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後,仁仁把瀚夫瑞叫得很順嘴。瀚夫瑞認為那個頭開得好極了,老幼雙方都從開頭就擺脫了偽血緣的負擔。那是個開明而文明的開頭,最真實的長幼次序,使大家方便,大家省力。此刻瀚夫瑞和仁仁在談學校的年度捐教會。仁仁建議瀚夫瑞免去領結,那樣看上去就不會像三十年代電影人物了。瀚夫瑞問她希望他像什麽。仁仁回答說:該酷一些。瀚夫瑞討教的姿勢做得很逼真:怎麽才能酷?仁仁說醜角xxx就很酷。瀚夫瑞嗬嗬地樂起來。


    停下車,仁仁很快混跡到穿校服的女同學中,瀚夫瑞突然叫道:“仁仁。”


    女孩站住,轉過臉。


    瀚夫瑞說:“忘了什麽?”


    女同學們也都站下來,一齊把臉轉向開“bmw”的老爹,很快又去看仁仁。瀚夫瑞把車窗玻璃降下來。仁仁眉心出現了淡淡的窘迫。之後便走回來,吻了一下瀚夫瑞的麵頰。“下午見,瀚夫瑞。”她繞到車的另一麵,給晚江來了個同樣不疼不癢的吻。“下午見,媽。”不知什麽緣故,女同學們就這樣站著,看,憋一點用心不良的笑。


    ※※※


    這個家的上午是路易的。路易的占地麵積極大:吧台上喝咖啡,餐桌上鋪滿他訂的晨報,起居室的五十二寸電視也被他打開。還有樓上他臥室裏做鬧鍾用的無線電。路易正喝咖啡,也正讀報,同時給屏幕上的球員做拉拉隊。他穿一件白毛巾浴袍,胸前有個酒店徽號,以金絲線刺繡上去的。路易很英俊是沒錯的,但他給你個大正麵時,你多少有些失望:這是個有些粗相的男子,不出聲也咋咋呼呼,不動也張張羅羅,就是活生生一個酒店領班。


    路易頭也不回地用手勢同他父親和他繼母道了早安,晚江走過去,歸攏一番桌上的報紙。路易連說抱歉,並朝晚江一笑。路易的笑太多,個個笑容都無始無終,讓你納悶它是怎樣起、怎樣收的,怎麽就那樣噴薄而出,你看到的就是它最耀眼的段落。


    晚江端起剩在玻璃壺裏的一些漆黑的咖啡,問路易還要不要再添。他說不了,謝謝。晚江說那她就得倒掉它了。他說好的,謝謝。電視的聲與光和廚房裏的咖啡氣味弄出不錯的家庭氣氛。


    瀚夫瑞喜歡在餐廳裏吃早飯。餐廳離路易製造的熱鬧稍遠。晚江一小時前喝了一肚子鮮豆漿,現在要陪瀚夫瑞喝果菜汁。十多種果菜加麥芽的灰綠漿子很快灌滿她,青澀生腥在她的嗓子眼起著浮沫。她已習慣現代口味;一切使人惡心的東西都有益於健康。不一會兒,晚江打起碧綠的飽嗝,她用手掩著嘴,趕緊起身,去廚房取雜麥麵包。一大盤切好的水果。她兩手端著托盤,正思忖騰出哪隻手去開餐室的玻璃門,路易不知怎樣已擰住門把手,替她拉開門。路易常常這樣給她解圍,冷不防向她伸一隻援助之手。她的“謝謝”很輕聲,他的“不用謝”近於耳語。就在這時,他眼睛異樣了一下。晚江發現路易眼睛的瞬間異樣,早在幾年前了。早在路易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他在畢業大典上和一大群穿學士袍的同學操步進入運動場時,突然一仰臉,看見了坐在第十排的晚江。那是晚江頭一回看見路易眼睛的異常神采。這麽多年,晚江始終吃不透那眼神的意味。但她感覺得到它們在瞬息間向她發射了什麽,那種發射讓晚江整個人從內到外從心到身猛的膨脹了一下。這樣的反應是她料所不及的,而她的反應立刻在路易那裏形成反應。他尚不知他問的是什麽,她卻已經給予了全麵解答。晚江慌忙轉開臉。路易慌忙拉開玻璃門。


