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徹底溶化了。草地上到處都在稀裏嘩啦地流、淌、湧,布滿縱橫交錯的臨時溪流。他看見她站在老地方,十個月過去,失算的是他。本以為十個月足以使她的倩影消失,然而,她在那兒。出生入死的勇士叔叔,頭一次嚐到被劫道的滋味。


    她似乎潛心地在觀察馬飲水的神姿。馬飲水是很美的,纖長柔韌的脖頸給人一種靜止的舞蹈感,渾身線條都拉長了,鬆弛了,變得柔軟。假如你心裏有傷感心裏有鬼,它咂咂的輕飲似乎在舔你的血或汙跡;假如說草原不能說明它自身,那麽隻添一匹酣飲的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確了。它是草原最傳神的說明。換言之,若從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塊兒,你不會承認這一小塊兒便是草原。但當你看到這匹飲水的馬,即使去掉與它相關的背景,你會承認,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質完全能通過這個非草原的活物來體現。


    我想說的是,叔叔對草原的理解是極深的,甚至很有靈感。何況馬身邊立著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話。


    叔叔在幾裏外就認出她來,他是信命的。他覺得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動地等他總是不妙。他想,得設法繞過去。像上次一樣毫不留情地衝過她的關卡。就在這時,她扭過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這莽漢,蠢東西,你明明能夠及早躲開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衝她跑過來。他下了馬,也讓他的馬飲水。


    “回來啦,指導員。早聽說你要回來。”她說。黑雨帽裏,銀灰的臉一成不變。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該是粉紅或潔白的,這裏卻跑來一張銀灰的臉。他相信,有這樣的臉色就絕不會一般化。


    “回來了。你是那個馬醫生(草地民族管獸醫叫牛醫生或馬醫生)?你一直在牧馬班沒走?”叔叔用嚴厲的聲音問。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點兒用手指繞著鬢角的零碎頭發,使它們成一個可愛的小圈圈。“你說行就行唄。”接下去她又說,“柯丹把指導員的意見轉達給我了,說你不同意在牧馬班安插人,你對我哪點瞅不順?你有權有勢,叫誰走誰就乖乖地走,卷鋪蓋。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鋪蓋吧。”


    叔叔被她衝鋒槍連發般的話打得渾身窟窿。她先發製人的潑勁是他所料不及的。“沒哪個女人敢對我這樣講話。”可她的話雖激烈,卻並非發難。一種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這衝天的怒氣,灼人的潑辣中。她的強硬態度包藏著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隻小動物的反撲是極動人的。


    “聽說你有個姑姑在軍馬場?”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紹你到馬場來的?”


    小點兒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說,還是辦個手續,正式調來好些。”什麽時候轉成了這局麵:他來求她,求她長久地正式地留在這塊草地上。


    “那就辦嘛。”


    “你到這裏之前,關係在什麽地方?你是跟哪個學校的知青來的?”


    小點兒想,你永遠也別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證明?我有的是帶大紅公章的白紙,高興怎樣填就怎樣填。你想調查嗎?大亂世接著小亂世,像我這種身份不明的人到處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曉得,軍馬場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學生。”叔叔說,“都要政審。”


    “審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覺得,她的各種表情都使他大開眼界。她的每個眼風每種笑容都不重複。她彎下腰,似乎在尋找什麽,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聲問。他頭一次被女人冷落成這樣。


    “嗯?”她疲疲遝遝地直起腰。原來你還沒走哇。


    “我問你找什麽東西。”


    “不找什麽。”她又彎下腰,樣子專注。“前幾天我在這裏撒了把葵花籽,看看生芽沒有。”然後她一撩鬥篷似的軍雨衣,跨上馬,往場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見她馬鞍兩側掛著兩隻柳條小簍。跟上次一樣,又是去買豆瓣和鹽。小點兒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現在回頭正是時候。果然,他立在馬鐙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馬。倆人背道而馳,跑一截,忽聽她喊他。“指導員!……”


