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大的殿堂,他像守在一座孤城的皇帝,既坦然又冷清,倨傲又忍耐。  身姿化成無邊無際的黑暗。  琴宿看著他,萬夜知道他會用仙骨一試,緩緩道:"清平君,千燈可能還要麻煩你照顧一段時間了。"  琴宿點點頭,起身拱手,步出落繽殿。    ☆、十四、隻緣感君一回顧    在這個沒有日夜的鬼村,對他們而言隻有萬夜跟千燈知道什麽時候是外麵世界的白晝。  破爛的黑旗,殘破的碉堡,萬夜、千燈、琴宿、鍾離道及堯澤站在碩大的校場上,萬夜豎起食指,壓低聲音道:"噓,你聽到了嗎?是操課的聲音。"  隨後張開手臂仰天大笑:"哈哈哈!死的好!全都死的好!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寂靜猶如墓地,那些關於萬家堡不可一世豐功偉業,都隨著屍體腐爛,被蛆啃食的一點不剩。  百年後無人在意,唯一的浩蕩都化為萬夜癲狂大笑中。  堯澤毫不留情道:"神經病。"  琴宿很是惆悵,鍾離道看的很有趣。  琴宿看看周邊旗杆倒塌,亂石堆中有一些破木板散落,石磚裂開上麵布滿灰塵黑青汙漬,這些潮濕陰暗的地方本該會有些低階食屍蟲爬過,因淨世符釘的關係,任憑植物藤蔓攀爬,樹根破出地麵,要不是琴宿等人在萬夜的防護下,一踏入此地,便會化成一攤血水。  琴宿卻沒有想到,萬夜會派千燈帶他們進來,要琴宿的仙骨及鍾離道的上窮劍,又怎麽會讓他們輕易死在這裡。  琴宿天生是仙,從小就生長於閬苑瓊樓,出生就是天潢貴冑,麟子鳳雛,師父是金闕帝君,在仙樂飄飄、朱輪華轂、軒裳華冑,所觸之處均是金光寶劍,珠紅禮帶,他是在仙家祝福中誕生。  當時盛況空前,天上人間,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帝王仙尊降世時,享受這等殊榮。  琴宿是在仙界祝福喝采,歡笑歌舞中誕生的。  那時候天上星宿光滿流淌,滿庭賜福都給予他,連人間都感受到天邊七天七夜綻放金光與歡愉,即使在夜裏,銀河照耀大地,任何黑暗的角落都被月華柔和的光芒洗鍊,這是普天同慶,各國的國師、巫鹹、修真人都紛紛舉行祭天大典,每個仙門演奏樂曲,吟唱道韻,獻上鮮果鮮花,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這一天被世人銘記。  琴宿第一次感到黑暗到寂靜是在這裡,這個鬼村,曾經繁榮,現在若是能看到萬堡主執著長劍,龍雲虎步的站在城牆上,每個穿著酒紅夜櫻服的弟子,墨黑的大旗揮舞,萬家堡人數沒有四象盟軍這麽多,但他們各個英勇不凡,光是萬堡主一人便勢如破竹,這等氣勢,便可威震四象變之盟!  所以的過往都栽進一個曆史的漩渦中。  萬夜從小就經曆過四象盟軍與東沙魔族大戰,殺伐、呐喊、鮮血、塵土,他執掌太極旗,跟著楚子敬,在一片凶險的刀光劍影中,一同殺出血路。  萬夜經過戰爭的洗禮,靠著自身高人一等的才智,成為天宵派無人能超越的天才道人。  他本身也是一個留著萬家堡血脈繼承天宵派傳統,如果說楚子敬是時代準則守序的標準,那萬夜便是突破當代侷限框架的奇蹟!  這樣一個驚世天才,到底要怎麽忍受孤零零的囚困於此?  滿心抱負,胸懷天下,萬夜剛嶄露頭角,天妒英才,他就這樣被扼殺在萬家堡,馮未玄、淨世符釘、仙骨,這些成緊緊跟隨,揮之不去的夢魘。  仙骨能讓他解脫,不用無止不休的在這個安靜到讓人抓狂的古堡中,徹底死去,享受一個人最終的歸宿,如果連這個微末的要求都成為奢侈,要誰不瘋狂呢?  琴宿並不在意仙骨,他一開始看到萬夜時也十分震驚,他記憶中的萬夜跟現在相去甚遠,戰場上萬夜這麽小,好像才五歲?  