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出現的叫花子越來越多。一旦有人敲門,家家戶戶都不敢開,怕打開了門口站著叫花子。有時叫花子一來來三代。


    多鶴從此不再上礦石工地掙那一小時五分錢的工資。食堂也關了門,小環“謝天謝地謝謝毛主席”地回到家,又開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過起懶日子來。


    現在碰上小彭和小石來串門,她也不把圍裙勒在小腰上,氣魄很大地說:“想吃什麽,嫂子給你們做!”現在她能招待他們的是“金銀卷”,不過該用玉米麵的地方用了紅薯麵,該用白麵的地方用了玉米麵。大孩二孩快七歲了,丫頭也有了大姑娘模樣,一律頭大眼大,四肢如麻秸,總是在半夜餓醒。


    小彭和小石來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裏裝半兜綠豆或黃豆,是他們在黑市上用高價買來的。小彭又回技校學了一年,回到車間就是彭技術員了。他這天到張家,和小環、小石一塊玩拱豬,多鶴進屋給他們兌茶,兌完茶,多鶴脊梁領路從屋裏出去。小彭把潔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擼擼,大聲說:“謝了,小姨。”


    三個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多鶴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樂,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舉起來:“新手表!上海牌!你們怎麽都看不見?!”


    小彭臉漲成一塊豬肝,但他這回沒揍小石,隻嗔罵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著唄!”同時他瞟一眼多鶴,多鶴又一笑。


    多鶴的笑從來不藏掖,她就那樣一笑笑到極致。她讓小彭這類男子誤以為他是今天最逗她樂、最討她歡心的人。這麽多年來,小彭總是想搞明白多鶴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裏。他總覺得她有個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麽不同,不同又是那麽微妙,那麽滑溜,一抓住,它其實早溜走了。


    “多鶴你來玩兩把,我出去買點菜。”小環說,一麵探下一隻腳,在床下找鞋。


    多鶴笑笑,直搖頭。小彭發現小環和多鶴說話就不那麽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細細地咬。


    “坐下坐下,我們教你!”小石說,“這玩藝兒得過腦膜炎的人都會玩!”


    多鶴看他洗牌。孩子們都上學去了,該洗該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她猶豫著坐下來。摸牌的時候,小彭的手總是擦著她的手而過。小彭會飛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講話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麽好,要讓小彭輸成光屁股。


    多鶴吃力地理解著小石的話,漏掉半句,聽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遲到。還沒等多鶴學會玩牌,孩子們放學了。初一學生丫頭跟著二年級學生大孩二孩跑進來。多鶴趕緊起身,對兩個客人鞠躬告辭,要他們繼續玩,同時對孩子們說:“洗手!”


    孩子們不情願地走進廚房。丫頭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語:pan,饅頭和麵包)!”


    三個孩子躥出廚房,二孩手裏拿著一個四合麵花卷,但不知是蔥卷麵,還是麵卷蔥,比麵還多的洋蔥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頭邊追邊喊。


    三好學生丫頭是兩個男孩的小家長。他們已進了大屋。


    “我數一二三,你給我站住!”丫頭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來,大孩趁機奪過他手裏的花卷。麵本來就沒有黏性,又摻了太多洋蔥,這樣一過手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來,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頭。


    “我的‘爿’!賠我‘爿’!”二孩喊著。


    小彭小石看看他們不再是玩鬧,真打出仇恨來了,趕緊上去拉。然後問丫頭什麽是‘爿’。丫頭告訴他們,就是花卷。是哪裏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這麽說。小彭和小石對看一眼:這是中國話嗎


    晚飯後,張儉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觀局,準備接敗手的班。小石問張儉,小姨多鶴到底是哪裏人,怎麽把花卷說成一句外國話。張儉鎖著眉瞪著棋盤,他不接話茬誰也不會奇怪。


    這時在大屋縫紉機上補衣服的小環叫起來:“他小姨說的什麽話你們真不懂?”


    小石笑著說:“瞧小環嫂子的耳朵多靈!縫紉機那麽響還偷聽咱們說話呢。”


    小彭大聲說:“小環嫂子,他小姨說的話我們真不懂。”


    小環說:“真不懂?那我可告訴你們啦——爪哇國的話呀!我妹子去過爪哇國!”


    小石和小彭都笑著說爪哇國的話這麽難懂,快趕上日本鬼子的話了。


    他們常常是這樣,真話假話沒人計較,解悶就行。多鶴坐在大屋的床上織補孩子們的襪子,不時給三個男人續上開水。張家已經早就不喝茶了,茶葉錢全買了糧。秋天多鶴常去郊外采一種草籽,慢火炒黃以後泡茶很香。可這時剛入夏。


    該小石和小彭下棋,張儉觀局了。他站起身,進小屋去看看做作業的幾個孩子。多鶴眼睛的餘光看見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動,小石卻動了。他站起來,從飯桌上端的毛主席畫像上起下一顆圖釘,然後把圖釘擱在張儉坐的椅子上。多鶴不明白他的意思。張儉走出來,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鶴突然明白了。她叫起來,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從來不知道聲音溫和的多鶴會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張儉回過頭。多鶴已經跑過去,把那個本來應該已經紮進他屁股的圖釘拿起來,麵孔血紅。