    他勒住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著。“指導員,你看!”小點兒指著遠處的天空。


    一個紅色球體緩緩飄過來。小點兒調整馬頭,追著它。她的雨衣全部飛向身後,露出飽滿的前胸。“追呀!指導員!好大一個紅球!”她孩子般歡叫。她沒有童年,她偽造著童年。


    這種氣球不止一次出現,它來自遙遠的海峽彼岸。叔叔突然策動韁繩,倆人追著它往深處草地跑。紅球越來越大,他們直跑到嘴裏的唾沫都幹掉了。馬被飄忽的紅色幽靈驚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卻在這危急時刻撒開韁雙手舉槍。小點兒奇怪,他怎麽會不掉下來?現在要掉下來準摔出五髒六腑。叔叔勾響扳機,紅球碎了,墜落,小點兒稚氣地叉著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導員槍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卻偽造出一個逼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裏沉浮。他頭一回明白,身懷絕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導員,你槍法咋這麽神?”小點兒側著頭問道。你是專門表現給我看的。你為我玩了個驚險動作,差點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著槍不語。他仍是雙手脫韁,身上隨馬一顛一顛。這算個屁,等遇上天鵝,我打一串送你。


    “指導員,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裏去了!到底是個啥球?好大的。”我曉得它上麵隻拴些傳單圖片。


    “從台灣放過來的。”


    “真啊!”她揚起眉:“那砍了刺巴撿出來看看!”


    “不消撿,都是些宣傳品,反動得很!”


    “哦……!”我越大驚小怪,你越滿足。


    “你不是要到場部去嗎?天不早了。”你別這樣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頸子下麵。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難說得很。


    “那你把槍借給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遲疑片刻,抽出槍:“行吧,明天還我!”我曉得,給了你槍我就開始犯錯誤了。


    小點兒尖聲笑著,縮回手:“我哪敢打槍!”原來我赤手空拳就能繳你械。


    叔叔連忙把槍塞回腰裏,又整整馬背上的行李。


    “指導員,毛婭學你走路學你打槍,學神了。嘻嘻!”看咱倆誰先躲誰的眼睛。哎呀,你輸啦。


    小點兒一路跑去,馬的碎步使她腰肢閃得別提多妖嬈了。


    小點兒騎著杜蔚蔚的那匹馬去買鹽買豆瓣。騎一會兒,她覺得這副馬鞍不對勁,搞得人又不適又愜意。那種愜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輸送一陣波紋。她跳下馬,琢磨一會兒,再跨上馬,體驗一會兒,終於明白老杜有著多麽可悲的陋習。


    老杜長得挺難看。小點兒試著替她梳過好幾種發式,還是好看不起來。自從柯丹摟著孩子睡覺,就不準老杜再去鑽她的被窩了,為此老杜跟她又撒嬌又賭氣,險些又幹了一架。柯丹在罵她時順便帶出一句:媽的,你比驢皮阿膠還粘手。當時大家納悶:老杜去鑽柯丹的被窩難道不曉得班長不換襯衣不洗腳?每天早上隻要柯丹掀被窩,滿帳篷都會充滿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僅往裏鑽,全身貼上去,還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癢似的動。有時柯丹被她弄醒,揚手給她一巴掌,她一點怨言也沒有。小點兒總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麵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強壯的體魄壓迫她弄痛她,她其實是在享受。


    小點兒起一身雞皮疙瘩,她從未想到一個女性集體裏會有這種關係存在。


    晚上聽說有熟油煎豆瓣吃,大家興致特高。小點兒多分一份給老杜,並對她說:“我騎了你的馬。這下我曉得你為啥老要磨破皮了。”老杜癡癡地盯著汪著紅油的豆瓣瓣。小點兒又說:“怕什麽,你又不像毛婭那樣跟男的搞名堂。”一聽這話,老杜呼嚕嚕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起身倒茶時,發現她已在那兒了。門也沒敲就進來,以為我的門像她們的帳篷。隻要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一來,我的屋裏就會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和牛奶馬奶味。這個姑娘是有特征的,我張口便喊她老杜。


    她的臉真如我寫的那樣,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給她穿件合體的衣服,她恐怕還是有些線條的。哎,哎,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少女,真應該讓我女兒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場,或突然闖進我的寫字間,一定以為站在我麵前的這個過去年代的少女是個小老太太,是具幹巴巴的人體標本。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都有些難以啟齒。她就那樣自卑嗎?真的自卑到家了,認為自己一無可取,無人可嫁,找不到對象,注定隻好用這種不光彩又頗殘酷的方法來給自己點安慰嗎?難怪她有許多很難解釋的夢。