他穿著道袍,袖子被那個年輕老成的楚子敬折了三折,雙手抱著太極旗,他那時候藝高人膽大,跟在楚子敬旁邊一點都不退縮,現在想來,萬夜的確從小就展現與眾不同的光輝。  琴宿想起了很多過去,他不怪千燈,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有渴望追求,萬夜想要的,千燈替他執著,萬夜所求的,千燈替他奪取。  上窮劍沒辦法拿到,千燈就將他們整個人一起帶過來,千燈不是一個陽奉陰違的小人,她本心善良正義,欺騙琴宿跟鍾離道她會愧疚自責,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違反本心,如果今天是千燈為了自己,她不敢奢望,不想這樣搶取豪奪,不過這些都是琴宿自己所想,他總是習慣把人心想得很美好。  鍾離道覺得這不過是萬夜算準琴宿的個性,演的一齣大戲。  鍾離道跟萬夜都是聰明人,不過差別是,他們步步為營、滿腹暗算、陰謀陽謀,鍾離道即使用也絕對不想讓琴宿知道,他可以被天下人恨,卻絕對不想被琴宿哪怕有一點點的不滿,鍾離道都無法忍受。  鍾離道認為萬夜把所以人都計算進去,包括心悅萬夜的千燈。  萬夜有料想琴宿拒絕嗎?沒有,但是自己會不會先出手殺了他?  的確會,鍾離道一直都想暗自用上窮劍把淨世符釘砍斷,讓萬夜連帶灰飛煙滅,再不入輪迴!  萬夜知道鍾離道的身分,不管他用什麽手段查出來,他都清楚鍾離道多麽喜歡琴宿,要是做出違背琴宿心意的事情,被琴宿怨懟,鍾離道寧可自己憤恨,也絕對不會這麽做,愛的這麽小心翼翼,這點細微的感受都被萬夜察覺,這盤棋在踏入此地時,鍾離道就輸了。  鍾離道知道,即使琴宿不再是清平君,他仍然會盡最後一點力量,耗盡自己,幫助任何需要的人。  琴宿已經經曆過殞落與重新修煉的孤寂痛苦,他釋懷一切,這點鍾離道明白,所以他從一開始的反對,到現在,隻要能跟琴宿站在一起便心滿意足了。  一切就緒,萬夜滿臉期待的踏入陣內,千燈有些顫抖的握緊衣角,鍾離道抽出上窮劍,麵無表情的遞給琴宿,平日那種客氣的微笑,鍾離道再也裝不出來。  琴宿的外袍摺好放在石頭上,解開上衫,露出不少交錯傷疤的上身。  琴宿拿起鍾離道的上窮劍,沒注意到對方神情平靜到冷淡,千燈跟堯澤站在陣外護法,周邊當時橙光大作,整座山頭的淨世符釘從百年的大陣中飛起,她隻記得上窮劍尖滿是鮮血,仙骨飛到萬夜手中。  更多的細節每每回憶都刺骨難當。  酒紅的外袍飛揚,萬夜回頭對千燈微微笑,黑髮亂飛,那是猶如往常,令人安心又寵溺的笑意。  千燈事後很難細細回憶每個細節。  琴宿一揮上窮劍,鍾離道結出法印,滿山鬼氣被激盪開來。  琴宿上衫染上幾點血跡,萬夜身體分裂成螢光消失,咒語結束地上落下酒紅外袍跟孤舟扇,琴宿隨意闔上衣襬,傷口長出新肉快速癒合,他彎腰撿起地上事物。  千燈抬頭看著陽光劈開永夜帷幕,一路上爬上斑駁的石凋跟殘牆,萬家的黑旗淡如翻倒的墨跡,連微風的輕撫,翠綠山嵐都顯得無比鮮明濃豔,大地吐露出起伏,曾經笑容卷狂的優美身姿,卻是刀光入鞘,覔無所蹤。  千燈站起身,麵色蒼白卻平靜,琴宿執起他的手,將孤舟扇放在她掌心。  孤舟扇的扇骨猶如萬水千山,握緊時,卻似夜雨幽夢,毫無重量。  她握著,除了萬夜隨身攜帶的孤舟扇,還有千個日月交替的記憶,那名百年前天宵派天才道人,酒紅的外袍飛舞在浩浩湯湯的寧靜大殿,似乎都變成遙不可及的畫卷一筆。  她感到頭上一重,琴宿摸摸她的頭,她心裡被塞滿什麽,又因為對方這一個舉動一下所有惶恐不安,患得患失畏懼煎熬頓時被沉厚的光亮刺穿。  堯澤先打破沉默道:“好久沒看到陽光的感覺,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希望楚子敬不要埋伏在哪裡等著團滅我們。"  