    “走!你走!”多鶴對小石說。


    小石尷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著張儉。


    多鶴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從凳子上拉起,往門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從來沒看多鶴發過脾氣。也不知道她有這麽大牛勁,張儉和小環兩人拉,她抓著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開。其實工段裏愛作弄張儉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裏放沙子,有人從他工具箱裏偷線手套。政治學習的時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筆畫豬八戒或猩猩。張儉在俱樂部的後台被抓獲,原先愛作弄他的人更活躍了。所有認識張儉的人裏,或許隻有小彭明白,張儉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溫厚。他的老實、沉默寡言是他不屑於跟人一般見識,他心裏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對付。


    但那是什麽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環和張儉終於給小石解了圍。小石嬉皮笑臉地給多鶴左一個作揖右一個打千。小彭想,張儉那與世無爭的沉默不定會在哪天爆炸,也不知會輪上哪個倒黴蛋做這爆炸的犧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機靈頑皮引起多鶴的注意。他倆誰也不知道引起張家這位小姨子的注意圖的是什麽,但他倆總在暗暗競爭,爭取多鶴哪怕無言的一笑。難道他倆想跟她搞對象嗎?小彭被這個想法嚇一跳:他怎麽能娶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女人?再說,老家有父母給訂的娃娃親,他不可能永遠賴著不回去結婚。二十六歲的人,還能賴多久


    小彭連是否喜歡多鶴都不知道,就是多鶴那種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韻味引得他心癢。他看著小石還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鶴表白他對張儉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張儉和多鶴是一對情人。難怪一顆圖釘就讓她成了隻母豹子,撲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環在俱樂部事件中為他們倆打了掩護。現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誰生的了。


    小彭覺得自己和無恥、烏七八糟的家庭混了這麽幾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張家的時候,他下決心再也不來了。但第二天他又來了。接著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來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他甚至沒有把自己的推測告訴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頭,瞧不起小石那沒有兩寸深的心眼。


    八月這天,他下了班之後,洗了澡洗了頭,換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窩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張儉家樓下,正遇見多鶴下樓,背上背了個木桶。他問她去哪裏,她指指糧店方向。他說我幫你去扛糧吧?她笑了,說多謝啦。他馬上把自行車掉了個頭。


    到了糧店門口,她又指指前麵:“那裏。”


    小彭跟著她走。她走起路來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卻非常快。跟她離得近,他更覺得她不同於一般女人。


    “還遠嗎?你坐到我車上來吧。”


    多鶴指著背上頗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來。他看著她解,覺得這個桶也怪頭怪腦,不像一般人家用的東西。他左手拎著桶帶,右手握車把,歪歪扭扭騎上路。過一會兒,就進了菜農的領地。


    路邊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揀什麽。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實多多了。一個鄰居把賣花生的消息在樓上傳開,小環跟鄰居借了五塊錢讓多鶴去買。孩子們都缺乏營養,大孩的肝髒腫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鶴刨了兩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鶴正要往秤上的筐子裏倒,小彭攔住她,把桶裏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殼上滾了太厚泥層的挑出來,再把泥搓掉。他對多鶴笑笑。多鶴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塊挑揀。小彭想,這個女人活到這麽大,還不懂人間有多少詭詐;若不是他來,她不就要花買花生的錢買泥巴回家了嗎


    賣花生的農民把他長長的秤杆指過來,險些戳到多鶴的臉。他叫喊著不賣了不賣了!誰要挑揀就不賣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說他的秤杆戳著人了。農民說他有言在先,花生沒挑沒揀!小彭跟農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說挑揀了就該挨你秤杆戳臉嗎?還是女同誌的臉,是隨便能戳的嗎?戳瞎了眼睛算誰的?!沒戳瞎呀!’噢,這狗日的還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農民畢竟比小彭簡單,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爭端截流了,他卻稀裏糊塗跟著小彭往邏輯支流上走。


    “她眼睛沒瞎嘛,不是好好睜著嗎?”農民也對搶購的人們說。


    “那是你有那壞心沒那本事!大家聽見沒有?我們國家正在困難時期,這些奸滑農民趁機吸我們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奪到手裏,農民在旁邊跳腳頓足,求他別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斷了。


    “這些近郊的農民心肝最黑!趁我們缺糧少油拚命抬高市價!”


    “可不是!”搶購者中有人應聲。


    一個東北家屬嘴邊糊著泥,大聲說:“這些農民老弟太不夠意思,賣給咱這點花生,還先擱泥裏醬醬!”她剛才趁工人階級和公社社員拔河,剝開醬過稀泥的花生,飛快往嘴裏填。她想填個半飽,好給孩子們省出一頓飯來。現在她的臉看上去也像在泥裏醬過了。


    工人家屬們對郊區農民積壓了多年的怒火暴發了。農民知道上海工人離不開魚蝦,就把魚蝦價錢漲得跟上海一樣高。賣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還狡辯:哪裏是泡了水?是澆小尿(sui)的!粉嫩的


    小彭揮舞著秤杆,對家屬們說:“俺們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鬧饑荒隻能幹扛著,他們還有自留地!他們是有產階級!”小彭不管自己講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說服力,他的派頭很好,連那個投機賣花生的農民也懷疑他有什麽來頭。


