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蕩漾的波動。


    如果說,上城區是一個平靜的湖麵,每一個人都如同一台機器之中的零件,機械重複著每一天的工作,而現在,一顆石子被扔進了湖麵之中,濺起一片水花,那本來充滿規律的湖麵也因此破碎,一切都變得不再平靜。


    汙染發生——這是一個簡單的語句,以汙染和發生兩個詞聚合而成,而之所以是‘汙染發生’而不是‘發生汙染’,為的就是通過調換正常語境之中會出現的狀況,讓人能夠意識到這句話本身並不符合‘常理’。


    而這一句話出現在中間層,就需要進行一個解讀。


    首先,汙染是一個特指,表達的自然就是非自然的那一個部分,遺失管轄也好,汙染物的出現也好,包括怪物本身,都能夠囊括到這個詞匯之中,而發生這個詞,則是告知了人們此時的具體狀況,非自然的事情出現了。


    在上城區,有一個建築物被稱為燈塔。


    那是整個上城區最高的建築物,也是整個上城區看起來最為耀眼的建築物,一個白色的建築物,它綻放著整個上城區的光芒,它並不是在某一個具體位置的光源,而是一個從上城區的頂端綻放下來的光亮,整個上城區都在燈塔的照耀之下,而那個建築物,被稱為燈塔的建築物,則是這些光亮的源頭。


    在人們的認知之中,燈塔綻放的光芒就是傳說之中太陽的光芒應有的模樣,一種沒有色彩的……無限接近於白色的光,燈塔的燈光一直都是如此,僅有的變化出現在之前幾次的‘遺失管轄’時間之中,每當遺失管轄事件出現在上城區的時候,燈塔就會發出警告。


    正如現在這樣。


    ——末日後二十六年,七月六日。


    那是一道尖銳的聲響,那是往平靜湖麵之中扔下來的石子,一種富有節奏的聲響,從燈塔之中傳出,那聲音的頻率很高,不可阻攔,穿過了一切的阻礙,傳遞到了每一個處於上城區的人的耳中,這個聲音隻為了傳遞一個信息,一個每一個人都能夠理解的信息。


    淺淡落在了地上,他在接觸到地麵的時候就依靠著一個翻滾卸去了大多的力,然後,他開始奔跑,他並不覺得自己一個人能夠處理汙染,他也不知道解剖室之中的心髒發生了什麽,至少現在,離開就是最好的選擇。


    逃。


    ——在無窮無盡的電梯井之中,它最終看見了什麽已經不得而知,但,那一定是一種充滿了絕望的的景色,一個足以讓任何生物放棄作為現實的身份,選擇脫離自然,擁抱汙染的景色,那一定是一種能夠摧毀世界觀的景色……它看見了那種景色。


    淺淡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一道黑色的絲線從二層飛了出來,以一種極快的速度直線飛行,直到觸碰到了第一個建築物,速度在一瞬間從肉眼幾乎無法看見到靜止,而也是一瞬間的時間,那龐大的動能讓那一個建築物轟然裂開,從線條接觸到的位置開始,到散布到建築物上,隻用了一瞬間。


    ——至於看見那景象之後發生了什麽,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會去在意,已經看見的事物不會被抹去,烙印在記憶之中的片段,它也沒有能力去改寫,發生過的事情成為了曆史,而顯然,這曆史的部分並不能夠如此簡單地忽略掉。


    淺淡看見了,那黑色的線條是什麽——那是血管,那本應該纏繞在那一顆心髒上麵的血管,那一根黑色的血管在刺入到建築物之中的時候就靜止下來,一動不動,而在那不透明的血管包裹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蠕動。


    建築物就在他的前方不遠處,目測大概也就五六十米的距離,此時,建築物之中的人也早已經跑了下來,淺淡記得,這應該是隔壁部門的建築物,同屬於第二協會的人,此時也無法有多少交談了,淺淡回過頭,隻有一根血管嗎?不……應該不止,在他的記憶之中,那個心髒上麵擁有的可不隻是一根血管而已。


    ——回去看一眼吧,哪怕什麽都沒有,哪怕想要找到的一切都沒有,不,它在自己來的地方並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沒有任何關聯,隻是誕生在那裏,僅此而已,相隔著數個層級,相隔著數個階級,等到它睜開眼的時候,一切都變得陌生了。