    我的寫字間這時仿佛變得很大。盡頭是暗的,窗子投進來的光照不到那裏。那裏有聲音,好像有個人,暫時我和老杜還沒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個勁兒地重複父母墜樓時的情景,跟他們一塊兒墜樓的還有雪片一樣的糖紙,他們墜地很長時間,那些糖紙還在空中慢慢地飄。老杜分析說:“證明他們一口氣吃掉好多糖!”我觀察她,她雖醜卻隱隱透著文雅,多半時間她都是這樣靜靜的。


    這時房間盡頭暗影中的響動愈發顯著起來。


    “誰在那裏?”她問我。我不語。


    終於看清了:那是個麵目狂躁的女子,頭發蓬亂,赤身裸體。老杜驚呆了,因為怎樣喊那女子都不應。她走近去,看見女人赤裸的蒼白身體做著各種痛苦的形體動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與自己扭打。漸漸地,女子跪下了,正麵暴露出她發育不佳的胴體。老杜恐懼地過去,用指尖觸觸她。她一動不動,使勁睜開眼,其實不過是一個勁兒翻白眼。


    “她怎麽了?!”老杜回頭問我,我仍不語。


    女子開始撫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裏,不知羞臊地摸著自己的某些區域,動作越來越激烈,喉嚨裏發出聽不清的低語,勉強去理解,仿佛是在叫著誰。老杜好不容易擺脫她,鼻尖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為她很久沒有照鏡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樣,不然她會發現這個裸體女子跟她長得多麽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夢中的形象。”我感到整個屋宇都回蕩著我冷冰冰的聲音。


    老杜窒息一會兒,突然“嗖”的一聲捂上臉。慢慢上前,抱住夢中的自己,使其平靜,然後,她看見夢中的自己遍體鱗傷。夢中的老杜赤裸著,跪著,頭發披散著。任她抱住,淚和汗在兩張一模一樣漫長的臉上爬。


    當馬群簇擁她時,她不止一次地產生錯覺:紅馬正隱在它們中間,眨眼就會像流水般躥出來。但當她看見被割斷的皮韁繩時,才會正視現實:紅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與她疏遠、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竊了。偷馬人一定用最殘酷最卑劣的手段擄走了它。或是用帶鉛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馬引誘。偷馬的事在草地上常發生,有的可以找回來,隻要是軍馬,臀部準有烙上的編號。唯有紅馬奇特,烙上去的號碼不久就會消失。它始終是匹沒有蹄音、沒有影子、沒有編號的馬,它隻有它自身。它那樣顯著地存在著,而存在又包含在虛無中。


    沈紅霞拄著拐杖望著遊雲般的馬群,嗓子發澀地喚了聲:“哦嗬——紅馬!……”


    馬群移開,隻見一點猩紅孤單單留在那裏。她又叫:紅馬紅馬。那紅色倏然向她靠過來。她認出了:這是絳杈。


    絳杈迎麵站住了。她差點不敢認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尋找紅馬,從雪封到雪化,絳杈卻在這短短時間裏完全變了樣。它柔美的曲線已顯出雌性的圓潤。她尚未走近,它卻將身子稍稍側過,像個突然發覺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樣害羞。沈紅霞撫著它的鬃,從它的眼睛裏看出孤兒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從她這裏得到安慰。因為這匹不合群的小母馬從失去母親後,總是尾隨紅馬。有時紅馬不耐煩,想擺脫它,它才委屈而悲傷地離開,但不一會兒,它又會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態不像紅馬那樣遒勁迅猛,但那細碎的步子竟也有相當驚人的速度。她知道絳杈對紅馬的懷念不亞於她。


    叔叔的預言一切都應驗了。從紅馬失蹤後,她們的生活寧靜了許多。再沒有人隔三差五地趕來要求拿自己的馬跟紅馬賽,再沒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買它。總之,沒了紅馬,許多騷擾莫名其妙地就沒了。柯丹說,如果一開始就拿洗臉洗腳水喂它,它肯定不會遭此下場。


    沈紅霞卻堅持認為,絕不應該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維係與一匹優秀的馬的關係。一匹優秀的馬最可貴之處是把對人的情感升華為意誌,否則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實際上就說了這些,但誰也沒有聽懂,人們隻聽到她用平緩的聲音說:“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澤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醫院,路上我看見了紅馬,它被絆索絆住,仍往沼澤方向走。知道它為什麽那麽倔強地往大沼澤走嗎?”