    小彭一邊耍著秤杆,一邊拿出業餘話劇演員的舞台嗓門,教育有產階級的農民。他眼睛不斷朝多鶴看去。多鶴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格的襯衫,白的很白。藍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長袖破得無法補綴,剪成了短袖,但那種潔淨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屬裏非常刺眼。多鶴眼睛睜圓,看著他,對他突然展露的才幹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眾領袖的才幹還是做業餘話劇演員的才幹,無所謂,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鶴咯咯一笑,小彭感覺像二兩酒上了頭。他絕不能馬上放棄剛為自己搭建的舞台,隻聽哢巴一聲,那根樹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裏,他的膝蓋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顧不上疼痛,領導工人階級大翻身,把農民的花生按人數分成一個個等份,每人拿出三塊錢,他替天行道地對農民宣布:要是嫌少連這三塊錢也沒有了。


    農民大罵他們是土匪。


    小彭一點也不生氣,哈哈大笑,人們歡歡喜喜圍著小彭,就像他真的領導了一場大起義。小彭跟家屬們點頭、揮手,但他的感覺都在多鶴身上。他要多鶴看看,張儉是什麽玩藝兒,有他這麽精彩的口才嗎?有他這樣服眾的魅力嗎


    小彭在技校時讀過幾本小說,他對多鶴絕不像少劍波對小白鴿,也不像江華對林道靜,多鶴對於他,是個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齒不清、腳步奇特、驚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組成部分。有時小石和他懷疑她智力發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懷疑就立刻被驅散:她不僅智力健全,而且相當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綁在車大梁上,和多鶴步行。夏天太陽落得晚,正在出鋼的高爐給這個城市又添了個太陽。他剛才領導起義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後背,胳肢窩下麵用作打補丁的橡皮膏被汗濕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講中掉落了。他每一個慷慨激昂的動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點,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鶴不時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愛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來歲怎麽都有那麽多話?終於,多鶴說話了。


    “衣服破了。”她說。她的眼睛那麽認真,雖然還在笑著。


    他跟她講了一路小說啊,歌曲啊,詩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這裏。”她指指自己胳肢窩。


    她胳肢窩下麵也有一塊小小的補丁,現在浸透了汗水。不知為什麽,小彭被她補著小補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窩弄得心神不寧。


    他站住腳。她不明道理地跟著站住了。


    “你給我補一補吧。”


    她定著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層細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劉海也被汗濡濕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話無關緊要,讓它給一陣微風刮去好了。至關緊要的話他不必說,因為一隻雌動物懂得什麽也不說的雄動物。


    她眼裏突然汪起淚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當真大概很難收場。


    他們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對小環說,他幫多鶴馱東西,多鶴答應幫他補衣服。他一晚上都為多鶴的眼淚心煩,她要把他當救世主就麻煩了,她會全身心撲上來,跟他拉扯起一個家庭。張儉用過的東西,他撿了來用,他賤死了!多鶴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幹淨用烙鐵熨幹了,又拿到縫紉機上給他縫補。他聽著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就想:你看,她已經撲上來,要跟你拉扯過日子了


    張儉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隻有小彭一個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環的對手,他隻好去聽丫頭讀她寫的作文。丫頭有一個大本子,裏麵是小彭小石給她從報紙、雜誌、書本上抄錄的優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頭寫作文。就從裏麵找。寫到豐收,便是“滿屯流金沙”,“疑是白雲落棉田”,“棒打棗樹落瑪瑙”……誰都覺得這些句子高級,隻有小環在一邊聽著說:“那咋還餓成這樣?咱大孩咋會肝腫大?孩他爸咋會瘦成個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著說,“難怪了——滿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飯!棗樹落下瑪瑙來,能吃嗎?所以呀,百貨公司門口天天有餓死的叫花子。”


    丫頭有時給小環弄得寫不下去,就說她落後,右傾。


    小環說:“右傾咋啦?”


    “右傾都得掃廁所,不願掃就爬上高爐跳下來!”廠裏有兩個工程師被打成右派,掃了一陣廁所,前後腳從五十米的高爐上跳下來。一般來說,交鋒交到這裏就沒人吭氣了,畢竟右傾和跳高爐這類事遠得和張家不沾邊。


    丫頭的作文完成後,多鶴也替小彭補好了海魂衫。她交給他時,他給了她一張小紙片。他是趁丫頭念作文時匆忙寫的。紙條是他給多鶴的一封看電影邀請信,電影是下午場,四點半。然而電影放完多鶴也沒有來。他本來隻是無事生非找一份隱秘的額外溫柔,多鶴的失約卻讓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種輕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來的。她膽敢讓他浪費兩張電影票錢:一張票買了個空座,另一張買了他一個無魂的空殼,一場電影他的魂全在多鶴那裏,不知道電影演的是什麽。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張家三個人的狗男女關係透露給保衛科!她是為了張儉守身如玉?這個女人一腔蘇三之情,憑他張儉也配


    小彭再到張家來的時候,先不上樓,守候多鶴單獨下樓的時機。他知道多鶴常常去即將收市的菜場,收羅老菜幫黃菜葉。有時去肉鋪,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關張前會賤賣,多鶴會排在一大群家屬裏碰運氣。


    他看見她拿著一條掛了一整天、被蒼蠅叮了一整天、邊沿幹得發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鋪。他迎上去。


    多鶴一退,但馬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為什麽不來看電影?”他問道。


    她又笑一笑,搖搖頭。她這種稚氣是怎麽回事,三十幾年的飯全白吃了


    “你怕什麽?”他又問。


    她還是笑笑,搖搖頭。


    “沒什麽呀——朋友之間看看電影,很正常啊。”


    她看著他的嘴唇,眉頭緊了緊。小彭想到小環和張儉對她說話的口氣,便放慢了語速,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不是。”她說。


