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楚晗倒是相信。房千歲不知從哪弄來一件特別厚特別土的羽絨服,把風帽都戴上了,還裹了一條大號圍巾,簡直包成個臃腫的大粽子,那模樣特可笑。夜裏空氣幹冷,風很大,楚晗看到這人用圍巾包了整張臉,恨不得眼睛也包上不用看路了。房三兒雙眼眯著,眼球布滿赤紅血絲,膚色發白,腦門上三道撓痕愈發顯眼。寒風裹著砂礫刮進鼻孔,鼻子裏都幹澀充血。楚晗知道對方不是怕冷,而是懼怕北方冬天的幹燥,以及各個地方焚燒的煤爐,供應的暖氣,蒸騰的熱力。普通人估計很難想象,就好似整個人被關進一座巨大的焚燒爐或者煉丹爐裏,骨肉肌膚日夜地炙烤,燒灼。這人一定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說出來。小千歲剛才走路跟他那樣搭著,並不是膩歪纏綿的表現,就是不舒服了,也就顧不得平時行走江湖的輕鬆瀟灑。楚晗這樣一想,想到對方仍然心甘情願陪在身邊,心裏又很感動。第二十五章 皇木廠楚晗之所以找小千歲出來,他根據房老爺子提點,再聯係已知的野史傳聞,房易之所指的能夠影響京城風水地下磁場的國寶,可能就是當年供奉在順天府學的神秘、巨大的一塊“神木”。但是眾所周知,這塊傳說中的“神木”毀於文革,早都不應該存在了。兩人淩晨殺了個回馬槍。楚晗領著房三兒直奔府學小學後院,找到那座年代最古老的大型建築。這是一座明清時期典型的單簷歇山頂式大殿,黃瓦紅牆,有十六扇菱花型窗,造型端莊巍峨。殿門上方掛一橫匾“順天府大學堂”。門口大紅柱子上還掛著【國家級文保建築】之類的標牌。這座大殿現在是學校的大禮堂,每年開學和畢業典禮,文藝匯報演出什麽的,都是在這裏。楚晗隻對上了年代的舊物感興趣,隨即就在禮堂展廳後麵發現個很大的倉庫。黑燈瞎火,浮塵滿室,他們舉著微型電筒在很沒有條理的舊物堆裏搜尋。倉庫一個角落堆了很多廢舊的課桌椅,明顯都上了年代。那些廉價的刨花板子桌椅,更新換代之後肯定淘汰掉了,都賣廢品了,根本不會保留。而這裏被保留下來的東西,一定都有年頭曆史,類似文物級別。楚晗突然就來了興趣,埋頭紮進那堆課桌椅,打著電筒尋麽,像挖寶一樣。房三爺其實就沒明白,楚公子找嘛玩意兒呢?但是呢,這人沒弄明白又不張口問,可能是怕問題太蠢,跌了英明神武的小千歲的麵子。楚晗翻過一件東西就直接眼神示意身後人,“礙事挪走”,然後開始翻下一個。千歲小爺爺於是就跟在身後服侍,默默地拎走一個舊桌子,再伸腳勾走一個破爛椅子……房三兒忍不住問了一句:“這些東西每一樣有什麽不同?你能看出來區別?”“對。”楚晗滿臉滿鼻子掛灰,跪在一個課桌底下照來照去:“每一個都長得不一樣,你看不出來啊?”房三兒歪頭瞅著他……還真沒看出來。咱房千歲習慣搞大場麵,平時不拘細節,眼神兒不太好。房三兒偶爾突然伸出手:“把臉調過來,給你擦擦。”這人然後抹了抹楚晗眉心處,眉頭的小紅痣沾了灰了。楚晗在疊摞成山的桌椅堆裏,幾乎開辟出一條通道,在最裏麵,拖出那麽一張桌子。他打著小電筒,臉幾乎趴在桌板上,衝身後人勾勾手:“過來,你自己看吧。”房三兒過去一瞧,楚晗找到的那張小課桌一看就有年頭,估計隻有五六十年代的人才會用如此實誠的木料做課桌椅。整麵桌板是一塊實木,還掛著一大塊木癤子呢。漆麵已掉光。桌子右上角坑坑窪窪的地方,依稀能辨認出,有人可能是用那種削鉛筆的小刀,刻了倆字:【王雨】。楚晗指著桌子,嘴角浮現成竹在心的微笑:“你信不信?這個就是當年‘神木’的一塊遺跡。”他們找到了這張他們認為那個叫王雨的男孩當年曾經用過的文物級別的桌子。房三兒也不用崩廢話了,大概也明白了楚晗找這些東西的目的。但是,楚晗怎麽就能想得出來,從這些破破爛爛的課桌椅裏麵挖寶?楚晗隨即就把自己的思路想法解釋了一遍。這件事邏輯要從頭說起。這城裏的老人兒們都知曉的,北京城自從千年前正式建城,這麽多年一直傳承著五處鎮城之寶。這五樣神器就供奉於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敬奉天界神明。東西南北中在五行之術上又分別指代木金火水土,瀚照天地靈秀之氣。南方丙丁火,指的永定門外一座供奉了乾隆禦碑的烽火台式建築,學名“燕墩”。西方庚辛金,指的大鍾寺內朱棣年間修造的一口古鍾,敲擊一下餘音三分鍾,方圓百裏可聞。北方壬癸水,就是現今頤和園昆明湖裏的水,西山流淌下來匯聚的清澈的聖水。中央戊己土,就是景山。因為傳說山下曾堆放皇宮用的煤,是明代官家煤場,老百姓將之俗稱“煤山”。