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眼看戰火往地球上最大的水域蔓延而來。人們都知道羅斯福總統和日本首相的談判禮貌地破裂了。船票開始緊缺,每艘駛出上海的郵輪都超載,上麵塞滿英國人和美國人。他們怕美日在太平洋上打起來,他們會陷在上海,做羅斯福和丘吉爾的人質。


    靠傑克布自來熟的性格,他居然帶著我去參加猶太社團的活動了。我記得很清楚,他帶我去的第一個活動是一家難民開設的閱覽室剪彩。從兒童讀物到宗教、哲學經典,閱覽室募集到十多種語言的書籍,供人租賃和當場閱覽。閱覽室的房子在三角地菜市場附近,本來是最熱鬧也最混亂的地段,但在一九三七年日本空襲後,三角地市場被炸得隻剩下一副骨架,後來經過大致修建,租給了猶太難民。所以除了陰魂不散的菜場垃圾氣味之外,也算熱鬧而不失秩序。


    閱覽室有上下兩層樓,樓下地基很低,三分之一埋在街麵下,門口做了防水排水工程,以防虹口惡名極大的水患。我和傑克布擠坐在中國式的窄長板凳上,聽人用德語朗誦自己寫的詩歌。所有人都是即興上台表演自己的作品,氣氛是溫存而肅穆的,一時間我忘了可能出現的彼得,忘了我必須在彼得麵前巧妙地介紹傑克布,必須為傑克布胡編一個身份,反過來,我也必須在介紹彼得時,不暴露我的圖謀。關鍵是絕不能讓傑克布看出我隻拿他做一件犧牲品,他存在的價值僅為了頂替彼得,頂替他留在上海忍受饑荒和日本人,因為從太平洋上來的戰火最終會封鎖上海。


    閱覽室裏的人們似乎也忘了許許多多:難民營裏越來越小的麵包,稀薄得可以當鏡子的湯,持續下降的體重,以及那場剛剛帶走了十幾條性命的傷寒。我周圍都是穿著熨得一絲不苟的舊西裝、許久沒有洗過澡的難民們。高漲的熱情把體味蒸發上去,這才讓你發現這是個多麽可怕的讀書環境,幾乎會毒死在其他同伴的體味中。窗子被封上了,因為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牆角裝了兩個換氣扇,主人隻舍得打開一個,從那裏旋轉進來的空氣被上百副奮力鼓動的肺葉爭搶著。


    傑克布卻什麽都意識不到,他睜著兩隻過分熱情的眼睛,朝一個朗誦者張望,又朝周圍每一張麵孔張望。我對他的耳朵說了一句話,他轉過臉,報以精力過盛的人特有的那種笑容。他顯然沒聽見我的話。我說的是:聽說一家猶太難民自殺的事情嗎?包括一個半歲大的嬰兒……


    傑克布聽見了,一直歡欣鼓舞的臉暗下來,忙個不停的眼睛盯在我臉上。他問我是聽誰說的。我後悔了;我可真會挑地方來討論這樁事。他還是追問不休,我隻能告訴他,因為這家人覺得太平洋上一開仗,他們退路出路全沒了。與其在上海慢慢餓死,不如把所有過冬衣服當掉,把錢買成黃油牛肉,一頓吃完,吃飽,飽得要吐,然後吞下敵敵畏暖洋洋死做一團。


    他問我聽誰說的。我是聽彼得說的。但我當然撒謊說聽一個猶太難民的治安員說的。什麽時候聽說的?聽了一禮拜了。那為什麽一直瞞著?這怎麽叫瞞著?猶太難民的事,聽聽就過去了,誰存心瞞呢?好像這事特別新鮮似的。


    他看著我,說:你不是不認識猶太難民嗎?


    就像一般心懷鬼胎的人在此刻都會反應過度一樣,我大聲說:你什麽意思?


    他不說話了,轉過臉去聽一個老頭朗讀他自己寫的詩歌。


    從閱覽室出來,天快黑了。


    傑克布突然說:我不是一個誠實的人,但我對你是基本誠實的。


    我說:謝謝!


    你一聽就知道我是在罵人。可以聽成:誰稀罕你誠實!


    他說:我覺得你還有事瞞著我。


    你是知道的,英文把隱瞞說成隱藏。隱瞞是話語的疑點,隱藏聽上去整個人都可疑。


    我以心虛人特有的過激語氣爭執,說難道認識一兩個猶太難民是罪惡?何必隱藏?!


