一晚的價格並不高昂,隻是紐加哥的人均薪水依舊不足以支撐這些普通人在五點四十五招待所常住。


    不過還是挺神奇的,明明價格如此離譜,而且也沒有多少外來者到來,五點四十五招待所卻一直開著,頑強挺立,而且也不像是缺錢的樣子,神奇,不過這些事情對於子規來說並不重要,反正這裏隻是一個落腳點,是她在這個時代的住所。


    紐加哥沒有居酒屋,因此想要在這裏產生什麽思鄉之情也不大可能,子規打著哈欠,從五點四十五招待所走了出去,她淩晨兩三點才進入夢鄉,雖然有八個小時的充足睡眠,但晚上十點睡到早上六點和淩晨兩點睡到早上十點還是有區別的。


    此時,她正坐在一輛雙層公交汽車的位置上,這種公共汽車還是在幾年前開始運營的,本來二十世紀初的時候公共汽車就已經誕生了,隻是安全問題之類的東西讓它們在不到兩年的運營之後就銷聲匿跡,直到前幾年的城市規劃再次把這種交通工具搬上舞台,這種經濟實惠的出行方式才被大眾所接受。


    說是這麽說,實際上乘坐雙層巴士的乘客依舊是那些衣著得體的人,看不見任何粗布麻衣的人,她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等待著到達自己要下車的地方,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在哪裏下車,她現在不過是漫無目的地行走罷了。


    不,其實是有地方去的。


    沿著被錨點封鎖的時間去尋找,就一定能夠找到源頭,不論是汙染事件也好,還是什麽惡魔或者汙染物,如果能夠把這個錨點掌握在自己手中,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那麽,今天上午就到處去走走吧,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就該去尋找那個錨點的位置了,想到這裏,子規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她隨手按了一下公共汽車的下車鈴,不出片刻,車停了下來。


    下車點位於一條幹淨的長街,黑與白的石磚路麵,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緣由的藝術性,是的,藝術性,不論在什麽時代,藝術這種東西總是和高貴掛鉤,兩旁那些小店鋪也帶著不少藝術色彩,各種精巧的設計與結構在一連串的小房子之中得到了呈現,如果讓一位中世紀的畫家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為此感動的吧。


    她隨手在一旁用硬幣買了幾個麵包,是那種黃油麵包,應該是剛出爐沒多久的,還帶著烤箱的溫度,拿在手中很是舒服。


    子規選擇在這裏下車並沒有任何緣由,她隻是想到了而已,她沿著這條街道行走,很快,她便看見了一樣前行的人,一身得體修身的西裝,一根優雅的手杖,沿著街道緩步,另一個人也是西裝配裝飾物,還戴了一頂帽子,再往前幾步,又能夠看見一位戴著單框眼鏡的女性,這些人似乎都有著某種目的,朝著共同的方向行走。


    她可沒有等待的意思,逐漸加快自己的步伐,很快,她的眼中就看見了一個還挺漂亮的展覽館,不少衣衫華麗的人正在門口靜候,門口用一個惹眼的牌子寫著——名聲鶴起的新興藝術家!埃裏克·蒙彼利埃!


    而一樣呈現在牌子上麵的,是一個浮誇的男人,一頭子規無法理解的抽象發型,身上的衣物在她眼中甚至可以被稱為破爛,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此時被印在了展覽牌上,而在一旁,是人們排著隊的長流,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他們在這裏欣賞著這個人的作品。


    在門口不遠處,子規看見了那個名為埃裏克·蒙彼利埃的人的作品的一部分,她無法欣賞那樣的作品,那就是淩亂的色彩,所以,她繞過了展覽館,沿著展覽館和一旁建築物的間隙走了進去,那是一條巷子,並不髒,牆壁上還有各種顏料堆積而成的痕跡,這裏可比外麵安靜多了。


    然後,子規在這裏看見了‘那個人’。


    一個看起來好幾天沒有洗過澡的年輕人,正在欣賞著屬於自己的畫作,他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還染上了各種各樣的色彩,讓本就樸素的衣著變得更加肆意妄為,他麵前的那副畫作卻和他完全相反,那是用灰色與白色構築而成的畫,畫的內容是一片宏偉的城池,很美麗,宛若神話之中描寫的國度。


    年輕人看起來很虛弱,瘦骨嶙峋,隻有一隻眼睛,腰間還有一道疤痕,他的肚子幹癟下去,顯然很沒有有吃過飯了,在看見子規走進來的時候,年輕人顯然十分驚訝,他站在自己的畫作之前,像是守衛國王的衛兵。


    “怎麽樣,女士,喜歡我的藝術嗎?”