鍾離道走上前,扶著琴宿道:“還好吧?有哪裡不舒服嗎?"  琴宿搖頭,儘管下劍時巨疼無比,但為了不讓千燈自責,鍾離道擔心,當下琴宿不斷回憶百年前承受歌仙橋上,天宵派眾人萬劍如雨的攻擊,成功轉移眼下的感知,那傷口已被萬夜治的一點痕跡都看不出,鍾離道還是擔心的伸手輕撫,深怕有甚麽後遺。  千燈將孤舟扇收到懷中,吸口氣道:“先去整備一下,我們晚點在落繽殿集合,把嶽君的骨灰送回丹陽壇。"  堯澤看看千燈,似乎有話想說,還在考慮是否要開口,千燈已逕自轉身離開,堯澤一手摸著袖口,看著千燈離開視線,才慢慢轉身,對上琴宿的目光,誰也沒說話。  琴宿對於百年前的戰役,在看到萬夜時被一點點喚醒,他好像忘記很多事情,那個杏黃道袍的小個子拿著道旗,挺著胸膛,胸中自有一股天道橫越靈魂,他們都曾經有著貫徹大道的遠大理想,琴宿那時候透過青銅麵具,對上小萬夜的雙眼時,知道他將會成就不凡。  琴宿在上窮劍貫穿腹部,隨著仙骨飛到空中,他口不能言,但萬夜知曉,他們都讀懂對方的心意。  琴宿打著:"千燈被你教的很好,她善解人意、敢做敢為、堅守正道,萬夜,你對於天宵派、人間事的大道,她一定會替你走完。"  萬夜笑道:"清平君,當初你蹲下來將追月洗塵弓遞給我,我第一次摸到仙弓,那一瞬間,我明白修仙、問道、除魔、救世,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你那個舉動造就昔日的萬夜,可惜你太晚來了.......一日瘋魔,萬劫不復,晚了。"  萬夜承載百年的痛苦孤寂,琴宿感覺那些喪失的記憶正在匯聚成為一條遺忘的星河。  琴宿點點頭,鍾離道眼光閃爍,彷彿承載銀河滿盈,他抱住琴宿兩手環住他的腰,額頭抵在他頸窩。  鍾離道語氣堅定道:"你必須好好休息,雖然萬夜治好傷口,不過消耗巨大,這段期間你別再妄動法力,知道嗎?"  琴宿順著他的髮絲,鍾離道聞著他頸窩,乾淨清爽,鼻息間均是對方的味道。  琴宿伸出指尖,在鍾離道背後寫著幾句,鍾離道笑了笑,放開他道:“當然可以,我有那麽小氣麽?"  琴宿伸手撫摸他的臉頰,拇指腹擦過他白皙絕美,無法挑剔的眼眉、下巴、唇角,靈魂深處澄淨自然契合無比,鍾離道絕美的麵容撞的琴宿心中悸動。  琴宿看著這個與他有緣無份、生生世世嚮往的人,鍾離道身子因緊張僵了僵,握住對方的手將唇靠上去。  琴宿側頭輕輕吻上他。  天上幾聲鷹啼,提醒萬物復甦,琴宿的白道袍被鍾離道抓皺出幾道折痕,鍾離道一手滑到他胸前,雙唇分開時麵頰微紅,喘口氣低聲道:“去吧!"  琴宿點點頭,才轉身離開。  琴宿慢慢的思考著,最後決定先到落繽殿取東西。  堯澤站在斷牆邊,宏偉的宮殿,迴廊、沿著山脈溪穀一路彎曲,隨著飄零葉片,清澈見底的溪底,山澗源起嗷嗷的豹吼,看著重新洗練的風景道:“真是沒想到,黑夜中看不清的,在光亮中竟是這樣的風光。"  千燈木然的將孤舟扇放在以往萬夜常坐的位置上,接著收拾幾套換洗衣物,把裡外打掃一遍,一下站起身把桌麵擺件收起來,一下又覺得太空,把櫃子裡收好的再拿出來,把桌椅擦乾淨,想著萬夜喜歡錯落有序的擺放,便把軟塌上的薄被折好,枕頭、床頭櫃上的凋花木盒、裡麵的耳環、首飾通通翻出來看看又放回去,轉來轉去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以往自己出遠門前都會整理好房間,再跟萬夜說說話,萬夜會一腳支在椅上披著酒紅的罩衫,揚起嘴角,側著頭聽她講話。  現在出遠門,沒有人可以道別,即使回來也沒人期待,心裡悶的很,卻難以具體描述。  