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與那個偽造證件專家約好在一家茶館見麵。一杯茶的功夫,他們已經談好了價錢。董丹跟隨著這位仿冒品藝術家爬上了茶館樓上的小閣樓。走在幾乎被白蟻蛀空的古舊樓梯上,董丹問起仿造專家的名字。叫“高興”,他回答——因為是高興拉的線,所以董丹叫他高興就是了。這是個機靈的小個子,長著一臉大胡子,戴了一副帶有色鏡片的小眼鏡。


    這間閣樓的場地倒是不小。傾斜的屋頂上有扇天窗,上麵蓋滿塵垢,外麵是一個二十年代風味的小陽台,從那兒可以俯視整個北京胡同裏的生活。屋裏擱了一張巨大的紅木鴉片榻,上麵的雕花手工極其精巧。床上方掛了一頂十分氣派的帷帳,幾乎把整間房子都占滿了,好比狗窩裏蹲了一隻獅子。那造假高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掀起了床單,把腿伸進了黑咕隆咚的床底下。等他縮回了腿,董丹看見在他的兩腳之間,夾了一個布滿毛絨絨灰塵的木匣子。


    匣子裏各色印章琳琅滿目。


    “想挑個什麽?文化部還是電影廠?”他問道。董丹望著他。


    “你看起來像是電影廠的。”他說。


    “有沒有跟媒體有關的?”


    “要什麽有什麽。你要假介紹信,是要給女朋友做人流?”他問道,“你不必告訴我。我可以給你一張空白介紹信,隻蓋公章,其他你自己填。不過空白介紹信我多收五百塊。”


    “為什麽?”


    “因為你也許會用來闖進中南海,刺殺我們領導人什麽的,要不跑到人民大會堂對人民代表開槍。我倒不是想保護他們,我隻是希望我這生意還能做得下去,不要扯上了政治。”他撿起一顆圓形的印章。


    “挑一家報社的吧。”董丹提議。


    “人民日報怎麽樣?”


    “能不能找一家名聲不大的?”


    “北京日報?”


    “嗯……”


    “就這個吧:中國鐵道日報。”


    “行。”


    “你要空白的嗎?”


    “不用。”


    “對嘛,換了我,我也不會多花那五百塊錢。”


    造假專家在啟動打印機的時候,董丹問他是不是也是茶館的老板。是啊,他回答。他得有一個自己的地方,經營他非法卻有真正利潤的買賣。他問董丹介紹信上要寫什麽名字。董丹,他回答。對方告訴董丹,如果介紹信上用的是假名,需要符合他的假身份證,他也可以兩天之內弄好假身份證,說不定用不了兩天。隻是最近他手頭上正忙著一大堆假結婚證。董丹發現這人話很多。等他把信印了出來,他拿起那顆圓型公章,在紅色的印泥上拓了拓,然後用力地蓋在那張紙上。他臉上的嚴肅表情,比起有權力蓋下真印鑒的那些人毫不遜色。


    介紹信內容如下:“茲證明董丹為中國鐵路日報之記者,負責美食與休閑版麵的采訪和報導。貴方對於他工作上的協助,我們不勝感激。中國鐵路日報敬上。”


    等董丹交了錢,那家夥摘下了眼鏡,告訴董丹不要動,他用他冰涼碩長的一隻手壓住董丹的頭頂,慢慢轉動角度。


    “你的頭長得不錯,跟雕塑似的。”


    那感覺有點讓人發怵。董丹謝了他,隨即告辭。就當他要走下那座漆黑的樓梯時,對方擋住了他。董丹忘了他的皮夾。樓梯上亮起一盞暗淡的小燈。


    “光線昏暗點兒,你臉部骨骼看起來更好。看這邊。很好。你的輪廓真是長得不錯。”


