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去日本前,回來看了看小環。她已經是中年婦女的模樣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這使當時沒麵子回來的丫頭覺得多少找回了點麵子。張儉去世前囑咐過多鶴,丫頭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辦就把她一家先辦到日本。在辦公樓裏做清潔工的多鶴沒有錢為丫頭的全家辦經濟擔保,是久美幫了她的忙。


    丫頭沒有帶丈夫和兩個孩子回來。小環明白她不願花三個人的旅費,也許根本湊不上這筆旅費。丫頭還像過去一樣周到懂事,開口先笑,挽著小環的胳膊出出進進,鄰居們都說像親娘倆。隻有張鐵在丫頭來了之後脾氣大長。誰家有孩子哭他從門口經過也會說:“跟這些人做鄰居,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黑子迎他到樓梯上,也給他踹得直哼哼。


    沒人知道張家為什麽自從丫頭回來每天都有爭吵。其實主要是張鐵吵,有時小環聽不下去,跟他惡聲惡氣做個對罵的搭檔。


    “憑什麽給她(丫頭)寄表格,讓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給我媽(多鶴)做了什麽了?!她給咱家做了啥了?做的盡是丟臉的事……”張鐵說。


    “那你個兔崽子都做什麽了?!”


    “我至少沒給咱家丟臉,讓學校給開除!我媽戴白袖章掃廁所的時候,她在哪兒呢?”


    “你是沒丟臉,那時你想丟丟不掉。當時要真能把那你張日本臉丟了,你肯定丟!你是丟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兩道日本眉毛、日本鬢角、日本胸毛給剃下來,丟廁所下水道裏!對著鏡子,天天想的就是怎麽把你親媽給你的這張臉給丟掉。”小環滿麵獰笑,揭露他最隱秘的痛處。她說著說著,突然想到自己那麵小鏡子最近又給掛在了廁所的水管子上。這小夥子愛起自己來了,看著自己的濃厚頭發、濃黑的雙眉,白皙的皮膚,越看越愛自己,越看越跟多鶴同一血緣。或者,他還是瞪著鏡子,咬牙切齒,恨自己這個日本人不全須全尾,恨自己舉手投足閃出了他中國父親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滿肚子的語言。絕大部分是中國母親小環的語言。要是還能給自己下毒手的話,他就會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麽高貴的中國鄉村語言給剔出去。


    “你現在認你媽了?”小環說,“你早幹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塊喊口號****日本間諜了!小兔崽子!你生下來的時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時候怎麽不一把捏死你!”


    丫頭上來勸小環,說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見識,讓母親也別動怒。


    “你不跟誰一般見識?”張鐵換了個對手,矛頭轉向了姐姐,“你一個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該箅張家人!你倒去日本了,憑什麽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環說。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問你爸了。”小環說。


    “噢,她過得不順心,我就順心了?在工廠裏一天幹八小時,暗無天日!憑什麽就照顧她呀!”


    小環哼哼地樂起來。


    張鐵不吵了,看她樂什麽。


    “我樂什麽?我樂你悔青了腸子。你以為你傷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記得?你傷誰的心,都別指望他(她)忘了!”


    “隻要是親媽,就不會記著!”


    “你啥意思?”小環問。她懼怕起來,怕接近那個回答。


    “不是親媽,才會記仇。”


    小環想,她得到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時就該停止,或繞開。現在晚了,拿著心往刀尖上碰。


    丫頭不斷說寬心話:大孩不是真那麽想的,是話攆著話說得收不住韁了。他說完,出了氣,心裏一定會後悔。小環隻是無力地笑笑。


    張鐵也給多鶴寫了信,他把信念給丫頭和小環聽。信裏說他曾多少次被人罵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這侮辱躲在被窩裏哭。也曾經多少次地為親媽的尊嚴、他自己的尊嚴出擊,為此受過多少次傷。然而,他受的這些委屈竟沒有得到一點回報!他的姐姐並沒有受過這麽深的心靈創傷,她的家人更沒有,而他們卻得到了回報。他才是張家最不幸的一個……


    小環聽張鐵念完信,不緊不慢地說:“你去打聽一下去日本的盤纏是多少。你媽在日本湊不齊這筆錢,我來湊。我砸鍋賣鐵也讓你走。”


    小環兩腳在縫紉機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攢了三百來塊錢。提升成排長的張鋼回來,一看小環就打破了沉默:“媽你臉色咋這麽黃?又瘦!眼睛都是血絲!咋回事?!”


    小環把張鐵想去日本的事告訴了他。張鋼不說話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聽說當軍人不能出國,你得脫了軍裝才能去。”小環說。


    “我不去。”張鋼說。


    “鄰居們都羨慕死了。你姐走的時候,他們又跟送她去滑翔學校似的。”


    張鋼又不說話了。


    “‘四人幫’早倒了,也不光是工農兵吃香了,聽說市裏走了一個學生,去英國留學。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張鋼還是不說話。張鋼回部隊前跟母親說,他會替哥哥攢出去日本的機票錢,所以母親不必再熬更守夜。張鐵和張鋼沒見幾回麵,因為張鐵正在上一個外語強化夜校,除了上學,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單詞。他說樓上的鄰居太缺乏教養,整個樓吵鬧得像個養鴨場。他的夥伴們也不同於從前了,都是文縐縐的日語小組同學。有時他們也成群結隊從樓下過,個個都像息有嚴重口吃的日本人。


    這天,四個年輕人敲開了張家的門,其中兩個是姑娘。一見小環,他們道歉說找錯了門。小環說沒有錯,她從陽台上看見過張鐵和他們一塊上山。


    “進來等吧,他一會兒下班。”小環說。


    “不了,我們就在樓下等。”一個姑娘說。


    門關上,小環聽見一個小夥子問:“這人是誰?”


    “不知道。”一個姑娘說。


    “可能是張鐵家的保姆吧?”另一個小夥子說。


    張鋼從大屋出來,小環一看他的架勢,就馬上攔住他。張鋼大聲衝外麵說:“張鐵是個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麵靜下來。


    張鋼一個月的探親假結束了,回部隊的前一天,他把張鐵叫到大屋。小環聽見門栓“嘩啦”一聲插上,然後裏麵就是她怎樣也聽不清的低聲爭吵。似乎張鐵在辯解什麽,張鋼在不斷揭露。


    小環敲了敲門,兩人都不理她。她繞到窗子那邊,打開窗。大屋通向陽台的門沒關,在小屋打開的窗子邊上能聽見哥倆的爭吵。張鐵說鄰居們編出來的故事,他有什麽辦法?張鋼不理論,所有回答就是說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張鋼已經向所有鄰居調查,人家都說張鐵告訴他們父親在日本人家打長工,勾搭上了日本東家的女兒……


    “放你的狗屁!你還敢賴!”二孩張鋼說。


    然後小環聽見張鐵壓製住的呻吟。小環原先怕張鋼手重,把他哥哥打廢了,但又想,先讓他打打再說。差不多五分鍾過去,她才在窗口叫起來:“二孩!解放軍怎麽能打人?!”


    張鐵打開門衝出來,直接衝到廁所去了。小環看見被擦得發藍的水泥地麵上,一溜血滴。


    “你怎麽往臉上打呀,”小環說,“打壞了臉咋去日本呀?”


    母親和兒子擠擠眼。廁所裏水管子嘩嘩流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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