    大家說不知道。沈紅霞說:“因為它應該朝那裏走,即使上了絆索,磨爛腿腕。”她奇怪大家怎麽會聽不懂她的話,她講的就是有關一匹馬的意誌啊!柯丹唉聲歎氣地打斷她:“紅馬要多喝我幾天洗腳水,肯定哪個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紅霞這才悟到紅馬與她反目的原因:她與它磊落的親密關係就這樣給離間了。她望望柯丹蠢裏蠢氣的臉,什麽也不想說了。後來她對女紅軍芳姐子與墾荒隊員陳黎明說:“我覺得越來越難跟任何人談話,她們好像越來越聽不懂我的話。”唯有在兩個隔世的女伴中間,她才有暢談的欲望。她漸漸悟到,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歲月,不是虛與實的差異。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這種隔膜正使與她共同生活的人們逐漸生疏。


    她徒勞地在草地上奔走,沒得到一絲一毫有關紅馬的線索。春天,人都出動了,到處可見雪野上圍剿狼的人群。當她向他們問起一匹紅駿馬時,人群鴉雀無聲,貪羨的神情使所有麵孔變得一模一樣。正如他們在焚燒狼屍的狂歡中,麵孔也變得一模一樣。她仔細向人群描述紅馬的各種特征。


    她對紅馬的形容使人們深深被吸引了,他們這才相信,這塊草地上果真有那樣一匹神奇的紅駿馬。


    從講演會上歸來的毛婭捂白了。大家一聲不響地圍住她,納悶她怎麽會漂亮起來,場部宣傳隊到女子牧馬班來過一趟,挑走了張紅李紅趙紅,毛婭為講用會又錯過一次扮演李鐵梅的機會。柯丹突然打破寂靜,說:“毛婭,出牧去!”


    毛婭在牧點上看見沈紅霞。隔著一塊草地一群馬,她見她似乎在與什麽人談話,並且談得投機而激烈,很久沒見她在班裏這樣痛快地談過什麽了。沈紅霞正趕著馬群往草旺的地方走,毛婭喚她一聲。她立刻停止了談話,抿嘴向毛婭溫和地笑笑。毛婭總感到她身邊有著她看不見的交談對象。


    中午,她們選了塊草場紮下帳篷。聽說沈紅霞現在從不回大本營。終日廝守馬群,有時連帳篷都不紮:“那你睡哪兒?”毛婭問。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對躺下睡覺這件事已很陌生。毛婭忽然對她說:“紅霞姊,你也快了——填黨表哇!”


    “毛婭,你有姐姐嗎?”她充滿友愛地問。於是毛婭便明白她不喜歡在一個集體中搞出這種近乎拉拉扯扯的親昵關係。沈紅霞在聽毛婭談她入黨經過時,心想:這件莊嚴的事讓她搞得既平庸又複雜。她其實已拿到過三份表格,每回都被她退了回去。父親來信說:“認為你這樣嚴格要求自己是對的(她現在很習慣這種沒主語的病句);還認為你在思想上已入了黨。”毛婭和她在火上烤包穀粑。她說在場部聽說女子牧馬班有個人退了三回黨表,她說不相信會有這種人。


    沈紅霞垂著眼瞼,紅臉蛋上各有兩大塊硬繭般的紫黑凍疤。從她的神態裏,毛婭知道幹那種不可思議的事的正是她。她們吃完飯,沈紅霞拄著拐杖一點點站起來,似乎是沿著拐杖一點點向上爬。看著她近乎老態龍鍾的沉穩步履,毛婭想:她的腿已經毀了。


    沈紅霞掙紮著將一隻隻料袋掛到馬頸子上,馬舔著她的額,每匹馬都舔她的額,那塊皮膚日漸光亮。毛婭也掛料兜,但她掛過的總要被沈紅霞重新調整一遍。每件事她隻放心自己幹的。有回馬誤食了醉馬草,她便滿山遍野地采來各種草嚐,全班也都跟著她嚐遍各種滋味的草,直到人也像馬那樣倒了一片。沈紅霞那種過分嚴格的生活信條使她周圍的人都感到不勝其累,這個集體實際上從開始就仿效她,有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格放在那裏,她們不得不仿效。


