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情緒的弱點他從來都藏得很好,人前就是蜜糖一樣討喜的外表,是溫柔英俊一表人才的二代楚公子。光是“楚公子”這個名頭,對楚晗而言,都是壓在背上一座山,這輩子甭想擺脫。這件事情還沒完。楚晗重回公司上班後第一天,電話又被打爆。據說,自打他們從大理返回,北新橋的積水就自行退去。水落回去了,人出來了。先前被洪水卷進地陷的那一名司機、兩名工人,從井口浮出來了。三人皮膚都泡漲了,頭發上身上粘連著滑膩膩的水草,看起來活像是沿著海河被衝出塘沽口、渤海灣裏暢遊了一圈兒才回來。但這仨人竟然都沒死,救活回來,隻是失去了記憶,完全無法講述墜井後看到了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鐵鎖鏈縮回井底,地鐵站恢複通車,附近幾條胡同的居民也不再聽到那種怪異的轟鳴。文物局工作人員在鎖龍井附近搭起工棚,聽說是要重新架上厚石板,上鐵鏈,把井蓋壓住,希望這回徹底收服傳說中的孽龍。楚晗聽說這事之後,趕在施工的頭天夜裏,悄悄摸到工地,再探鎖龍井。就他與羅老板兩人,對方在上麵照應。羅戰不停埋怨說:“大侄子你還非要再下去一趟,你要是出點兒事,老子沒法跟你爸你爹交代!”楚晗說:“三大爺您放心,我心裏有數,出不了事兒,我肯定全須全尾地回來。”他腦子裏埋了一串疑問,那些想法一直“撓”著他。他必須印證自己內心的猜測。如果猜得沒錯,他知道將會在北新橋這口井底看到什麽,必須冒險再下去一趟。他下潛得很慢,一路沿著曾經摸索過的井道,循著複製相片留下的記憶。沒有一絲兒墨汁的遺留,井水碧藍碧藍,比在大理見過的那口井還要清澈。井底深淵處的黑洞十分幽遠,探不到盡頭,風平水靜,四周隻有他的呼吸器與腳蹼發出輕微聲音。青銅人像一左一右,佇立井壁兩側,楚晗定定地凝視,銅人腳側,漢白玉雕的小龍優雅靜臥,造型竟然還很萌。楚晗是頭回見著這小白龍的真麵目。白龍頭顱線條圓潤漂亮,有一對短角,肩生雙翅,鱗片流淌一層美玉光澤。這家夥似龍又似獅,有鋒利獸牙,蹲踞之姿,坐得威風而端莊。傳說龍有九子,對比資料圖片,這雕像應是玉泉山老龍第三子,名喚“嘲風”。楚晗屏住呼吸,一寸一寸靠近。小龍“嘲風”的麵目上,明顯有幾道自上而下紋路,斜斜的,像被人撓了一掌,或者狠狠扇了一大耳歇子,留下幾道指痕。楚晗最後看了一會兒,轉身,慢慢回遊上升。腳下水紋顫抖,從黑洞裏騰出一層一層漩渦。但是漩渦沒有激起過分動蕩的水流,在他腳下輕柔地打著轉兒,好像某種打招呼的方式。陰冷的感覺又回來了,四周寒氣襲人,他低頭望下去。終年不見陽光的井底,遙不可及的下方,晃動出模糊的瑩綠光暈。楚晗知道是那個東西來了。那個人應該是回家了。這次完全沒感到害怕,老熟人見麵兒。淡綠色光暈朝著他微微眨了一下,安靜注視他上浮,既不靠近,也非常不情願離開。他們距離越來越遠,光芒逐漸微弱,最終迅速隱入井道盡頭,一片黑暗。楚晗那時以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見著小千歲。作者有話要說: 熬夜長長一大章,求花花~這就相當於個引子,講了個人獸殊途不能同歸的有點兒虐心的小故事,我會把它凹成個中篇,爭取20w字搞定絕不拖拖拉拉,結局是非常不虐的he啦。【第二話。大翔鳳】第七章 女作家的手劄從大理回來兩個月以後,北新橋那件事在圈子裏的話題影響漸漸淡了,江湖上可能就算翻篇兒了吧。至於在某人心裏有沒有翻篇,那誰知道,正主兒總之不會承認。某些不夠深刻的記憶,是完全可以用情緒上的封閉自我的不斷矯正以及藥物控製,從腦海裏強迫式的抹掉……楚晗恢複往日精神,高高興興開車去二環裏的老胡同,找羅老板聊天。羅老板才是最地道那種老北京胡同串子,上曉天文,下通風水,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特有意思一人。楚公子光臨酒舍,羅老板於是又悄悄跟楚晗算了一門卦,說,老子住了幾十年的這條大翔鳳胡同,發現寶貝了。楚晗在胡同深處的“羅府家宴”裏聽羅老板講故事。羅戰他家自從太爺爺輩,解放前就住這條胡同的18號院,有西曬的破爛爛的兩間小瓦房添廚房。他爺爺他爸都蹬腿兒過景之後,羅戰將整個小院盤下來,裝修成他家私房菜館。這人能幹能鬧騰,生意趟得很深,也講義氣。他在家行三,年輕時道上管他叫羅三兒,如今歲數大了,江湖混混們都稱他一聲羅三叔。但是楚晗不管他叫三叔,論年紀排行,再按咱老北京人兒的尊稱,他必須管對方叫“三大大”或者“三大爺”。