    我這時的心理是這樣的,傑克布任何帶刺傷性的語言,都讓我舒服。我要對他大大地造一次孽,等同於置他於死地。他的語言越有虐待性我就越歡迎,什麽欺騙、撒謊、隱藏,這些詞匯來得狠毒,我欠傑克布的債務就勾銷一點。勾銷一點是一點,我真希望他在我心目中堅守住他人渣的地位,千萬別變,對一個人渣,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榨取價值,然後踐踏,然後摒棄。人渣假如還能有點可榨取的價值,用於一個高貴的生命,這該是人渣感到有幸之處。好吧,傑克布,來吧,語言還不行,不夠流氣,遠遠不如他在舊金山愛爾蘭酒吧裏的語言符合人渣的角色。


    傑克布把臉對著一棵葉子落了多半的英國槐樹。


    我站在他側後方,看著他剪裁可體的法蘭絨大衣。他為上海之行真是置辦了不少行頭,花他醫生哥哥和律師哥哥的錢,反正是花慣了。他為閱覽剪彩和隨後的詩歌朗誦會打扮了一番。其實他這副打扮站在閱覽室黑洞洞的空間裏,與一群變賣東西填肚子,變賣得隻剩一套破西服的難民們為伍已經是厚顏無恥。


    公園裏暮色四合,樹叢裏,某人在小號上校音和試奏。天暖的時候,工部局常常在這裏舉行露天音樂會,我和彼得來過幾次。


    傑克布的太陽穴一跳一蹦。我從來沒注意到他麵孔上會出現這些脫出他控製的小動作。他從輪船上得到上百名片,每張名片都是他的敲門磚。他住在我家裏樣樣都不礙事,就是整天占著電話讓凱瑟琳的女友打不進來,而讓凱瑟琳撅起嘴和他嬌滴滴地抱怨:“iwanttelephoo!”這些敲門磚還是有用的,幾乎天天給他工作麵談的機會,但他像我一樣愛逍遙,難以遵守紀律,什麽工作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混夠幾天飯錢,就異想天開要弄一筆資本做一樁大事。所以在虹口公園的這個冬天傍晚,他太陽穴蹦跳不已,就是他躍躍欲試做一樁大事的模樣。可惜的隻是他一直不知道這樁大事是什麽。


    這時我看著讓那樁未知的大事情燒灼的傑克布,心想他剛剛辭退了一個老板,下一個飯碗還不知去哪裏找。他的律師大哥和醫生二哥一定受夠了他:他又打電報去向他們借錢,一大筆電報費花在他信誓旦旦的還債保證上。


    從虹口公園回家的電車上,我看見傑克布掏出他西服暗袋裏的錢夾時,連同護照一塊兒掏出來了。美國護照。我很想要過來看看,卻又做賊心虛。他在臨出國前慌張地辦理了護照。照護照相片時,我站在攝影機側麵後方,欣賞燈光下自己一手炮製的“彼得第二”。彼得穿西裝花樣不多,隻穿深色的,式樣古典,有些老氣橫秋。體現彼得的活力的,是堆在他額前又黑又厚、自由自在的頭發。一根根發絲都有動作,有表達力。假如說彼得從脖子以下看是個銀行家或公司主管,那麽脖子以上呢,他是個鋼琴家或業餘劇社演員,節奏音調或語氣表情全在他年輕的頭發上。所以我親自動手把傑克布的栗色頭發弄得蓬鬆,弄成彼得的。在快門就要按下的刹那,我說等等,又跑到傑克布前麵,再次把他額前的頭發刨了幾下,讓一綹頭發耷拉到他眉毛上。照片貼在護照上我隻看過一眼。什麽都混得過去,隻有眼睛那麽不同。即便把傑克布的眼圈擴大,描黑,植上足夠的睫毛,也不能把它們變成彼得的。彼得的眼神隻能偶爾從以《聖經》為主題的古典畫中看到。被委屈了的,被誤解了的,被虐待了的,這麽一個靈魂,他還是為你的粗野愚昧而難為情。因為他知道,你對你的粗鄙也沒辦法,一切天性使然,這正是他為你窘迫的地方。