    “很喜歡。”子規沒有否認,“這是畫的什麽?”


    “不,女士,這幅畫並不是畫的什麽,這是我的藝術,我在畫出來作品之後用白色的顏料將它們覆蓋,然後再往上麵繪製新的作品,您現在所看到的便是它們凝聚而成的終極,我所有的物質都已經在上麵了,我已經沒有顏料了。”年輕人說著,指了指一旁放在地上的手槍,“而這就是我的總結,我最後的錢用來買了這把槍,這是我最後的畫筆。”


    “你把它稱為藝術。”


    “是的,這是藝術!”年輕人忽然高喊,“如同每一位前人!這是藝術!它能夠帶給人肉眼感官上的衝擊,也能夠帶給人心靈上的震撼,在完成它的那一刻,我是一位藝術家了……還差一點點,距離完成它還差一點點。”


    “還差多少?”


    “馬上。”年輕人說,“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進食了,在這一個星期,我就在這裏繪製它,沒有人會來打擾我,他們隻會朝著外麵的展覽館湧去,埃裏克·蒙彼利埃,那隻是一個跳梁小醜,他用一種誇張的顏料描繪他的無知,他的眼界就和他那令人可笑的思想一樣匱乏,我不是在貶低他,我隻是在述說事實,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賣出去了自己的名聲,可是他並不是一個藝術家。”


    一九八九年的紐加哥,有不少人如同年輕人一樣無法果腹,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階層,一個最底層的階層,他們大部分人會用得來的錢財苟延殘喘,而如同年輕人這樣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某件事中的,始終都是少數。


    “我的眼睛,賣了八百塊,買了顏料;我的一半肝髒賣了五百塊,買了畫筆和紙,女士,你剛才說,你喜歡我的作品?”


    “確實如此。”


    “我給它取名為f旋律小調,不過我不會為她著名,等我完成了這個作品,它屬於誰就是你們需要思考的問題了,這是我最喜歡的音階。”


    年輕人的手撫過畫作,僅有的一隻眼中露出不易察覺的溫柔。


    “女士,你知道嗎?如同埃裏克這樣的人,他們的作品並不能被稱為藝術,他們也不配被稱為藝術家,藝術應該是什麽?一個所有人都無法複製的作品,一個寄托了一切思想的實質,我已經創作出了這幅畫,這幅畫已經寄托了我人生的全部意誌,現在,想要讓它成為真正的藝術,隻剩下最後一步。”


    “是什麽呢?”子規饒有興致地問道。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一塊麵包,我將向您展現這幅作品的最後一步。”


    這並不是什麽難事,說實話,這個瘋瘋癲癲的年輕人都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想來也不會有什麽惡意,一塊麵包的價格子規完全付得起,相比起麵包的價格,聆聽這個年輕人想要說什麽才更加讓她感到好奇。


    她將一塊麵包遞給了年輕人,後者沒有形象地將麵包吃的一幹二淨,在這個過程中,年輕人還嗆到了一下,拿起那碎裂的陶瓷杯喝了一口水之後,才把麵包咽了下去,他拍打著自己的胸膛,感受著麵包從自己的喉管流入自己的胃中。


    許久沒有得到滋潤的肚子終於感受到了食物的存在。


    “那麽,請讓我向您展示每一個藝術品都需要經曆的最終步驟。”


    年輕人拿起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一場盛大的死亡。”


    他扣動了扳機,紅色顏料濺射在了灰白色的畫上,在圖畫之中,那一抹紅色是如此鮮豔,就像一隻不肯屈服的鳥兒在暴風雨中引吭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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