這四處寶器,都頑強地挺過了朝代沿革和歲月消磨,唯獨就隻有首當其衝的、號稱“東方甲乙木”的那塊神器,在幾十年前就毀於一旦。水生木,木又生火,這塊“東神木”是五行神器之首,在風水上交融了帝都的火眼與水脈,自然十分重要。這東西失落了,現在還有可能找回來?要找到東神木,就要了解這塊神器的來曆和覆滅。據說,當年那還是明朝永樂年間,初建皇宮,受命采伐木料的官員在四川大涼山西部,最偏遠神秘的原始森林裏,采獲一批巨大珍貴的金絲楠木。聖上龍顏大悅,於是就封這批木料為神木,趕緊運上京城來。這批神木從明朝一直供奉至清朝。乾隆年間還有官員專門為它撰寫了《神木碑誌》。其中有一棵最大的木料,被譽為鎮城之寶的,長約幾十丈,樹圍直徑就有超過兩個人長。把這棵神木放倒了,兩個官員騎在馬上隔木而立,互相都看不見對方。這塊寶器幸免於刀劈火燒雕琢砍伐,沒有做成紫禁城太和殿的頂梁柱,而是保留下來,保存在當時的“皇木廠”裏。這塊巨大神木寶器的“俸祿”待遇也非常豐厚。皇帝專門命人修建禦碑亭一座,供奉神木碑誌,又搭起一間帶簷的長廊,把神木蓋起來,防止日曬雨淋,再時不時供給京城各路達官貴人和老百姓瞻仰遊覽。因此,這皇木廠的大神木,當年也算京城裏一個特色旅遊項目!皇木廠遺址,與現在的北兵馬司胡同、府學胡同就隔幾條街,就在這附近。這個皇家文物級別的旅遊項目,最終沒能幸免十年浩劫,毀在聲勢浩大的破四舊浪潮中。要徹底摧毀封建王朝遺毒,不僅要毀滅其身其形,更要毀掉這些所謂神器在人心目中的影響,最好能讓這些東西也為社會主義大生產再做些貢獻,發揮餘光餘熱。於是,據傳,造反派小將們列隊組團湧入皇木廠,砸碎禦碑,拆掉亭廊,最後把神木給鋸了。“我覺著,你養父房老爺子,之所以對這塊神木心心念念不敢忘記,是心中有愧。他當年一定沒少幹這種事。或者,他自己就是參與劈神木、破神器的其中一個,所以他心裏門兒清。”楚晗對房三兒說。而且,那麽一大塊上好的木料,被劈成條條塊塊了,能做成什麽?楚晗指著眼前的舊課桌:“如果府學這地界的磁場發生故障,能夠與神木有所牽連,我能猜想到的就是,當年的那塊神木被鋸開,給學生們做桌子了。”古樸的木料,經過長年累月手掌的摩挲,邊緣都磨得溫潤,沒了棱角。但是仔細端詳,還能看出那木料發散出近似金銅合金的美感色澤,嵌著絲絲脈脈的精致的紋路,質密,堅硬,用手錘擊都不散不碎。楚晗湊頭又說:“噯,你看這個木料,有沒有覺著眼熟?這間學校裏,可有不少地方都用這種木頭。”房三兒一看便說:“咱倆頭一次探路,昨兒傍晚,學校主樓的樓梯,全部都用這種舊木板子搭的。”“所以,咱們那天拿腳踩過的就是‘神木’。”楚晗搖頭歎了一句:“樓梯也是上好的金絲楠木,真是暴殄天物,當年的一群禍害敗家子兒。”房三兒冷笑:“嗯,你踩上去驚天動地的,餘音至少一分鍾,傳出去方圓十五裏總有了吧。”楚晗瞪著這人笑出聲,你這是嘲諷我走路蠢笨如大鍾嗎!不知怎的,現在小千歲隨便揶揄他幾句,他也愛聽。姓房的話又不多,平時傲了吧唧的眯著個眼,難得能瞧得上誰,揶揄都拿來當恭維的親密話聽了。這或許就是不同人之間接觸起來,那種微妙氣場。接下來的邏輯也就大致清晰。這塊神器即使身軀被毀,零碎的血肉也都擁有某種吸附能量。人世間各種或平凡無奇或驚才絕豔的生命,其實每一個自身都擁有生物能量,都是獨一無二。即便是普通人眼中的一件死物,周身也存在微弱磁場,也是曾經活過的,也有屬於它們的抹不去的生物意識。更何況那一塊集天地靈秀山川精髓的巨大神木,在大涼山裏生長了百萬年,即便毀於旦夕,百萬年來積聚的能量輕易不會在世間消弭。那個能量場仍然存在,但被扭曲了。楚晗猜想,房千歲當初應當是被神木碎片捎帶的一丁點兒能量就吸附住了,封禁在那個男孩體內,離開鎖龍井,一時無法回去。年複一年,那口海眼都廢掉了開始冒黑湯。用房三兒自己話說,“直到終於遇見了你”。他們在大理找到另一處鎖龍井,房三兒一定是借用了大理佛幢內擁有佛陀梵語封咒的龍井,重新恢複部分法力。楚晗慢慢品味對方說的那句話,品出一種極為心酸的滋味,讓他挺心疼。房三兒畢竟不該屬於這個地方。如果那塊完整的巨大的“東方甲乙木”存在,他們應該能夠解開能量場置換的通道,把消失的承鶴找回來,順便也把小千歲徹底送回家吧。如此重要的線索,房三爺那時也沒有特別異常的表情,或者興奮,或者失落什麽的,都沒有,永遠是淡然灑脫模樣,好像並不在乎自己未來運數,也不在乎旁的任何人。有些話,楚晗從來沒問過房千歲,比如,你想要徹底的,永遠的,離開這裏,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