    晚江發現路易跟進了餐室,同他父親聊起股票來。她替瀚夫瑞夾水果塊時,落了些汁在餐桌上,路易的手馬上過來了,以餐紙拭淨桌子。晚江從來沒去想,路易怎麽成了她動作的延續。她也從沒去分析,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這樣好靠的是什麽。靠他一刻不停地觀察她,還是靠他的職業本能:酒店領班隨時會糾正誤差,彌補紕漏。晚江當然更不會意識到,氣氛的突然緊張是怎麽回事:路易與她的一萬種不可能使事情改了名份。


    而“無名份”不等於沒事情;“無名份”之下,甜頭是可以吃的,愜意是可以有的。晚江正想把過大一塊木瓜切開,跟前沒餐刀,緊接著,一把餐刀不動聲色地給推到她麵前。晚江沒有接,也沒有對路易說“謝謝”。她突然厭惡起來。她也不知道她厭惡什麽,她的厭惡也沒有名份。餐室有一張長形餐桌,配十二把椅子。門邊高高的酒櫃裏陳列著瀚夫瑞一生收藏的名酒,有兩瓶是他從父親遺產中繼承下來的,五年前晚江偶然撣灰,發現櫃子最高一層的酒瓶全是空的,角落那瓶還剩三分之一。她在當天夜裏看見蘇躡手躡腳地潛入餐室,將三分之一瓶酒倒入酒杯,再仔細蓋上瓶蓋。她幾年來偷飲這些名貴的瓊漿,做得天衣無縫。眼下這一櫃子空酒瓶真正成了擺設。


    路易忽然看見一張餐椅上有把梳子,上麵滿是蘇的枯黃頭發。他嘴裏同父親的談笑並不間斷,手指捏起毛烘烘的梳子。晚江想,原來手指也會作嘔。路易拈起梳子,梳子便是已枯死腐敗的一份生命。他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窗朝向後院,滿院子玫瑰瘋野地暴開,一個枝頭掛了幾十個蓓蕾,全開花時枝子便給墜低,橫裏豎裏牽扯。梳子就落在玫瑰上。玫瑰開成那樣,就不是玫瑰了。開成花災的玫瑰不是燦爛,而是荒涼。一個荒涼的玫瑰原始叢林,凶險得無人涉足。這個家的人從來不去後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隻在石頭廊沿上烤。蘇荒涼的頭發落入荒涼的玫瑰叢林,無聲無息,毫無痕跡。就是把蘇往玫瑰裏一扔,人們也會到很久以後才記起,咦,有一陣子沒見蘇啦。扔蘇也不費事,她常悶聲不響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誰會想到站著的全是軀殼,靈魂早已被抽走?何止靈魂?精髓、氣息,五髒六腑。空殼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們都有模有樣,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誰都看不透它們。幾次聖誕,瀚夫瑞心血來潮,要喝櫃子裏某一瓶珍藏。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她在這時候不敢去看蘇,她知道蘇的臉白得發灰,也成了一個酒瓶,空空的沒一點魂魄了。


    路易還在講他對股票的見解,深棕的頭發激動地在他額上一顫一顫,他在生活中也是個拉拉隊長,助威地揮著手,助興地蹬著足,笑容也是要把他過剩的勁頭強行給你。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勁頭”的。往往在這個時刻,晚江會恍恍地想起蘇。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勁,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寧可同蘇歸為一類。這宅子裏人分幾等。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為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九華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卻沒混下去,成了等外。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開酒櫃門時,總是變卦。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說:“大概喝起來也沒那麽精彩。”他意識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個不吉利的徵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電話鈴響了。瀚夫瑞順手按下機座上的對講鍵,連著幾聲“哈羅”。那頭沒人吭氣,晚江盡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瀚夫瑞朝路易無聲地“噓”了一下,製止他嘩嘩地翻報紙。三人都聽著那邊的沉默。之後電話被掛斷了。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過了兩分鍾,電話鈴又響。瀚夫瑞抱著兩個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礙晚江的事。晚江心一橫,隻能來明的。她捺下鍵子。“請問劉太太在嗎?”機座出聲了,聲音水靈靈的。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麽急事需要他去張羅似的。