    他把皮夾扔給了董丹,結果掉在了台階上。董丹彎腰去把皮夾撿起來之後,發現那個男人還在注視他。


    “這就是為什麽我說你看起來像在電影廠工作。你可以考慮演藝事業,可以先當個大龍套。如果他們給你一兩句台詞,以後說不定就會讓你演配角。試試也無妨吧?反正都是在假裝,總比裝記者要容易多了。據說他們待遇還不錯。一個臨時演員一天可以賺到幾十塊,還包三餐。一旦你能夠升級演些配角,你的收入就可以上萬。”


    董丹問他怎麽會知道這些,他過去幹過。出獄後他有一段時間做過臨時演員。他是因為做假文件才被抓的嗎?不是,他被抓是因為政治原因。


    “如果你找不到什麽好工作,就去那兒試試。在北京電影製片廠門口,每天有一大群男女。個個都夢想成為電影明星。攝製組每天都需要大龍套。”


    走出茶室的時候,董丹覺得有些飄飄然。灰蒙蒙的早晨,感覺也像是晴天。鴿子咕咕的叫聲也變得很有情調。那個古怪的家夥竟然是一個天使。如果他真的可以當上大龍套,董丹就再也不必被高興呼來喚去,還得專門揭發他人悲慘的命運。他再也不必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去賺那一些車馬費,也不必再為陳洋那些高深莫測的作品以及他身邊複雜的人際關係而傷神。他也用不著跟像吳總那樣子的人喝酒應酬及賠笑。他更不需要為像老十還有她姐姐那些人感覺虧欠而心痛不已。大龍套,董丹已經愛上他這一份新職業的名稱。


    過了一個小時之後,董丹已經在一群未來的大龍套中。製片的收發室已經被拿來當作應征辦公室。緊閉的門隻有在叫下一位進來,或放前一位出去的時候才打開。五個穿著鮮豔的羽絨夾克的女孩坐在自己帶來的折疊板凳上,拿著塑料瓶子喝水。製片廠大門進進出出的盡是昂貴的轎車,窗子都拉上了簾。那幾個女孩子開始猜測會是哪一位男明星坐在遮起的窗後。她們對自己不正經的竊竊私語不時爆出笑聲。


    董丹在一棵可以擋風的柏樹下頭站著。要在這樣的季節裏站在戶外吹風等候,他的衣服穿得根本不夠多。一個年輕男子說他希望他們可以馬上錄取他,這樣就能混上中午發的盒飯了。那一群女孩子笑了起來。董丹不自主地也跟著他們笑。這是個快樂的地方,讓人感覺年輕又健康,可以把現實拋在一邊。


    門打開了,一位中年男人穿著有許多口袋的帆布背心,從裏頭探出身來喊著:“你們這些姑娘!我給你們的台詞都練好了嗎?”


    “好了。”其中一個女孩說道。


    她們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個突然都變得羞澀靦腆。


    “我們需要兩個妓女的角色,你們都可以來試一試。假如你們不願意演脫戲,就別麻煩了。”那人說道。


    一陣緊張的交頭接耳後,女孩子們全都收起了板凳,衝進了辦公室裏。


    “別忘了你們的推薦信。”那男人道。


    不過等在外麵的男人朝她們喊:“喂,你們的午餐有著落了,記得留些骨頭給咱們!”


    女孩子們已經緊張到沒這兒再調侃回去。


    “小夥子們,把香煙給我熄了!還有你們,在製片廠外頭別把鞋子給脫了好不好?有點樣子!”他說,“我們需要十個土匪,你們哪個想要來試試?”


    所有男生都歡呼起來,往辦公室一擁而去。董丹起身跟在後頭。


    “聽好,這個戲裏的土匪都得剃頭。哪個不願意剃頭的就等在外頭。”


    其中有幾個猶豫了,又坐回到原來的地方。董丹瞧瞧兩邊的人,決定留下來。他不希望頂著個大光頭回去嚇著小梅。


    又過了漫長的兩個小時,門打開了,一位老頭走了出來。他的臉上化著血淋淋的妝。


    “他們要你試什麽角色啊,白大爺?”有人問道,“又演死人?”