    傑克布對什麽都浪裏浪蕩不拘小節,但護照卻時時揣在貼身口袋裏。我需要費些力氣才能把它拿到手。一切要快,一旦竊取到他的護照,就要馬上登上去加拿大的船。


    你看,我把什麽都想好了。從加拿大混入美國,很容易。唐人街早期沒女人,人販子把上千妓女從加拿大邊境線走私到美國。如果我帶彼得乘船直接入境美國,他也許會在海關落網,因為丟失了護照的傑克布一定會掛失,一旦掛失的護照號在一個多月後出現在美國口岸移民局官員的記錄上,就用不著狡辯了。我呢,在移民官眼裏,就是個人口走私主凶。


    乘船到溫哥華,再從陸路混入美國國境,應該是一條萬無一失的路線。為了把彼得帶出戰火正在封鎖的上海,我什麽都幹得出來。你能想象嗎?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子會那麽有心計,把後來了不起的傑克布·艾得勒一步步誘入他將發揮功用的方位。現在隻差一步,你就該看到他怎樣不自覺地發揮他犧牲品的功用了。


    因為我常常和傑克布在一起,和彼得的約會自然少了。我對自己的住處支吾搪塞,說住在親戚家,我怕他突然造訪我家,出現在傑克布麵前。那時我在兩個男人之間踩鋼絲,搖搖擺擺地邁著每一步。有時快要進入睡眠,卻突然“轟”地一下醒來,發現自己兩手緊緊攥成拳,拳頭鬆開,手心全是汗。這個時候,我就想不顧一切地去見彼得。


    傑克布時常獨自出門,夜裏很晚不歸,我從不向他打聽什麽。報紙上天天能讀到局勢評論。日本人也到處散發宣傳品,在他們和美國人徹底翻臉之前,他們還想盡量把輿論鋪墊做好。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不時從房頂上過去的飛機聲響都沒有讓我警覺,想到這個冬天夜晚的反常。


    隔壁的英國人家在院子裏焚燒什麽東西,煙從我的窗縫溢進來。每個逃離上海的人都是先喝完貯存的酒,再燒毀所有帶字的紙張。主人們在房子內開party,仆人們在院子裏焚燒紙張,所有帶字的紙張,如同送亡靈上路。這個高檔社區,你聽見誰家留聲機響得通宵達旦,鼎沸的談話聲通宵達旦,那就是在告別上海的好日子。在上海做上海人的主子做了多年,最後的上海良宵將非常懷舊感傷。上海是個誰來都要做它主子的地方,因此誰走都會舍不得它,舍不得做主子的好日子。


    兩三架飛機飛得很低,天花板都讓它們給震動了。我披上衣服,兩腳摸黑蹬進鞋子。


    我是個由著性子來的人。年輕時長輩們對此有不少惡評。一旦我熱血衝頭,非得痛快一下,什麽也擋不住我。我就是在這個熱血衝頭的時刻跳下床,跳上路口的黃包車,直奔虹口。今夜我必須看到彼得。


    那時一定是十點過後。街上已沒什麽人,不知是不是因為愛尋歡作樂的美國人一多半都逃離了上海。路過一兩家舞廳,門口靜靜的,霓虹燈自討沒趣地閃動。聽說有一家舞廳在日本人組織的防空演習中手腳不麻利,沒把燈光用黑窗簾遮擋嚴實,被日本人封了門。遠處,橫過來的西藏路上,一輛卡車蒙著帆布飛快開過去。日本人的軍用卡車。帆布下麵貨色統一,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接著,又是一輛卡車開過去。黃包車夫慢下來,跟我一樣,聽著黑夜裏藏著隆隆的卡車聲響,許多卡車,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


    到了這一刻,我還沒感到什麽了不得的兆頭。其實正是我看著十來輛日本軍車開過的那一刻,成群的日本飛機正在飛越太平洋,向東南飛。黑暗的天空裏全是發動機的聲音。


    我坐在黃包車上東想西想。我在想彼得一直沒有把我引見給他父母。自從我回到上海,身邊有個傑克布,仿佛做了虧心事。怕自己不再是表裏如一的純情女郎,就不再催問彼得帶我回家的事。後會有期,來日方長,是我那個時候常對自己說的話。彼得和我,在相遇之前的那段曆史,已經不加取舍地被彼此接受,何況我們的未來,那是被我們的過去注定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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