    倆人在馬群裏忙著,沈紅霞扛一隻料豆口袋給馬添料。毛婭唱了幾句歌,沈紅霞一下抬起頭:她聽出了歌聲中的心境。與此同時,她還看見毛婭翻在單棉衣外的鮮紅的運動衫領子和兩根鮮紅的辮繩。於是她斷定,毛婭身心內發生了某種事情。


    毛婭被她打量得心虛起來,立刻說:“小點兒把棉襖改得好合身,胳肢窩的棉花去掉墊在胸前,腰身也裁過。小點兒那人真鬼……”


    她立刻截斷毛婭的思路:“不要喂太多鹽!”她認為女性集體中最不可救藥的就是此類小嘀咕。她寧可看她們當麵罵,拳打腳踢,她認為那樣雖惡劣,總算突破了女性的固有形式。毛婭還在說:“小點兒拿個破半導體跟牧民換了一堆麝香,你說她精不精……”


    “太鹹了!”沈紅霞用嘶啞的聲音喝道。


    毛婭頓時住了口,尷尬地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憋不住,又找出話來講。和牲口呆在這無人煙的草地上,若不講話她就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


    “你說,”她向沈紅霞投一眼,“他們談戀愛對不對?”


    “誰?誰談戀愛?”


    “知青唄。你還不知道,現在我們一批下來的知青都成雙結對的了!”


    沈紅霞把最後的料豆倒完,朝不遠處兩個隔世女伴苦笑一下:瞧,麻煩來了。毛婭突然提高音量,在馬群那一端喊:“你聽見沒有?”沈紅霞走到她跟前,她激動地說:“我瞧不起他們!都是城裏學生,搞來搞去還是自己找自己.我就不相信,未必沒一個女知青敢於嫁給牧工?!”


    “那你說呢?”沈紅霞用目光節製她的激情。


    “我?我堅決不找男知青做對象。等著瞧,老子說到做到!告訴你吧紅霞,講用會有個男知青就給我寫信表示,我才不理他呢,我說我決心紮根草地跟牧工結合!”她喘口氣,“知青找知青,證明還是不想在這裏紮根。就是紮根,安家落戶,也是把城裏學生那一套搬到這裏來。”她的意思是隻有跟當地牧工一塊兒過活才算死心塌地與這塊兒草壩子結合。


    沈紅霞這時看見毛婭馬鞭上有個東西一閃一閃。那是個鋥亮發紅的銅彈頭。叔叔跟她們講過,他每次擊斃死囚後,怎樣用小刀將彈頭從屍首裏拔出。原來是金黃的彈頭,弄出來全變成永不褪色的紅色。叔叔有一肚子聳人聽聞的故事,有一大堆令人驚訝的紀念物。她立刻明白毛婭心目中的對象是誰了。


    在這之前,叔叔剛來當指導員那會兒,她曾在張紅李紅趙紅的馬鞭上看見這種紅彈頭。沈紅霞突然感到一陣憂慮。這個集體就要被一種難以避免的東西弄得渙散了。瞧著吧!她極目處,是黑一塊白一塊的殘雪。


    初春時班裏添的孩子並不麻煩誰。他一哭,人們就學馬叫哄他。柯丹用塊長條布把他吊在自己胸前,像袋鼠那樣活動自如,照樣幹著日常的一切。似乎孩子仍囿於胎膜中,隻是由腹內移至腹外,因此他對這狀態是習慣的。孩子不像正常嬰兒那樣有數不清的尿片,柯丹有個絕妙的辦法。她將細膩幹爽的沙土裝進一隻布口袋,掖在孩子襠下。每天隻需將布袋裏溺濕的沙倒出去,換上新的,那些沙被太陽曬幹還可以再用,沙土被太陽一曬就潔白,並始終保留一股暖氣。至於布袋上會留下什麽汙漬,柯丹不在乎,曬幹它用手搓搓,一樣柔軟清潔。柯丹在幹縮,孩子在膨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們發現班長成了另一個女人,因為她已不再魁梧。


    大家對孩子最熱衷的是取名兒,每天都有人拿新名字喚他。但柯丹隻說,等指導員回來再說。許多事在默默地等指導員叔叔:紅馬丟失;那頭隨時會追人的驢;還有姆姆身後的兩隻崽子,要等指導員回來識辨它們後,再來處置它倆。叔叔離開後的十個月,她們才發現對他早就暗存的依賴,其實整個冬天她們都駐紮在離場部很近的地方。