    然後是第二根血管。


    這一根血管,淺淡沒有看見,那是一種破開了空氣的聲音,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的聲音,不到一秒鍾的時間,他就聽見了第二個建築物破碎的聲音,還好,能夠在末日之後仍然存留下來的建築物,本身的穩定程度就已經佇立在上城區的頂點,因此,哪怕是被這樣的力道衝擊,建築物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崩塌,給了人們足夠逃跑的時間。


    直到這樣的聲音出現之後,他才看見那‘血管’到了什麽地方。


    從解剖之中衝出來的黑色血管將建築物和建築物通過一種暴力的手段連接在一起,代價自然就是建築物本身的破壞,如此快的速度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力,在觸及到建築物本身的那個瞬間又戛然而止,而那些血管在移動的時候肉眼幾乎無法跟上它的速度,直到它靜止下來的時候,他才能注意到血管的存在。


    ——往前無限遠,向下無限深,不論看向什麽地方,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這裏隻有輕微的震感,隻有遠處某種機械運作時候發出的聲音,蔓延到它的耳中,它聽見了什麽呢?它到底聽見了什麽聲音呢?


    但是。


    但若是隻有在停下之後才能夠看見一個正在移動的物體,那麽注視本身就沒有意義了,無法預料,無法在第一時間避開的話,能夠看見靜止的血管也不過是最後時刻回首罷了,沒有意義,沒有任何意義。


    怪物本身在解剖室之中。


    那一顆心髒還在解剖室之中。


    他感覺自己依舊能夠聽見那一顆心髒跳動的聲音,噗通,噗通,一下一下跳動著,而此時此刻,他無法在這裏找到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說白了,他隻是一個解剖部門的成員,能夠做的工作也不過是解剖怪物本身,重點是,自己所麵對的怪物基本上都是已經‘死亡’的怪物,切斷了生命,沒有任何反應,已經‘死亡’的怪物。


    現在這一顆心髒可不是‘死亡’的。


    ——或許,在它選擇攀爬進這個地方的時候,它的結果就已經注定了,它步入到了一個沒有人觸及到的地方,並非是放棄了這裏,而是無法再靠近這裏,自然和非自然的世界總有一道界線,當觸及到這個界限的時候,人就會麵臨一個小小的選擇,一個足以決定成為什麽的選擇。


    鍾塔發出的警報聲已經足夠了,淺淡感受不到自己雙腿的勞累感,在奔跑的時候,他對於危險的害怕已經超過了身體本身的勞累,他知道應該逃去哪裏,逃到連接處,那連接著上城區和中間層的地方,第九協會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間層,所以,能夠處理那些怪物的人都在中間層,第九協會現在肯定也知道了這裏發生的事情,而除去那些汙染物,能夠到達上城區的方式就是電梯。


    ……汙染物。


    對,汙染物,上城區也有汙染物,淺淡回憶著自己應該知道的那些部分,汙染物的使用需要什麽來著……從意識管轄時間之中回收到的遺失物品,那些擁有汙染的遺失物品,那些東西應該都掌握在第七協會的手中……第七協會的人呢?


    第三道血管墜落在地上,在落地的前一刻,血管還是彎曲的,而在靜止的時刻,血管變得筆直,而從彎曲到筆直的這一個部分,就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將彎曲到筆直的距離中所有的一切全部切割開來,這一次,淺淡看見了,他看見了有人不是很幸運地在那一道血管的路途上。


    而正如之前所說的,血管本身在運動的時候肉眼幾乎無法跟上,而在接觸到一個‘點’的時候又會在最短的時間之中緊繃,換而言之,在第三道血管落到地上的時候,那一個可憐的人已經沒有任何搶救的必要了。


    黑色的血管切過了人的身軀,而正在奔跑的人因為慣性,下半身依舊在奔跑,而上半部分的身軀就這麽傾瀉了下來,那些被包裹在胸腔之中的器官也一同傾灑了出來,那些紅色的液體帶著脂肪,在地上塗抹出了不均勻的痕跡。


    ——它太想要離開那裏了,離開那些火焰燃燒的世界,那隻能夠感受到灼熱的世界,以及,那堆積而成的各種汙濁,在那裏停留不會有一個好的結果,隻有向上攀爬,不斷繼續向上攀爬,攀爬到一個沒有人去到的高度,所以,它做出的選擇就是這樣,不論結果是什麽,不論那門後是什麽模樣,它都想要向上攀爬。


    ……十秒。


    這是淺淡記錄下來的,每一次血管出現的時間,十秒。


    噗通,心髒跳動的聲音還在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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