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羅戰還告訴楚晗,噯大侄子,就昨天,你那個姓房的小朋友又來過南苑浴池,最近難得一見啊這人!楚晗忙問:“哦?他又來過?”羅戰說:“這人可有一陣子沒來我這個澡堂泡澡了,有幾個熟客老家夥還問過,那挺逗的小孩兒怎麽不來了?我還琢磨著,那小子可能找見更好的去處,去別家玩兒了。”楚晗心事重重:“是啊……他去別家‘澡堂’泡著去了。”羅戰不明所以:“咱北京城哪還有別家?我這就是獨一家了我告兒你,其他的全忒麽在舊城改造的時候就被強拆了,一片瓦都沒留下!”羅戰又道:“房小朋友順便還跟我打聽,大翔鳳胡同底下抬出來的那個人,有沒有消息了。”楚晗:“……”楚晗心裏一沉,憋了許多天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尖銳情緒,突然湧上喉頭。楚晗說:“三大爺,他什麽時候再露麵,您立刻知會我,我有重要事問問他。”沒過多久,他三大爺遍布道上的狐朋酒友就遞來消息,說知道房千歲泡在哪。楚晗飛速趕到。他把車子開得迤邐歪斜直接衝上便道,停在金魚胡同附近一家戲樓門口。一下車,楚晗冷著臉大步邁進了戲樓。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去吃美式大煎餅頗有感觸,於是寫一章包子鋪,這家味道還不錯的。注:“慶豐包子鋪”創建於1948年,原址位於西單,專一經營包子、炒肝,是京城特色早點鋪。第十七章 策瑜對峙此處這間戲樓,是仿照當初東風市場的吉祥戲院建造的假古董,裝潢也相當奢華。隻是內部沒有了黃杉木廊柱與紫檀桌椅,多了許多磚石水泥和不倫不類的現代玻璃。一個時代有專屬一個時代的風貌,毀掉就再補不回來,原本人心的一片淨土已經變了。楚晗仍像平時出門或者上班那樣,穿著體麵,眉目精致,發型沒有一絲淩亂,大衣後擺隨著步伐在身後一抖。沈承鶴有時吐槽他,好看得不像活人,缺乏人間煙火氣。戲園子內的大戲樓下,觀眾席側麵角落裏,楚晗瞅見房三兒。房三兒斜靠一張椅子裏,一隻腳翹起來搭於扶手上,手指撫摸桌上的茶碗,偶爾與身邊兩個老家夥聊幾句,愜意瀟灑。楚晗聽說這人極少露麵,偶爾出來,就是“包子鋪-戲樓-澡堂”三點一線,生活幾乎與現代俗世隔絕,像是仍然遊蕩在百十年前初來的那個“人間”。這人也挺懷舊。房三兒也一眼瞅見楚晗。在那角落裏,小千歲眉眼明顯一亮,可能有點兒驚訝,眼珠不眨盯著楚晗走過來的。今天的房千歲特別有意思,把一身大武生的戲服罩在身上,還穿了淡粉色的戲裝褻褲,腳踩厚底靴。楚晗聽他們談話才知道,身旁有一個老家夥就是戲樓現在的領班經理,在這裏管事也三十多年了。楚晗一看這情形,估摸著姓房的來這裏閑逛聽戲斷斷續續也有三十多年了,現在簡直就是戲樓裏vip級別的名票,進門不用掏錢刷卡什麽的,直接刷這張臉就能進來!經理親自招呼房三爺,顯得特別熟絡,所以還弄身兒戲服給這人穿上過個癮。自楚晗知人事起這二十年來,咱華夏的這一門國粹,也借著上麵號召弘揚傳統文化的一股東風,得以回光返照,順勢就重新流行起來。帝都好多中小學校,突然搖身一變掛牌成為“京劇傳統校”。朝廷台黃金檔的“星光大道”也改成各地方劇種與京劇pk大賽。據說,清華北大招生現在都不招奧賽或者體育特長生了,別的特長不給加分,就會唱戲的高考加五十分。吉祥戲院每天的晚場特別火爆,大堂、側間和二樓包房全部滿座,一票難求。今兒的演出是個京劇名家堂會。楚晗坐在房三爺身邊,默默觀戲。他其實對國粹很不在行,出於尊重之意會願意坐下來欣賞。房三兒反而略顯話多,不時看楚晗一眼,給他一一講戲。先是一出張派大青衣很講究唱腔的傳統唱段《坐宮》,隨後言派後人出場,唱了一大段《失空斬》。《失空斬》裏的老生唱段簡直是一出裹腳布,唱得什麽楚晗並沒太入戲。他腦子裏自始至終琢磨別的事。房三爺可能是怕他嫌悶,這時對他勾勾手,小孩臨場作弊似的,露出詭秘笑意:你跟我來。房三兒繞過觀眾席,悄悄地走側間旁門,把楚晗直接領進戲樓後台。整個兒戲班子一群俊男美女,都在後台化妝、穿衣、吊嗓子、擺台步呢!這晚,房三爺與楚公子,倆人一人坐在一張黃花梨木太師椅上,霸占了化妝間裏某一張梳妝台,在那裏玩兒油彩,上戲妝。以前戲樓裏的師傅給房三爺勾過臉,所以這人上手很熟練,打開化妝箱,裏麵紅黃藍綠白黑幾種常用油彩在桌上一字排開。楚晗看著房三兒先在臉上抹了一層麵油,然後拿出一粗一細兩支畫筆,舔了舔筆。楚晗問:“你自己給自己畫啊?”房三兒顯得挺得意:“他們那些人都自己畫。”