    冒充狗崽來到此地的兩隻小狼崽已長得威風凜凜。一隻由黑色變成了灰色,另一隻漸漸褪盡雜毛,變得渾身純黑。


    你見過純黑的狼嗎?那你可真缺見識。如今天然動物園裏匆匆忙忙跑著的那種東西其實已不是真正的狼了。


    牧馬班的姑娘管灰色的那隻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實金眼的眼隻稍許亮些,但嵌在一片黑絲絨般的底色上顯得極華貴。老狗姆姆留神它們的每一點變化,它時而欣慰時而懸心。它們的形體動作與狗已別無二致,但偶爾一兩瞥目光,卻使姆姆看到鮮明的種族分歧。一次,它倆鑽進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馬駒本能地驚跳起來。它倆悶聲不響地在馬駒旁踱來踱去,樣子有點異常。但姆姆一喚,它們立刻跑回來了。姆姆從它們的眼睛裏看到貪婪和野性,它擔心那終究是禍根。


    但人們還毫無警覺,拿它們當挺不錯的狗。每當看見它們撲向食物的敏捷勁與主動勁,姆姆就想,它們不由自主地原形畢露了。一種劣根在暗中控製他們,姆姆對那股源遠流長的控製無能為力。


    人們不知道它們的身世。姆姆一見它們鑽進帳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許正在對人類進行犯罪,將人類對頭的兩個間諜安插了進來。尤其當它們湊近那個嬰兒東嗅西嗅時,姆姆隨時準備撲上去救急。嬰兒已會呀呀自語,偶爾被放在地鋪上,兩隻粉紅色的小手總要從繈褓裏伸出來。憨巴一見那肥嫩的手就兩眼發直;金眼竟伸出舌頭,在那小手上舔了幾下。姆姆把它倆哄開了。但嬰兒卻從此認識了金眼,每當它過來,他準伸出手,讓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衝它笑。有時,人們竟不用照管他,隻要金眼坐在他身邊,他絕不哭鬧。姆姆不知這種人狼共處的前景是否樂觀。


    人們越來越喜愛憨巴和金眼了。憨巴會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閃,那靈活與凶猛看上去真帶勁;然後它便上貢般將獵獲物放到人們麵前,帶點阿諛地接受人們的賞賜與愛撫。


    春天最後一場雪下得十分鋪張。許多早出巢的馬雞被這場猝不及防的大雪凍僵了翅膀,墜落下來,一清早,剛撩開帳篷門,就有人歡叫:瞧,狗叼回來什麽了!姆姆帶領金眼和小憨巴將半死的馬雞叼回,在門口排放著。姆姆注視著憨巴憨中藏奸的臉。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裏是怎樣一副嘴臉。它發現頭一隻馬雞時,竟一聲不響地叼起它就跑。當姆姆尾隨它鑽進矮樹叢時,見它正飛快地撕扯著馬雞的羽毛。它的動作十分嫻熟,完全是個老練的賊胚。姆姆頹然地看著它飽餐,看著它本性大發作。它看見的是一隻複原的狼,似乎從未吮過它的乳,從未受過它忠與善的教化。姆姆跑開了,但從此它心裏有了數。而人們卻對它讚不絕口,它在人們的撫愛下千嬌萬媚。倒是金眼毫無邀功請賞的表示,它遠離那堆戰利品,不動聲色,那種冷酷與孤獨純粹是狼所特有的,它將狼本質裏那一點點高貴放大了。人們沒有注意金眼,盡管真正忙碌了一個清晨的是它。


    柯丹偶爾從滿地肥大的馬雞上抬頭,目光與金眼相觸,她渾身一麻。這隻皮毛漆黑、不明身份的畜生活脫是頭良種狼。隻有狼才有這樣慘淡而殘忍的眼神。大家正熱鬧著:整馬雞嘍,打牙祭喲。她卻驚然摟緊懷裏的孩子,因為金眼曾常常伺在孩子身邊,她害怕至極。


    她把這疑慮對大家說了。她們正拔得雞毛滿天飛,說:“咋會?好多次帳篷裏沒人,隻有金眼守著娃兒。哪有擱著現成的娃娃不吃的狼?再說這些馬雞,它們碰都未碰。”