自從“大大”這個俗得不行不行的詞兒被金手指一點,變成報紙頭版流行的官話,在《新華字典》裏也擁有了特定內涵,普通老百姓逢年過節磕頭拜拜要壓歲錢的就隻能是“大爺”了。三大爺早年靠“京味小吃吧”的連鎖經營發家致富。那時有兩家叫麥當x和肯x基的洋快餐品牌,生意每下愈況在北京徹底做不下去了,兩家資產重組合並成一家“麥當雞”。“麥當雞”又被查出給顧客吃三頭六臂八腿兒的激素雞,之後破產賤賣。羅老板快準狠撿了個大便宜,收購鯨吞“麥當雞”全部資產。自此帝都洋餐店全部粉飾一新、搖身一變,經營華夏八大菜係衍生出的各種套餐。賣最火的有“棒棒雞配酸辣粉和烤串套餐”,“麻油雞配鴨血粉絲湯和桂花糕套餐”,“叫花雞配鹵煮火燒和武大郎炊餅套餐”,等等等等。總之,在楚晗他們小一輩人眼裏,他三大爺就是一位經商奇才,帝都餐飲界神話。至於羅戰的哥哥,他羅二大爺,更是一段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傳說。這些年聽過楚晗他二大爺傳奇生平的人很多,見過真人的極少。跑題了,且回來說胡同裏這件正事。深秋,帝都夜寒,秋窗染上風雨濕色,周身浸入涼氣。“羅府家宴”黃楊木匾下,一盞紙皮燈籠,搖曳一點紅光。羅戰沏茶點煙道:“小晗,我告兒你一秘密,就跟你一人說。最近一個月這條胡同發生兩起人口失蹤案,丟了好幾個人,都跟這東西有關。就從我這間私房菜館走出去,往北拐,兩百米開外,大翔鳳胡同3號院,有寶。”楚晗不抽煙,被二手煙熏得鼻子眼睛都不是地方:“3號院?不是丁玲故居麽。”羅戰一挑眉:“大侄子,你知道啊?”楚晗雖然不及他三大爺這麽老江湖帝都通,可也讀過很多文集野史:“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解放前就在這條胡同買了院子,後來在那間小院兒住了幾十年……您剛才說,那院子裏有什麽?”羅老板一口煙火氣嫋嫋地噴出來:“那院子裏有好東西,也有古怪。接連倆星期,已經進去兩撥人,全都沒能出來。”所謂失蹤案,楚晗聽隔壁鄰居老太太提過,倆外地口音男的,撬私房菜館客人停的豪車,有人報案,賊跑掉了,民警尚未抓到人。過了幾天,又來兩個青年,本地口音,窮遊背包客模樣,來胡同裏打聽事兒。據說有人瞅見那兩人最後進了3號院,夜裏樓上傳來駭人響動,居民報警,兩人也沒再出來……楚晗精明地問:“不會就是您盯著報的案吧?”羅戰叼煙,表情難以捉摸:“來查案的人說,那兩夥人都是撬車團夥,你信麽?”楚晗很認真道:“別賣關子,您就說唄。”若說帝都這內城裏,可謂遍地瀚海滄桑,每條胡同、每一座院落,都藏著半部家史,朝代史。眼眉前這條西四大翔鳳胡同,城裏也是數得著的文化遺跡。大翔鳳胡同西起柳蔭街,在胡同東頭拐了個靈動的小彎兒,往北就與什刹海南沿相匯。“羅府家宴”即把守在胡同拐彎處,盈盈的大紅燈籠聚攏著往來經過的南北食客。往西南側走幾步路是6號院,據說是曹雪芹故居。再往前,3號院,是丁姓女作家的舊宅。胡同隔壁就是赫赫有名的恭王府,帝都第一王府,據說是曹公筆下榮國府原型。大翔鳳這一麵青灰色的南牆,恰恰就與恭王府後牆相鄰。那座王府,積累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繁華與近代的落寞滄桑。大翔鳳胡同與恭王府隻有一牆之隔。可想而知,這地方在一個世紀以前,也曾經門庭若市,華蓋絡繹,徹夜燈火通明。斷然不是今天這樣,牆頭荒草,門檻石獅麵目模糊,路的盡頭兩株歪脖老槐。羅老板顯然不是來找他楚大侄子追本溯源榮府原型,或者探討某位女作家的遺世著作。最近菜館裏常來一位資深食客,姓曲,年紀約莫四十多歲,出手闊綽,穿的厚底布鞋都是老號“內聯升”的千層底,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兒。這姓曲的家中遭遇變故,父輩被調查牽連,可能是新上在打老虎蒼蠅的時候順便連池子裏螃蟹也打了。姓曲的房產家財或凍結或沒收,就跟那封建社會抄家一樣,一旦犯事,管你多年積攢的家當是哪一路的財源,全給你查抄。姓曲的欠飯館錢都結不清,也是心有不甘,從家裏倒騰出幾箱古董,跟羅老板換錢花。飯館後身那間布滿灰塵的倉庫裏,楚晗看到那箱東西。泛黃的書信積存了厚厚一層灰塵,手指一碰彈出一抔煙塵,差點兒嗆出他的過敏體。他中途跑出去咳了半天,不情願地又回來,登時被三大爺嘲笑,“跟你親爸年輕時候一樣一樣的,體質真嬌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