    晚江用劉太太的音調說:“是我呀,怎麽好久不來電話呀?”她眼睛餘光看見瀚夫瑞把電視的字幕調了出來。女人問劉太太方便說話吧?晚江知道下麵該發生什麽了,手抓起話筒,說:“方便的方便的,不方便也得行方便給你呀。”晚江拿過記事簿,一麵問對方是訂家宴還是雞尾酒會的小食。笑嘻嘻的晚江說自己不做兩千塊以下的生意,圖就圖演出一場“美食秀”,又不真靠它活口。對方馬上變了個人似的,用特務語調叫晚江在十分鍾之後接電話。


    晚江撤下早餐,端了托盤向廚房去,事變是瀚夫瑞作息時間更改引起的。九點到九點半,該是他淋浴的時間,這禮拜他卻改為先早餐了。她悄悄將電話線的插座拔出一點。然後她到廚房和客廳,以同樣辦法破壞了電話線接緣。再有電話打進來,瀚夫瑞不會被驚動了。二線給路易的電腦網絡占著;至少到午飯前,他會一直霸著這條線路。


    十分鍾之後,晚江等的那個電話進來了。她正躺在浴盆裏泡澡,馬上關掉按摩器。她聽一個男中音熱烘烘地過來了:“喂?”她還是安全起見,說:“是訂餐還是講座?“她聽了聽,感覺線路是完好的,沒有走露任何風聲,便說:“喂?”


    ※※※


    洪敏又“喂”一聲,他知道晚江已經安全了。“你在幹嗎?”他問。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詞匯貧乏。她說:“沒幹嗎。”他們倆的對話總是十分初級,二十多年前就那樣。百十來個詞匯夠少男少女把一場壯大的感受談得很好。他們也如此,一對話就是少男少女。洪敏問她吃了早飯沒有。她說吃過了。他又問早飯吃的什麽。她便一一地報告。洪敏聲音的持重成熟與他的狹隘詞匯量很不搭調,但對晚江,這就足夠。她從“吃過早飯沒有”中聽出牽念、疼愛、寵慣,還有那種異常夫妻的溫暖。那種從未離散過的尋常小兩口,昨夜說了一枕頭的話,一早聞到彼此呼吸的小兩口。洪敏聽她說完早餐,歎口氣,笑道:“嗬,吃得夠全的。”


    那聲笑的氣流大起來,帶些衝撞力量,進入了晚江。它飛快走在她的血管裏,漸漸擴散到肌膚表層,在她這具肉體上張開溫熱的網。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頂上有口闊大的天窗。陽光從那兒進來,照在晚江身上。這是具還算青春的肉體,給太陽一照,全身汗毛細碎地癢癢,活了的水藻似的。她說你費九牛二虎之力打電話給我,就問我這些呀?他說,我還能問什麽呀。兩人都給這話中的苦楚弄得啞然了。過了一會兒,洪敏問:“老人家沒給你氣受吧?”晚江說現在誰也別想氣她,因為她早想開了,誰的氣都不受。


    洪敏總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她知道其實是他口笨。他跟九華一樣,是那種語言上低能的人。就是把著嘴教,洪敏也不見得能念準那三個音節的洋名字。正如九華從來念不準一樣。洪敏對兩個音節以上的英文詞匯都盡量躲著。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棄他。因為嫌棄,晚江便越加心疼。


    末了,就隻剩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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