    柯丹說:“不對頭不對頭。頭一次在草垛裏看見它們,我就懷疑它們不是狗。你們懂個屁,你們見的狗還沒我見過的狼多。”


    “未必姆姆這條老狗連狼都不認得?班長,姆姆見的狗恐怕比你見過的人還多。不信等叔叔回來看,它們是狼是狗。”


    柯丹不再說什麽,這樁懸案留給叔叔斷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帳篷裏,終日牢牢拴在身上。有回砍黑刺,她將娃兒連同羊皮繈褓掛在樹枝上。寬布背帶兜住繈褓成了個懸空搖籃。她將砍下的刺巴分幾回運送。頭一次回來,見孩子紋絲未動。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風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騎馬返回,見很遠的地方有條黑影倏然閃過。金眼。她心一沉,驅馬加速。風是逆向刮來,兩腳幾乎被扯成橫的。草地上這種陣頭雨雖下不長,卻猛得如同抽風。馬被雨抽得暈頭轉向,充滿牢騷,居然掉轉頭順風跑去。柯丹隻得跳下馬徒步趕路,風雨交加中她似乎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她預感要出禍事了。


    她趕到時,地上的水已漫過腳踝。孩子卻不見了。寬布帶仍係著死結,但那樹椏卻已折斷,耷拉下來,茬口粉生生的。金眼這狼!它早就等著這天。柯丹渾身上下滴著水,心裏空空的,整個人似乎正在融掉。她急匆匆尋找,終於從水裏摸到那把很有分量的砍刀。


    她連個幫手也找不著。除了出牧人員,剩下的姑娘中午就出發去場部看《英雄兒女》。她隻有一個人來進行這場惡鬥了。她本來也想隨大夥去看電影,但她們一致認為攜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有損集體名譽。她心甘情願地放棄了百看不厭的《英雄兒女》,卻仍沒保住孩子。直到午夜她仍在草地上狂亂地尋找,見什麽砍什麽,砍刀已被她砍小了一半,她筋疲力盡卻力大無窮。當姑娘們哼著電影插曲歸來,一個個被她拎下馬。“給我找孩子去,”她歇斯底裏地嚷,“娃兒沒了!”


    “孩子沒了。金眼是頭吃人不吐骨的狼。我恨不得也砍你們幾刀。當時是你們把它窩藏下來的,你們這些幫凶。”


    她們分頭找,直找到天色微白。有人說,“我好像聽見娃兒的哭聲。”有人說,“明明是娃兒在笑。”柯丹怒道:“扯你媽的淡。”其實她也聽見了,或許聽得比別人更清晰更真切,但她不敢信。一想到金眼凶相畢露的臉,她一點幻想都不抱。眼前是她們的帳篷。姆姆與憨巴臥在門口,獨獨不見了金眼。幾乎所有人都肯定,孩子完了。金眼就此消失,帶著它的血債逃亡了;而帳篷裏卻正藏著一個神話,待她們一撩門簾就揭曉。


    人們輕輕抽了口氣。


    孩子無恙地躺在柯丹的鋪上。金眼緊挨著他臥著,與他頭靠頭。羊皮繈褓全散開了,孩子將全身袒露給金眼。


    柯丹感到孩子突然長大了,那塊羊皮被他蹬開,就不可能再包住他。羊皮幹爽,並毫無泥漬,明明下過一陣邪雨,金眼用什麽辦法把孩子完好地搬運回來,誰也想不透。


    從此憨巴和金眼血統中的疑竇被一筆抹去;而叔叔一見它們立刻拔出槍來。


    它們是姆姆的奶喂大的,就是狼也喂成狗了,柯丹掰著叔叔的手腕,想奪下槍。叔叔動也不動,他的手腕就是槍本身或說槍的一部分。他齜出純銀的大板牙,任她扳。


    “你瘋瘋癲癲還像個班長嗎?”