小千歲穿的是傳統劇《鳳凰二喬》裏架子花臉孫策的長身戲服,領口前襟華美。這人於是就勾這樣一張臉。小霸王孫策那時貴為江東霸主,年輕有為意氣風發,手下率領精兵良將,戲台上也是天之驕子的一段華麗之姿。楚晗定定看著,突然從對方手裏奪了筆:“……我幫你畫。”房三兒不屑地說:“你會這個啊。”楚晗反問:“不會我還不能學啊?你是要畫成獅臉豹臉還是馬臉,你給我看個圖樣。”房三兒當桌亮出一頁圖譜給他。楚晗端詳那一幅孫策臉譜,當真就隻看那麽幾眼,就把圖譜翻了過去,也是一臉自信淡定笑容:“把你的臉拿過來,我給你畫。”兩人對坐。小千歲就盤腿坐在太師椅上,坐得懶洋洋的,燈下仰了一張臉。楚晗端了藍黃黑油彩,湊近對方,用畫筆細細描摹。兩人湊得太近,鼻息可聞,甚至可以感覺對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換了旁人,一準兒不會喜歡某人身上淡淡的鹹澀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現在聞著聞著竟然都習慣了。找到這個味道,心裏挺踏實,至少眼前這位是真的小千歲,肯定不是哪來的冒牌。這個還真不太好冒充。他先畫額頭,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梁,最後是嘴。勾到眼睛時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學眼型細長,藍色油彩一襯,瞳仁烏黑發亮。他不一會兒就畫好了,手特別快,整臉畫完在上眼瞼處再勾一道金線,敷一層金粉。就連旁邊那老師傅都誇,“噯呦喂這位小爺真有一手!這麽複雜的花樣,您這才看了幾眼圖譜,就都能記住!以前經常給誰勾臉麽?這畫得可相當漂亮啊!”楚晗一笑:“沒有,第一次畫這個。”房三爺聽了這話,堆滿油彩的一張臉明顯從眉心深處洇出明快笑意,滿麵發光。這人耍一身戲服,後背紮起四麵長靠,腳蹬厚底靴,隨手來了個勾臉武生出場慣用的“三抬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麵前顯擺,愛炫的小孩兒似的。啪啪啪,那幾下亮相非常帥氣,身旁候場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實這人也不會唱念做打,就是天生一張適合上妝的臉,身段不錯,腰挺背直。楚晗在一旁靜觀,倒沒覺得有什麽值得嘚瑟。估計房三爺不知道,他其實非常會畫。楚晗大學念的清華建築係,本行專業是建築設計,現在就跟幾個同行合夥弄了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這是他離家自立後謀生的職業,他不用他爸的養老錢。大學課業比較輕鬆,他修過很多數學係課程,閑得無聊還去清華美院油畫係修了個副學位。隻要給他看個實物或者圖樣,隨手畫一幅素描色彩之類真是手到擒來。楚晗因為心裏存事兒,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壺茶續過很多次,他跑洗手間都好幾趟了,憋心裏的話還是沒有倒出來。他隻要一看見小千歲那雙帶著戲謔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個細長帶韻腳的眼好像有某種魔性。當初剛認識對方時,為什麽會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雙悅堂”找這個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細想。千歲小爺爺顯然意猶未盡呢,隨即強拉他坐下,一定要給他也勾個臉玩兒。領班老爺子過來一看,大聲說:“呦喝!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個花臉反而糟踐了!誰來給畫一幅‘俊扮’!”楚晗趕緊擋臉說“不來了我不來”,可不習慣別人碰他。房三兒還沒耍夠呢,按住他非要來,幾乎騎到他身上招呼,終於暴露上躥下跳的活躍本性!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臉上,給他揉出一張小生的“粉麵”。楚晗被騎在下麵反抗未遂,怒問你給我瞎抹出來的是誰啊!房三爺說,就是這出戲的二號角,小霸王身邊兒的周瑜周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