    她的“不是”可以有無數個意思。他覺得現在自己對和她的關係心重無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樣一來,他知道痛苦是什麽感覺了。


    那天他沒有跟著多鶴回家。痛苦開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張儉家不見多鶴更讓他痛苦。他怎麽會煞有介事地痛苦起來?他不理小石的激將、惡嘲,堅決不再去見多鶴。轉年的春節,小彭回到老家,把餓得臉腫如銀盤的未婚妻娶進了門。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動一下對自己說一聲:“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等他回到廠裏,父親來信說,他媳婦懷孕了。他對自己更凶惡,咬緊牙關,閉緊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說:“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結婚的事他連小石都沒有告訴。這是提一提都讓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隻有在一個時刻會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見那張和偉大領袖合照的相片。那張照片是毛主席來到爐台上,跟一群領導講這個新興城市如何是祖國的希望的時候拍攝的。小彭背後有閃亮的鋼花,雖然他在畫麵邊角上,但整個人那麽朝氣那麽浪漫。要把這座小城建設成一個新型的鋼鐵聯合企業,毛主席把手一揮,就像列寧和斯大林那樣一揮。小彭不和自己的記憶計較:偉大領袖是不是那樣揮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鋼花滿天,毛主席揮手指向那個尚未出世、一定會出世的鋼鐵聖地。這種無邊的詩意是小彭唯一能夠用來鎮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體溫傳給了上百個人。上夜班的人一來,就握住小彭的手。有這樣一雙被領袖偉大的手握過的手,應該也去呼風喚雨。這樣一個大時代,哪裏容得下他那點痛苦


    又一個夏天到來,小彭穿著多鶴給他縫補的海魂衫騎車從單身宿舍往廠外走。街上又出現了狗。看來狗們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們不會動不動就變成人們砂鍋裏的一道菜。到了百貨公司大門口,唱歌和打鼓的聲音傳過來。幾十個淮北乞丐組織了一個鳳陽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隻黑狗叼著一個破草帽,在觀眾麵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裏沒什麽錢,有紅薯麵窩頭、紅薯、四合麵饅頭。草帽裝的東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拚命向後仰,才能讓那草帽裏的食物不翻出來。等草帽裝滿了,一個女人過來,取下草帽,把窩頭饅頭分給十來個坐著躺著的孩子。黑狗靜靜地站在一邊,癟癟的肚皮快速抽動,一大截舌頭吐在外麵。女人把空草帽交給狗,狗又走回觀眾麵前,立、跪。


    觀眾裏一個男孩說:“給狗吃點兒!”


    小彭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二孩。他頭上包著繃帶,肩上背著鐵環。放暑假期間,二孩身上總是不斷掛彩。他身邊站著大孩,個頭比他高了半頭。小彭想,可別看見多鶴


    果然看見了她。二孩跑進人圈,從狗叼的草帽裏拿出一塊紅薯,遞到狗嘴邊。多鶴從觀眾裏傾出身來,拉住他。黑狗對二孩的賞賜毫不動心,頭一甩繼續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裏一個老頭走過來,手裏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頭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來,多鶴“啊”的一聲抱住二孩。狗卻就地一滾,四爪朝天。老頭對二孩說,現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紅薯放在狗麵前。它轉身站起,兩口就把紅薯吞下去。


    “這狗賣嗎?”二孩說。


    “你買得起嗎?”老頭說。


    小彭看見多鶴使勁把二孩往人群外麵拽。八歲的二孩個子不高,細細的腿上卻盡是肌肉。他那肌肉發達的腿蹬著地,多鶴得費十多秒鍾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鶴後麵,希望別人不把他們倆認成雙胞胎。


    小彭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孩,你想要那條狗?小彭叔給你買。”


    多鶴一綹頭發跑到臉上了,她取下發卡,用牙齒扳開,又把頭發順到耳後。這些動作小彭並沒有正眼看,但他覺得多鶴是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話不說,掙脫開多鶴,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個花鼓乞丐的群落裏。一個警察剛剛到達,說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災害都過去了,還派出這些花子到處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們扛包、抱孩子、牽狗,大喊小叫地散開。他們跟警察玩慣了藏貓貓,警察一走還會回來。市裏有三家一模一樣的新型百貨公司,都有冷氣,叫花子們在這個門口圈場子等於避暑。


    多鶴給小彭鞠了躬,說:“下班了?”


    人人都這麽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鶴這麽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麽大個禮,真是怪極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淺淺鞠了個躬:“出來走走?”


    多鶴指指二孩的頭,表示那是她帶他們出來的目的:剛換了藥。她那種笑是慈母對兒子又愛又煩惱的無力的笑。她還是穿著一年前的白底藍細格的襯衫,隻是更舊了,藍細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麽愛幹淨,也省點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裏去了?他明明滿心歡快。一年沒見到她。就這樣跟她站在一塊兒,不著邊際地說兩句話,看看花鼓叫花子們的歌舞就足夠令他歡快了。


    從百貨公司背麵那扇門又傳來花鼓音樂。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們的表演現場,小彭掏出一直沒空寄回老家給孩子老婆的十五塊錢,找到了剛才那個老頭。老頭看見錢,嘴從笛子上挪開,說:“十五塊:就想買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媽的誰的狗,你賣不賣?我這孩子想要,給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錢。”


    “這狗比兩個會唱會打花鼓的丫頭還值錢。”


    “誰買你的丫頭?!”