好像以前在暴漲溪流的渡口常常看到這樣的場景,在仙門與東沙魔族戰亂時,聽過這樣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五感變得錯亂,聽覺變的忽近忽遠,視覺模糊又清晰,喉頭梗的難受胃裡翻騰有些作嘔。  千燈一下說服自己很快就會沒事了,一下又忘記今夕是何夕,站在花園外圍的日晷前,任憑頭上的白雲快速流動,地上瘦高的影子拉長變小,一時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疼,還是都疼。  她感到肩上一沉,側頭看到寬大的手背,千燈看到縫補過的袖口,琴宿還是一樣和煦微笑。  琴宿指指走廊,千燈跟著他坐在迴廊的長凳上。  千燈坐著有些矇,琴宿一下從縫補的袖口變魔術一樣,躍出兩個皮影人偶,一個是拿著扇子,一個衣帶飄然拿著弓箭,看出來是三箭破魔的故事。  拿著弓箭的仙人跟著拿扇子的道人,那個道人指著遠方,再轉頭跟仙人比手畫腳,解釋前因後果,仙人點頭,表示答應幫忙仙門百家解除此間犄角之勢,進退兩難之局。  拿扇子的道人舉手歡呼,一下那個仙人飛在空中,三箭架在追月洗塵弓上,一陣銀光大作,拿扇子的道人對仙人抱拳鞠躬,仙人也拱手回禮。  拿扇子的道人走著走著,遇到一個魔族少女,那魔族少女嚇跑很多村人,道人用扇子一揮,魔族少女就被綑仙繩綁住,道人用扇尖指著魔族少女,魔族少女搖頭,指著天表示改邪歸正,絕對不再傷害人類。  道人放了他她,繼續走,爬過高山,涉穀攀岩,走過大漠,抵抗暴風,斬殺攻擊他的妖魔鬼怪,遇到很多感謝他的人們,最後來到一個古堡前,一個矮小的人偶對他舉起手,道人彎腰抱起小孩,進入古堡。  千燈頓時腦中浮現時光荏苒,她小時候給父母駡,家族長輩認為她太膽小,無法成為萬家宗族的一員,甚至連修真都無法做到,丟進顏麵的千燈,聽到族長們正討論是否將她從宗廟除名,她知道因為自己的關係,連累到身邊的人,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於是一個夜裡逃到後山鬼村躲起來。  她小時候知道自己有一個兄長在鬼村失蹤,後來鬼村後山變成萬家禁地,千燈希望自己消失,又害怕又難過時,她看到黑夜中,驚世駭俗的絕色。  箭垛後,酒紅外袍飛舞,臉龐跟自己十分相似,嘴角帶著傲視蒼穹的從容,眼眉桃花,正搖著一把扇子注視著自己。  萬夜教會她使用尋夜刀,教會她修真結丹,千燈突飛猛進,與萬夜朝夕與共,心裡越是喜歡這個稱作兄長之人。  千燈想要了解他的世界,想要讓他解脫,決定進入天宵派尋找方法,也想認識萬夜出生成長的地方。  千燈在天宵派跟萬夜的栽培下成為萬家最優秀的人才,很多萬家人都期待她成為堡主,眾人皆見千燈展現芳華的一麵,卻不知隱隱黑夜中,那執孤舟扇的天才道人坐鎮鬼村殘城,卻能指點天下棋局。  千燈將萬夜的一切放在心上,直至傾心於君,尚不自知。  千燈指尖劃過執扇的道人皮影,淚水先滴在地麵形成漣漪一圈一圈。  無聲的哭泣到痛徹心扉的哀嚎,或許一生太短,承諾太長,夜幕無邊,斫月難追,掬不盡黑夜孤燈,換不回一聲幽暗輕笑。  琴宿拍拍她的背,千燈頭靠在琴宿胸口,淚水沾濕對方陳舊的道袍,低聲啜泣喊著:“哥哥......哥哥......."  最後千燈緊緊抓住琴宿的衣衫,埋在他胸口,哭到喉嚨沙啞,哭到崩潰無法自己。  十幾年前,有個小女孩縮在牆角,害怕黑影幢幢,哭泣顫抖,直至一縷佔盡肉體的孤魂,用高亢低吟演著世人歌頌的故事,把小女孩哄的破涕微笑,從此不畏懼漆黑與未知。  琴宿聽著她哭喊著哥哥,便用掌心順著她的髮,拍拍她表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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