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看起來一點不像是吳總最新的樓盤工地,倒更像是一片廢墟。董丹握著小梅的手走在四散的木材、水泥袋碎片,以及幹了的石灰塊當中。竣工還早得很,可是有些牆壁已經出現了裂痕。到處都是一次性餐盒。一樓有許多房間牆壁已經熏黑,還掛了曬衣繩。它們已經成為盲流或是建築工人的收容所。


    這是吳總在郊區的三個樓盤之一。吳總的龐大計劃給董丹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樓盤如同其他的兩個,共有十棟高樓,每棟二十八層。


    董丹不明白為什麽吳總讓這些樓盤都在半途停工。售樓處一棟臨時搭建的房裏,門上著鎖,百葉窗也放了下來。董丹用力推開門走了進去。沙盤上的建築模型已經垮了,模型樓灑了一地,混在磚頭裏。飲水機裏隻剩下一些髒水,一堆用過的紙杯上頭留有暗褐色的一圈一圈茶漬,還有兩台老舊的電腦監視器留在這兒。董丹和小梅從屋子的這頭走到那頭,每走一步都有灰沙小沙塵暴一般揚起。從破碎的窗戶透進來一縷光線照著瘋狂飛舞的灰塵微粒。這地方簡直像鬼屋。他們剛走出屋子,小梅便叫起來。


    “董丹,快看!”她邊說邊用手指著高處。


    董丹看到在樓頂上有二三十個戴安全帽的腦袋從窗戶裏冒了出來。不一會兒,從其他高樓的窗子裏冒出了更多戴安全帽的腦袋。


    “先別走!”有一個男人喊道。


    那人從其中一座樓裏衝出,朝董丹跑過來,他身後一群戴著頭盔的男人跟著緊隨其後。


    “跟我們說實話,到底什麽時候發錢?”


    “發什麽錢?”董丹問道,不明白他和小梅怎麽會一下子被這麽多頭盔包圍。


    “你們上禮拜答應發工錢,說禮拜一一定付,今天已經禮拜五了。我們不想鬧事,可我們還有老婆孩子等著我們寄錢回家。”


    完全摸不著頭腦的董丹看著頭盔下一張張的臉,他們的麵孔看起來都十分相似,有著相同的表情。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讓他們看起來不像一般的漢族人,像是南洋原住民。這是一群在城裏謀生的農民工,撇下老婆孩子,為的是找一份活兒,就是這種城裏人都不願意幹的活兒。


    “我又不是開發商的人,我們是來這兒買房的。”


    “求求你們,我們已經等了一年多了。去年八月,你們就說中秋節前把拖欠的工錢發給我們,現在你們已經拖欠了我們兩年的工錢。我們就睡在這裏的水泥地板上,每天隻能喝稀粥,這樣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就是在等你付錢。”


    “我說的是實話,我什麽都不知道!”董丹說。


    “我看到你在辦公室裏麵弄電腦。”另一個男人說,“是不是老板派你來看看我們離開了沒有?”


    “我和你們的老板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們都這麽說!”董丹用胳臂環繞住小梅的肩膀,試圖從人群中衝過去,結果卻陷進更深的包圍。


    “我聽說大老板特有錢,他的錢蓋兩座天安門廣場、三座白宮也不成問題。為什麽他一直不付我們工錢?我們才拿幾個錢?我們這點工錢對他來說不就是九牛一毛嘛?”


    “你說大老板去年八月就答應要發你們工錢?”董丹問道。


    “每一個禮拜他都說會發錢。”


    “可是他到現在都還沒發?”


    “沒有。”


    “那你們是怎麽活的?”


    “你都看到了,我們吃得很少,反正現在也不用幹活。”


    董丹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撐著支架拐杖。另外一個老人穿著一件用水泥口袋做成的上衣。現在看清楚了,他們長得各是各的樣兒。


    “如果大老板最後還是不發錢呢?”董丹道。


    群眾一陣嘩然。


    “他是這麽說的嗎?”


    “他跟你這麽說的?”


    “最怕的就是他跟我們來這招……”


    “求他發發善心吧!我們家裏頭還有餓肚子的孩子呢!”


    “我母親要開刀!”


    “我媳婦兒快生孩子了!”


    董丹的上衣被人來回拉扯,小梅動手撕開抓著董丹領帶的手指頭。那是他僅有的兩條領帶之一。


    “你們聽我說!”董丹喊道。汗水在他的背上滲開來。


    他告訴大家再耐心一點,要講道理。老板還是想把樓蓋好,不是嗎?要把樓蓋好,他就得靠他們。


    “老板可以重新招工啊!”一個男人說道。看起來他仿佛是這一群農民工的頭頭兒。


    “不少老板都這麽幹。”架著拐杖的男青年說道。


    那頭頭兒告訴董丹,老板都是騙子,等到民工們實在耗不下去,用完身上最後一分錢,隻好回家。那時老板再招新民工,對這些新的民工用同樣的手段,再騙一次。


    董丹說他一定負責把這些沒良心的欺騙伎倆揭發出來。他一心隻想立刻擺脫這群民工。否則他就必須閉起眼睛、捂住耳朵。被這麽多無助的人包圍,他覺得恐怖,覺得自己變成了這麽多可憐蟲朝裏頭吐苦水的罐子。他們中的某人有個正等著錢好在肚子上開一刀的老娘,他需要知道這個嗎?難道那些大著肚子還在田裏幹活的農村婦女,有著去城裏打工卻一直沒寄錢回來的丈夫,他還見得不夠多嗎?今天和小梅出門的時候,他還是高高興興的,現在他的情緒完全給他們毀了。


    “你看那邊那棟樓。”小梅大聲地道,“它不是直的,它朝西邊歪。”她說得更大聲了。舉起她的手掌水平地擺在她的鼻梁前麵,然後慢慢從自己的臉移向那座建築物。


    所有人都轉頭去看。


    “不歪啊。”穿著水泥袋裝的老人說道。


    “你盯著它看啊,看十分鍾,你就會發現它朝這邊歪。”她說,放在鼻梁前麵的手跟著斜下去一點點。“我常常就這麽看。盯著那些又新又高的大樓看一會兒,然後就看出它們沒一棟是直的。”


    最後他們總算從那群民工裏突圍出來。回家的路上,小梅跟董丹說,她發現沒有一棟建築物是百分之百筆直的,也沒有哪一個人的鼻梁是筆直的。她剛才仔細端詳了包圍他們的那些民工的臉,發現他們的鼻子都有點歪。她說她從小就一直在做這種測量,從來沒遇到過哪個人長著百分之百垂直的鼻梁,就像是你不會發現哪一棵樹、哪一麵牆、哪一根桌子腿,或是哪一根電線杆是百分之百的筆直。


    “那我的鼻子呢?”董丹開玩笑地問她。


    “當然也不直。你走路也走不直。每一個人走路的時候,不是往左就是往右,多少有點歪。”


    她的話裏有些什麽道理,不過董丹一時還不能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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