    多鶴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塊,買狗皮褥子也不夠!”老頭說。


    他從另一個口袋又掏出五塊錢。他買了這個月的八塊錢飯票,全部剩餘就是這五塊錢了。


    “二十塊?”老頭看看他的口袋,覺得繼續榨還能從那口袋裏榨出油水。


    “你別過分啊。二十塊錢夠買兩百斤米了!”小彭說。


    “我們不吃米。”老頭說。


    多鶴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勁。等他被她拉出來,她的手還留在他胳膊上。絕望的二孩躺在積著雨的地麵上蹬腿打拳,嘴裏喊著:“我要‘亦牛’(日語:inu,狗)!”


    連喊了十多聲,小彭問大孩:“什麽叫‘亦牛’?”


    大孩說:“就是狗。”


    多鶴跟二孩小聲說著什麽,聲音聽上去是哄慰加恐嚇,但有的詞小彭也不懂。她勸一會兒,苦著臉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衝進百貨公司,買了四塊糖果,跑出來給了大孩二孩,又許願二孩他一定給他把這條黑狗買來。


    九月初,小彭從遠郊買了條小黑狗,在單身宿舍養著訓練它站、坐,又訓練它叼帽子。單身宿舍的另外三個人煩死了,威脅要把小彭和狗一塊兒燉砂鍋。到了年底,小黑狗長得跟花鼓乞丐們那條一樣大了。他牽著狗,騎著車,凱旋似的到了張家。


    張家在吃晚飯。過道裏放著一個煤爐,上麵坐了一口鐵鍋,裏麵是熱騰騰一鍋酸菜豆腐。所有人圍在四周,大人們坐著,孩子們站著,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鶴旁邊,正往鍋裏下綠豆餅。


    小環指著小彭說:“這人是誰呀?俺們認識嗎?”


    小彭身子一閃,亮出身後跟著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過來,張著兩隻胳膊,然後跪在狗前麵,抱住它。多鶴和小彭對看一眼。


    小環說:“哎喲,一年多不來,一來就給我們送肉來啦?正好立冬吃狗肉,還落張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個饅頭,揪了一半喂給黑狗,黑狗不動。小彭把饅頭拿過來,重新遞給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轉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饅頭,小環用筷子敲敲鍋:“人剛有糧吃,就喂狗啊?”


    多鶴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給二孩做主、撐腰。


    張儉終於開口了。他說:“咱養不了。”


    小環說:“它來了咱去哪兒啊?兩個孩子大了,跟他小姨還睡一個床,一夜下來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殺,過兩天也得送走!”


    “誰殺我的狗,我和他拚了!”二孩突然說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著,一腿蹲著,兩手護住狗頭。


    小彭從來沒注意到這個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過他的性情,總是熱情比一般人高,愛什麽是帶著高度熱情去愛,恨什麽也恨得熱辣辣的。


    “媽,咱一人少吃一口唄。”丫頭說。


    隻有大孩不聲不響吃他的飯。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鄰居家借個籃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練練運球。


    小環做了主,把狗先養下來,實在養不了再還給小彭。小環叫小彭自己到廚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鐵鍋裏添了一大勺豬油、一大把粗鹽。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騎車回單身宿舍。


    “怎麽,隔了一年多,發起第二次總攻?”小石說。


    “那你呢?總攻不斷,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為她那麽難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氣聽上去是個壞過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麵似的,又細又黏……”


    小彭想跳下車就地掐死小石,“你摸過?”他口氣不變,心裏劇痛起來。


    “信不?不信你試試唄!”


    “我早試過了!”


    “你咋試的?”


    “那你咋試的?”


    小石急蹬幾下,車子飛出去,又一個急拐彎回來,嘴巴同時打了個又尖厲又婉轉、壞到家的口哨。


    “哎呀媽呀……”小石說,“那滋味……能告訴你?你真試過?”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會用自己的車把這個長著木偶臉、女人都喜歡又都不當正經事的小個子撞倒,隨便找個什麽砸死他。前麵十多米就是火車道,火車在兩三裏之外的彎道上拉笛,它會幫忙把他砸爛的那張木偶臉軋成包子餡。這個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風,小彭即便得到多鶴,也隻是在下遊接他的髒水。張儉、小石都在他小彭頭上尿尿(sui),他小彭還指望鋼花滿天來緩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個晴朗透徹的秋天下午,小彭來到多鶴出沒的馬路上。大饑荒已經過去,但張家的大饑荒尚未緩和。兩個男孩食量驚人,一個吃出了高度,一個吃出越來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鶴還得到收市的國營菜場去包圓爛了大半的西葫蘆、發了青的土豆、被蟲蛀成網子的白菜。菜場的人都認識她,見她文雅多禮,不吵不鬧,每天專門為她留一堆垃圾,用鍬撮進她背在背上的木桶裏,讓她回家慢慢挑揀去。小彭從臭氣熏天的菜場開始跟蹤她,見她進了肉鋪,出來後菜場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鋪的垃圾:幾塊刮得白生生的豬骨頭。等她走出水產店,一大群蒼蠅開始追隨她,木桶不夠它們停泊,就停在多鶴的頭發上。


    這時她走進一家小飯鋪,出來的時候手裏拿個報紙包,油從裏麵洇出來。她在小飯鋪收羅顧客們啃下的骨頭、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寶貝黑狗。蒼蠅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麗淡雅的一個女乞丐呀。


    “多鶴!”小彭在她走出飯鋪時追上去。


    她一見他就帶著一頭一身的蒼蠅跑上來。天下也有這樣不知遮掩自己歡心的傻女人。又是一個深深鞠躬,同樣一句古怪之極的家常問候:“下班了?”


