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董丹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梳洗完畢後,他匆匆下樓。早晨的交通還沒有開始擁擠,空氣仍然十分幹淨。這是一個凜冽的清晨,被霜覆蓋的菜地顯得灰蒙蒙的。他走了一公裏路來到地鐵站,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轉好了許多。


    當他來到陳洋家時,看見前麵草坪上停滿了車子。藝術家有許多訪客留宿,他們統統過了四點以後才上床。董丹決定先去附近農貿市場走走,吃碗酸豆汁油餅什麽的。他已經好久沒吃市場攤子上的早餐了。食物的香氣很遠都聞得見。讓他滿嘴跑口水。


    他吃完早飯,又買了一份打包帶走。如果陳洋不想吃,他可以留著當午餐。沒想到老藝術家一聞到酸豆汁的怪味就欣喜若狂。


    “什麽東西這麽香?”他在床上就大聲嚷嚷,“我一聞見就醒啦!”


    陳洋腳步匆忙地立刻出現在走道上。他說他那些老婆們,這麽多年都不讓他吃這玩意兒。他幾乎都已經忘了這道美食的存在。這世上除了董丹之外,沒有人了解他。沒有人在乎他喜歡的東西,除了董丹。


    董丹在沙發上坐下,胳膊肘擱在膝頭,上身前傾。他對自己說。先讓老頭兒吃他的早飯。他不願意他下麵要說的話壞了陳洋的胃口。一旦說出口,他知道陳洋不會原諒他。他糟蹋了老藝術家對他的信任,盜用了取之不當的重要信息。可是過了一會兒,董丹發現自己已經沒那麽大的勇氣來供認這檔事了。陳洋先問起他最近都在幹什麽。回答時他說起那篇《白家村尋常的一天》,心想老頭兒反正也不會專心聽,但是讓他詫異的是,老藝術家這一次竟然牛頭對上了馬嘴。


    “有這種事?有老農民被開槍打死了?這個社會成了什麽了?”他放下裝食物的小塑料桶。“咱中國人都成了什麽了?你就應該把它揭發出來。文章什麽時候發表?”


    “他們把它查禁了。”


    “這一群腐敗的王八羔子!他們的雜誌叫《中國農民月刊》,結果都沒種為農民說實話?!”


    “沒有一家刊物想惹這個麻煩。”董丹道。


    陳洋沉吟了半晌後,道:“好,那這麽著,我們也可以給它來個走後門,對不對?”他猛地站起身,嘴角還沾著酸豆汁灰色的新汁。“咱們有的是又寬又大的後門,隻要有秘密門道都進得去,進了門就能扭轉乾坤。”


    陳洋急急忙忙往走道上去,朝在盡頭的幾間房大喊:“喂,都給我起來!人都給殺了,還睡得跟死豬一樣!”


    其中一扇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色長睡袍的女人走了出來,一邊抓著頭發一邊抱怨:她昨晚喝多了,又沒睡好,現在頭痛得厲害。原來是李紅。風波一過去,她果然就回到這兒來了,正如陳洋早先預言的一樣。她朝董丹揚揚下巴,草率地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就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董丹明了在她心裏,他已經出局了,因為他並沒有做她的好眼線。另外一個房間裏,有人把電視和音響給扭開了,開門的是董丹在首都醫院曾經見過的那一位年輕人,赤裸著上身探出頭來吆喝了一聲:“咖啡!”


    立刻就有一個女傭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手端著托盤,一手提著咖啡壺,趕了過去。


    “你別進來,我沒穿衣服。”那年輕人說。


    從半開的房門口,兩人笨拙地交接了咖啡壺與托盤,這時年輕人問陳洋誰被殺了。


    “一個像我一樣的老家夥!”大師道。


    “哦,那不是您。”


    李紅聞聲大笑,扭開了客廳裏的電視機。


    那年輕人關上門,消失了一兩分鍾,然後又出現了。這一次吆喝的是:“果汁!”


    女傭再度神奇地從天而降,端來了一壺橙汁和玻璃杯。年輕人總算在客廳裏出現了,說他現在才算比較清醒。他拿起電視遙控器,問起那個倒黴的老家夥到底是誰,是他認識的人嗎?陳洋把整件事的扼要轉述給他聽。年輕人不停地轉換頻道,一邊說這的確是一件倒黴的事。那老頭兒的家人怎麽不去地方上的執法單位控告?殺他的就是警察呀。找不到他想看的節目,年輕人站了起來,同時生氣地說,這樣的悲劇真讓他震驚。


    “董丹寫了一篇關於這件事的報導,結果不準登。”陳洋道。


    “董丹是誰?”年輕人問話的同時,眼睛一直沒離開電視屏幕。


    “是個記者。你見過他。”


    “我見過?”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文章在出刊前幾天被查禁了。”


    “喂,”李紅朝那年輕男子發出嬌嗔,“你到底讓不讓我看電視啊?”


    “你們女人怎麽會需要這麽多洗發露?”年輕男子問,“每個頻道都在賣洗發露!”他一邊繼續轉換頻道,一邊繼續跟董丹說:“換一家雜誌發唄。少說還有好幾千家報刊呢。”


    “沒人敢發。”董丹道,“這是個敏感話題。”


    “怎麽會是敏感話題?”


    “因為有農村黨幹部對農民施暴……”


    “噢,農民。他們還活在中世紀。”


    “說到農民別用那種語氣,啊!”老藝術家道,“你爹也是農民出身。”


    “所以我跟他設法相處。”


    “你能不能幫他登這一篇文章?”老藝術家問道,假裝沒有看見李紅在旁使眼色。


    “你想在哪家報刊發?”年輕男子對董丹道。


    “哪家都成。”董丹回答。


    “好吧。把你的電話號碼留下,我會讓他們打電話給你。”


    “那我怎麽把文章給您呢?”董丹問他。


    “把文章給我幹嘛?”年輕男子顯得不耐煩了。


    “您不得先看看?”


    “我不用看。”


    董丹望著他。


    “明天你打個電話給我,要不我該忘了。”他給董丹一張名片,上麵什麽也沒印,除了他的名字與電話,用的是娟秀的燙金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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