    “演死人才好呢。死人隻要躺在那兒不動,還能休息,我還巴不得。他們要我演一個乞丐,從頭到尾被打個半死……”


    那老先生的聲音與口音,董丹感覺有些耳熟。他緊盯著他一路朝他走來,他認出來了,他是那兩個老農民中的一個,當下他想站起來扭頭就跑。


    “是你嗎?董丹大記者?”那老先生已經先對他喊了起來。對一個像他這樣年歲的人來說,他的記性和眼力還真好。


    “您是……?”董丹邊說邊站起身。自己都知道演得不像。


    老先生停下步子盯著他看。他臉上血腥的造型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恐怖。


    “我們等了一星期,你都沒來。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了,旅社也住不下去了,隻好走了。那是啥旅社?老鼠洞!”


    “想起來了,您是白大叔,對吧?”董丹道,感覺自己的表演十分愚蠢。


    在彼此客套的同時,白大叔一雙眼睛始終帶著責難的神情盯著董丹。他臉上用筆畫出來的那一道刀傷,讓董丹感覺胃裏一陣翻攪。


    在亂真的血跡斑斑的妝扮之下,白大爺的眼睛沒有放過董丹,即使他嘴裏說他能夠理解,如果董丹真的如實寫了那篇文章,他或許會丟了他的飯碗。


    “可是,白大叔,那篇文章馬上就要被發表了,登在《中國農民月刊》上。下個禮拜就要出刊了。”


    老先生一臉詫異。“就知道你不會誆咱!”


    “這……”其實那是高興的文章。


    白大叔向前緊抓住董丹的兩隻手,幹皺的嘴唇抖了好幾下,才罵出來:“他奶奶的!”他說這篇東西早一點刊登出來就好了。生死交關就差了這麽一點。整件事情說來話長,他建議他與董丹到附近小館裏用點簡單的午餐,喝點小酒,慢慢地聊。那他臉上的妝怎麽辦。那館子是專門為臨時演員們開的,那兒的男女服務員有時也跑跑龍套。


    館子隻有四張桌子,他們在其中一張坐下,點了三兩高梁酒。白鋼和他們用盡了盤纏後,不得不回到村子裏。剛到家的那天晚上,村裏的幹部就找上門了。白鋼立刻被抓了起來。村長說根據中國法律,他們全犯了罪:誣陷領導、無業遊蕩危害城市治安、逃稅,還加上企圖造反、與領導作對。他們必須交出四萬塊罰金,不然就得坐牢。村長說看在他們是受人尊敬的村裏前輩,給他們兩天時間去籌錢。白大叔要劉大叔趁著夜裏跟他一起逃走,可是劉大叔說他不怕,他有什麽好怕的,他是無辜的,他的良心就同村裏那口井裏的水一樣清澈。


    所以白大爺一個人逃了。在鄰村的親家家裏躲了好幾天,才聽說村裏發生了什麽事。他離開兩天以後,村幹部就找上劉大叔。可劉大叔不是那麽好欺負。他那牛脾氣,從來不服輸,誰惹惱了他,他一定會用他那一雙尖角捅死你。那幫子人將他捆了起來,卻被他掙脫了。他拿出事先藏在棉被下的一把菜刀,突然就朝他們衝過去。下一秒鍾,他已經是滿身彈孔,被扔上了警用吉普車。在路上失血過多,還沒到醫院就咽了氣,走了。”


    這個故事把董丹聽得牙齒直打顫。他得靠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好抵擋住那股寒冷。


    “唉,他如果能讀到你那一篇東西就好了。”一段沉默後,白大叔才開口。“希望你那一篇文章刊登出來之後,能讓白鋼得救。”


    “你一直躲在北京?”董丹問道。他已經醉了,聽不下更多悲劇的故事。


    “不。我是在等。”


    “等什麽?”董丹問。他知道自己聽上去不怎麽客氣,可他控製不住。還有什麽比這一張老臉化著嚇人的妝看起來更無助悲慘,把他心情弄糟的?