    小石這個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點惻隱之心,下手晚一步,給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鶴哪裏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鍋裏翻騰起泡的油餅子,在他旁邊連笑帶說,舌頭不當家地講二孩如何疼愛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覺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條狗?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她接著饒舌:感謝他理解孩子——二孩是個很不快樂的孩子。


    二孩是個很不快樂的孩子?被她這麽一點,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從四樓上摔下去,沒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樂摔沒了。原來多鶴對他如此親熱,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話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誼,都是為了二孩。對於多鶴的親與疏,小彭永遠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饒地追索,結果對她就越來越心重。


    “我就是來告訴你,明天我在這兒等你。”小彭板著臉說。


    多鶴的笑臉一伸,又一縮。


    “你欠我一場電影。”小彭板著臉,讓她無可選擇。無可逃遁,“你必須跟我去看電影。”他的意思是:讓你賤,你看你惹的是誰


    淚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裏成了兩個閃光的環,轉過來,轉過去。


    姥姥的,這女人真賤呀!好好地拿她當人,帶她進大雅之堂的電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會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淚。小石那下流種子引她去什麽狗洞,拿她當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讓他揉了。


    “你跟小石談對象了?”


    她眉頭皺起,目光凝聚起來,嘴唇微微啟合,好像跟著他的話在心裏默誦。她眉毛忽然揚上去,兩個閃閃亮的淚環也消失了,她一連聲地說:“沒有,沒有!”


    “談對象有什麽不好?”


    “沒有!”


    “他都告訴我了。”


    她看著他。他感覺丫頭、大孩、二孩都通過她的眼睛在審視他,看他到底什麽時候繃不住,笑出來,結束這個玩笑。


    什麽也不用再說了。小彭憑自己的男性直覺評判了事態。小石是詐他;多鶴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處的一顆心讓他對多鶴的迷戀更難以解釋。廠裏的主要技術員有十多個,他小彭是最有培養潛力的,因為他家幾代貧農,又是黨員。他憑什麽會放不下多鶴這麽一個話都說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鶴真的來了。她有意收拾成進電影院的樣子,頭發洗得很亮,一條棉布百褶裙,配上圓領線衣。所有工人家屬都讓丈夫們省下白線勞保手套,然後拆成線,染上彩色,織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多鶴的這件線衣染成黑色,圓領口抽出帶子,帶子兩端當啷著一對黑白混編的絨絨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鶴不像小環腰身妖嬈,一動一靜都是風情,多鶴的身段線條沒有明顯的曲直,都是些含混過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從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麽看也不可能是小環的妹妹。


    那麽這個叫朱多鶴的女子到底是誰


    電影院門口,小彭指著一張巨大的海報告訴多鶴:這是個新片子,叫做《苦菜花》,聽說特別“打”。“打”是青年工人們形容激烈的戰爭影片的詞。


    多鶴的表情變得非常焦慮,看著一幅幅電影畫片,最後她盯著一個日本軍官看了很久。電影院裏小彭苦壞了:多鶴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懷裏硬去搶奪她的手。她似乎完全進入了電影,劇情和音樂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時候,她也差點大哭大喊起來。小彭已經真要動手搶奪她那隻堵在嘴上的手了。這是個良機:女人太傷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讓她舒舒服服把悲傷發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擁進懷裏。沒有這一步,以下步步都邁不開。小彭正想一橫心:幹了吧!忽然聽見多鶴說了句什麽。他尖起耳朵,聽她又說了一個詞。像是在學著電影裏的鬼子說日本話。不,更像是她在糾正鬼子的話。也許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說了什麽。一個日本詞。地道的、滾瓜溜熟的日本詞。


    多鶴是個日本人。多鶴?多鶴。他早就該猜到這不是中國名字。


    小彭被這個無意中的推斷嚇得癱在那裏。張儉家的人長了什麽膽?窩藏了一個日本女人,一窩十多年,生了一窩日本小崽兒。看看銀幕上的日本人,那還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殺人不眨眼。


    他那隻一直想瞅空竄出去的手也癱了,鬆軟地擱在自己兩個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濕工作服的褲腿。多鶴是哪裏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個日本人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裏看電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鶴走出電影院時,他跟在她背後。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層之下藏了個日本女人,其實一切也就不奇怪了。電影裏的鬼子和這個女子是一個種。小彭明白了多鶴是怎麽回事。她再多禮也有那麽一點不可馴化的東西。她笑得再懇切也有那麽一點生澀。而這一點生澀會在二孩身上暴發:二孩那冷冷的熱烈,那蔫蔫的倔強,那種對某人某物蠻夷的喜愛和憤怒,原來是從這兒來的。


    外麵天將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侶氣象。小彭領著多鶴穿過毛毛雨,來到他的宿舍。他現在住的是雙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個小煤油爐燒小灶,一看見小彭領個女人來,連忙說他一會兒去他的四川同鄉屋裏聚餐。


    小彭請多鶴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給她找來幾本釘在一起的電影畫報。然後他衝了兩杯茶。暖壺的水不燙,茶葉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樣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國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腳盆裏的髒襪子上。