    “我在等個人,他有權有勢,願意聽我喊冤。”對方道,“我在等這個人來救我們。”


    “等吧。等到就有救了。”董丹道。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看著酒滿出來流了一桌子。董丹伸了脖子、吸起嘴,大聲地把酒桌上的酒給吮了個幹淨。


    “他會救我們的。”


    “他是誰呀?”


    “他就坐在我麵前。”老先生道。還多虧了他臉上血淋淋的妝扮,否則那一張臉絕對做不出像此刻如此令人凜然的表情。


    董丹朝他猛眨眼,最後發出幾聲冷笑,嘴裏的酒流了他一下巴。農民,跟他父母沒兩樣,抓到什麽人都當他是救星。不,應該說這情形像是,白大叔希望誰是他的救星,誰就會成為他的救星。從菩薩、耶酥、毛主席,到鄧小平、江澤民。現在成了他,董丹這一隻宴會蟲要來替補這位老農民心中救星的缺。


    “你那文章救得了咱們。它會讓在位的人了解咱們村裏發生的事情。為劉大叔報仇,就從這裏開始。”


    董丹一語不發,繼續吃喝他的。老先生的臉在他朦朧的醉眼中化成一團紅影子。董丹感覺好多了。這酒真是神效,特別是當你在麵對悲苦的時候。


    “你成天都在演屍體,是不是?”董丹問。


    他說得太大聲,附近的客人全都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


    白大爺說不是的。常常會一連好幾天,他都撈不著合適的角色去試。有時候你試過了,他們還是不要你。如果需要個又老又醜的,又是一臉苦相的龍套,才會找他。這行當裏,隻有生得極俊或者極醜的人,才有飯吃。所以他希望自己長得再醜點,才有更多的龍套角色給他演。


    “不是說一天可以賺到五十塊嘛!”董丹幾乎在吼叫。


    白大叔叫他小聲點,同時抱歉地看了看四周被打擾的客人。他說那得看情形。如果他們隻是要你在那兒躺下或坐著,你隻能領二十到三十塊。還得交百分之十五給那個叫經紀人的狗日的。如果你這個龍套得挨揍,當然不是真揍,不過有時候也有一兩拳失誤的,你才拿得到五十塊。全都看情形。如果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工作,他就靠自己的血養活自己。


    “靠什麽?”董丹大叫。


    周圍的人都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紛紛抱怨起來。


    “我賣血呀。在這兒跑龍套,他們倒把你喂得挺好。所以我就把自己養肥,養的血再去賣。還挺合算的吧?自己喝自己的血。”


    董丹禁不住想到,這老頭兒的血裏可別有太高的膽固醇。熱呼呼的餃子湯已經讓白大叔臉上的血妝開始融化,看起來真像是噩夢般恐怖。


    “你常來這兒?”


    “我天天來。反正我也沒別的地兒去。”


    “你住在哪兒?”


    “一般情況下就睡長途汽車站。”白大叔看著董丹猛烈顫抖的手。“你沒事吧?沒醉吧?……”


    為了讓白大叔相信他沒醉,董丹擠出了一個傻笑,就像所有喝醉的人證明自己沒醉時,都會表現出的那種傻笑。


    “你醉了,這時不醉啥時醉?”老農民道,“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要看看那一群狗日的下場,看他們開除黨籍,關監獄。”


    他接著又說這些狗日的就配那下場。他所有的等待都終將有結果,是不是?中央領導們讀了董丹的文章,一定都會開始處理這件事,說這一群野獸怎麽會如此大膽,吸農民的血汗,還敢稱自己是黨的幹部,來人啊!統統給我抓起來……老頭兒口齒越來越不清,終於他不再做聲,開始打鼾。


    董丹把白大叔扛到了那棵柏樹下。當那個中年經紀人來喊他上場拍戲時,白大叔一徑朝他吼著操那些村幹部祖宗十八代,黨一定會把他們開除的。經紀人沒辦法,隻好到附近的農貿市場抓來另外一位老頭兒替補白大叔,一邊抱怨連連,花了一整個早上才給白大叔上好的妝全白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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