    多鶴倒也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大驚失色,給揭了老底的潛藏日本女人,他以為會跪在他麵前求饒。


    “我早就發現了。”小彭說。


    多鶴把原本端在手裏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麽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麽輕易讓她過關


    “你是怎麽留在中國的?”他把臉正對多鶴。


    多鶴嘴唇跟著他默誦了一下,吃準了自己的理解力。


    “賣的。”她簡單扼要、實事求是的態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點偏差。


    他見她毫不回避的眼睛裏又亮晶晶起來。別流淚,別來這套,別弄亂了人心,小彭在心裏默默嗬斥她。


    她極其困難地開了頭。講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頓,有時她吃不透自己的語調,會用不同音調重複,直到她看見小彭臉上一個恍悟,才再往下說。故事給她講得幹巴巴的,到處斷裂,小彭還是聽呆了。三千多個由女人和孩子組成的逃難隊伍,一路血,一路倒斃,一路自相殘殺,這哪是人的故事?這哪是人能聽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這個叫竹內多鶴的女子,是那場大劫之餘數。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還會為不相幹的事痛心。或許張儉和小環也經過同樣的痛心


    多鶴起身了。一個長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攔阻她——這樣的鞠躬是破綻,會讓人順著這破綻摸索下去,最後毀了她。但他的攔阻動作半途上自己變了,變成一個不怎麽浪漫的擁抱。抱住多鶴微微反抗的身體,他感覺那點痛心消解了一些。為了讓自己心裏的痛完全消解,他緊緊抱住多鶴。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婦和孩子、張儉和小環,他是可以做江華而把這苦難的日本女人作為林道靜而浪漫的。


    他把多鶴用自行車送到張家樓下,分手時他說他一直愛她。要不他不會從二十歲剛見到她就總是往這個樓來。八九年時間,這條從工廠來的馬路被他的車碾出多少道轍?那些車轍是證明。他怕她不懂他這個技校學生的印刷體情話,咬字吐詞山盟海誓一樣沉緩、用力。


    多鶴聽懂了。她把自己一拆為二,鞠了個躬。他一步搶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臉上。


    “我不是張儉。你也不是為我做小老婆、為我生孩子的奴隸,所以你別這樣。”


    多鶴轉身走進漆黑的樓梯口。


    他想,他是進過高等技校,學過俄語,陪過偉大領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給娶的媳婦,他和多鶴的相處,也會是十分新社會的。實在不行,他冒著氣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險,休了鄉下媳婦。那媳婦腫成銀盤的大臉早就不在他記憶裏了。


    他迎著毛毛雨向廠裏走,腳把自行車蹬出一個進行曲節奏。風大了,雨猛了,他蹬車的節拍變成了勞工號子。多鶴生過三個孩子,那又怎樣?她比他年長好幾歲,那又怎樣?一切的不尋常都讓他更加驕傲,因為隻有不尋常的人能才夠得到不尋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廠燈火顯得特別亮。每一個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鏡,天上地下地疊映,使燈火無數倍地增加了。雨隻有落在這樣喧騰的工廠區才會如此細聲細氣,就像多鶴的淚水落進硬漢小彭寬闊的懷抱。小彭那還欠缺最後定型的、男孩氣的身軀,跳下自行車,站在一望無際的繁華絢麗的燈光裏,站在漫漫的雨裏和剛走出饑荒的一九六二年裏。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時接到一張紙條,是從吊車上飛下來的。紙條上張儉的字跡飛揚跋扈:“中午吃飯的時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預料,張儉開口便問:“電影咋樣?”


    “不錯。”他瞪著張儉,狗日的你想鎮住我


    張儉端著一飯盒米飯和一堆炒胡蔥,往會議室走。堆滿備料和工具的會議室隻配兩把鑰匙,一把歸工段長,一把歸組長。


    小彭一進去就在一個空氧氣瓶上坐了下來。不然張儉說“你坐吧”,局麵就被動了,真成了他審小彭。


    張儉卻站在他麵前,連人帶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麽個了?”


    他想這樣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審的了。他剛露出要從滾動的氧氣瓶上站起來的念頭,張儉伸過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讓他“坐下談”。


    “我對她咋也沒咋。”


    張儉一下黑了臉,“你還想咋?”


    “看個電影……”


    下麵他所有的知覺,就是張儉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幫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縫合,前腳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線,後跟兩塊黑黑的膠輪胎。


    “你幹啥?!”小彭給踢得滾到氧氣瓶下麵,膝蓋打彎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幹啥?踢你!”張儉說,“我最恨人賴賬。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裏那個休了去。”


    小彭發現三腳踹不出個屁的張儉挺能說,舌頭翻得圓著呢。更讓他吃驚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別人的底摳在自己手裏——他什麽時候摳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婦、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環嫂子?!”小彭剛想站起來,張儉又一腳。氧氣瓶弄得他很不帶勁。


    “驢日的。我能休她嗎?”


    張儉這句話根本不是道理,也沒有因果邏輯,他那種不容分說的堅定讓小彭覺得又輸了一輪辯爭。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婦,你就給我就地收手,別糟蹋了她。”


    “你憑什麽糟蹋她?”


    張儉往門口走,手已經擱在門鎖上。他對小彭這個致命提問又裝聾了。


    小彭痛苦得團團轉。他想幹脆揭露張儉,讓公安局把他當重婚罪犯抓起來。那多鶴也會被抓起來,會永遠從這裏消失。在二十八九歲的熱戀者小彭心裏,世界都可以消失,隻要多鶴不消失。從此他一有空,就到張家樓下打埋伏,有幾次見二孩帶著黑狗出來,他向二孩問了幾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對他端詳,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個他馬上會臭罵自己的動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親吻了一下。


    等他臭罵著自己蹬車逃去時。他眼淚流了出來。他小彭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技術員,現在給什麽妖孽折磨成這樣


    發生了他對二孩失控的那個舉動之後,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後的抉擇了:要麽回家休了媳婦,每月照樣寄十五塊錢給她,然後娶多鶴;要麽把二十歲到二十八歲在張儉家度過的好日子徹底忘掉。


    這天在廠裏,小彭從電焊光裏、氣割光裏走過。一個人的臉從電焊麵罩後麵露出來,一見他,馬上又躲到麵罩後麵,好像他整個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麵罩後麵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幾步,鋼廠裏縱橫的鋼軌上不時過往裝著鋼錠的火車。小彭覺得老天爺怎麽老是在關鍵時候讓他頓悟:跟他處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鶴,刺探到小彭在東北老家娶媳婦生孩子,又去向張儉告了密。


    他等一列運鋼錠的火車過去,從軌道上跨回來。小石剛焊完一件東西,正用榔頭敲焊條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說:“饞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團子,是豬大油煉化了,又凍上,舌頭一舔就化!”


    小石還裝著萬般不在乎的樣子,搖頭晃腦地笑。


    “你去告密?你還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訴我了!”小彭在鋼板上走得驚天動地地響。


    “啥秘密?”


    “十條大前門我也不換給你,就這麽秘密!”


    “哼,還不就是那秘密……”小石兩頭看看。其實他們周圍到處是震耳的金屬撞擊聲,鋼廠內的火車頻繁過往的聲響,吊車的哨子聲,他們直著喉嚨嚷,在他們身邊的人也聽不見。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覺了,瞪著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沒上張儉家去,我早知道了!”


    這個女人跟誰都傾訴她的血淚身世,小彭原來並沒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陣無趣,小彭覺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張儉背著他非笑壞了不可。


    小彭在鐵軌上坐下來,想著自己浪漫小醜的角色,又失敗又悲哀的小醜。也許他是唯一為多鶴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們的笑料。


    到處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屬撞擊聲比一千套鑼鼓更聲勢壯闊。心碎的小彭縮坐在幾條鐵軌的糾結處。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鋼鐵的鑼鼓中過節,笑料小彭坐在這裏,沒有了東南西北,沒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屬聲響敲打著他的心、肺、肝、膽。他的脊梁骨、腦髓。突然幾節車皮倒退而來。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鐵軌那邊去躲開它。


    他卻被人拉了一把。


    “你個王八羔子往哪兒跑?不活啦?”小石指著另一端來的火車頭,正和倒退的幾節車皮相交錯。


    小彭如果往鐵軌那邊躲讓,正好給火車頭撞死,他差點變成車輪軋成的包子餡。


    “姥姥的。”他嘟噥一句,甩開小石的手。他和小石這樣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對,坐在那兒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後說,“為一個娘們兒,真去臥軌呀?不嫌膩味!”


    “你姥姥的膩味!滾!”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這下不僅撿回了命,也撿回了魂。


    晚上兩人一塊兒去澡堂,出來的時候小石說他去張家送豬肉去。食堂死了一日豬,肉全白給工人們。他搶了一份,給孩子們解解饞。


    “能讓孩子們吃死豬肉嗎?”


    “嘻,多熬熬唄!毒不死!”


    “看這肉都發藍,血憋在裏頭。看著髒得慌!”


    “吃著不藍就行!日本小鬼子餓急了,藍肉也吃。他們吃生棒子生高粱,從河溝裏撈出泥鰍就往嘴裏擱……”


    “多鶴告訴你的?”小彭問。多鶴告訴他,在逃難路途上她吃過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這時他倆站在初冬的傍晚,剛洗過頭發,濕氣從頭上冒起。


    “她也告訴過你?”小石說。


    “沒聽她說這些慘事,你以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長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養出那些殺人放火的野獸。我過去對她也……也沒咋的。一聽她跟我講的那些慘事,真不想再糟踐她。”


    小石靜靜地聽著。過一會兒他口氣散淡地開了口


    “那她咋沒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沒了。”


    “那咱中國咋沒給她關起來?日本間諜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來嗎?”


    小彭從他的惆悵浪漫情緒裏一下子浮上來,換一口氣,看著現實裏這個小個子。他上當了。這個小個子套走了多鶴交給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詐我?!”小彭想,他到底沒玩過這個精刮過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樂,做出防禦姿勢,退到小彭爆發性攻擊夠不著的地方。“我說她咋那麽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敵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覺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覺悟!”


    “你連屌的覺悟也沒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來勁,索性把毛巾往頭上一頂,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開宿舍的門,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樓梯上吹響了。這天晚上不搞清多鶴是怎麽個來龍去脈,他是不會讓小彭清靜的。


    結果是他倆把那發藍的肉吃了。兩人借了個煤油爐,把臉盆洗了洗,在裏麵燉了一大盆肉湯。六兩酒就著多鶴的慘烈身世喝了下去。吃著喝著,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剛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一口一個“王八羔子”地伺候著小石,心裏想這個王八羔子聽故事也聽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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