    柯丹漸漸冷靜了,扯平衣服,理理頭發。這時帳篷裏傳出孩子的呀呀聲。“是娃兒?”他掃了每個姑娘一眼。


    每個姑娘都把娃兒的來曆講了一遍。


    每個姑娘又把金眼救娃兒的經過講了一遍。


    叔叔的槍仍是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金眼並不知道自己已走進了叔叔的射程,它坦然地用一雙並不太亮卻相當純正的金色眼睛望著黑而深的槍口。叔叔在聽每個姑娘講述,聽上去完全像瞎編的故事,同一個故事被講出若幹不同來,因此格外像胡謅。打動叔叔的不是故事,而是這黑東西本身。叔叔在擊發的瞬間看見這雙眼確實像足赤的金子,不很亮,但很沉。


    叔叔馬馬虎虎抹了抹槍,把它收起來。金眼這才站起,抖抖身子,下頦顯得那樣有力,隻有狼的下頜才能承受一個孩子的重量。他轉身進入帳篷的時候,看見了被人們訛傳的孩子。實際上就是一個挺普通的小男孩,一絲不掛,好讓人驗證他一切地方都正常。


    柯丹在吃飯的時候說,“娃兒一百四十一天了,誰給起個好名字。過去起的那些都不算數。”大家七嘴八舌,又去翻全班唯一的字典。柯丹說,“不行不行,仍是沒一個好的,重來。”叔叔忽然插嘴,“就叫布布吧。”


    “布布是什麽意思?古裏古怪又繞口。”大家齊聲反對,一點革命內容的深刻含義都沒有。


    叔叔咯吱吱地嚼著一個新來的姑娘的橡皮筋,咂著酒不講話了。柯丹一拍大腿:“就叫布布。”她看了叔叔一眼,把心領神會的笑意藏在粗黑的睫毛下。布布好,布布這名字的好處你們才不懂呐。


    這時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娃一覺醒來。有人不服,把起初那些好名字輪著喊了一遍。紅亮、紅兵、紅星、紅衛……他毫無反應。最後柯丹輕輕地喊了聲:“布布!”


    他一下回過頭。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孩猛地之間知道這世上從此正式有了個叫布布的人。就在布布回頭的瞬間,所有人心裏都悸動一下。這娃兒長得像誰?絕不是一張陌生的臉,這張臉肯定有據可查。孩子正危險地蛻去嬰兒千篇一律的外膜,無論父係或母係的特征都在一點點浮現。


    小點兒和叔叔分手後,一徑跑到場部。她沒想到會迎頭撞上他。當他用輕得無聲的嗓音喚她時,她一下垮了。獸醫眼眶凹陷,一雙眼睛在深淵裏幽幽發光。小點兒忽然看見他背後那座廢鐵山:由陳年的機器堆積、生著通紅的鏽。當年,他和它們都是新嶄嶄地開進草地,那時的他是什麽樣?準不會滿嘴噴著酒氣,以低三下四的倔勁瞅她求她,讓她立刻跟他去。他說她黑了瘦了,乍看像個好姑娘了。過一會又說:你還是那樣。她明白他說她仍穿著寬大的黑鬥篷;仍在那下麵變戲法。他說我搬到新房子裏去了。她明白他說他已賴掉了老房子裏的舊賬。她始終沒說話,對那一切離得似乎已很遠——偷情與偷竊。幾個月前,姑死了,然後是埋葬、追悼,所剩無幾的老墾荒隊員都來了,最後在彌漫著死者氣味的屋裏喝得醉醺醺。誰也沒有發現他倆在追悼中眉目傳情。可她掙紮著跑了,光著腳丫,跳下床,直跑到結冰的外屋閂緊門。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從她開始在牧馬班生活,便與自己的肉體鬧起不和來。獸醫隔著門呼喚她,柔聲的,厲聲的;她赤足站在門邊,又一次次將手從門閂上縮回。她重複著一刀兩斷之類的話。


    前麵是小賣部,人來人往。她想她當時畢竟沒有打開門,畢竟把被他一點點煽起的情欲壓了下去。他們就隔著門成功地僵持了一夜。


    她終於開了口:“姑父,姑姑墳上的葵花都活了。”說完,趁他一瞬間的自慚,她橫衝直撞地越過他。她買好牧馬班半個月所需的鹽和豆瓣,知道他跟蹤進來。她盯住一件紅毛衣看了一會兒,它粗劣不堪,充滿酥油醬油煤油味。她知道再看它一會兒他就有機可乘。果然,他塞給她兩大張鈔票。她當場把紅毛衣套在身上,整個小賣部的人都說她好看死了,它便宜死了。


    她想,這樣就收買了我。她把剩下的錢仔細裝好,他們相互盤剝,沒什麽不公平。然後她牽了馬隨他往新宅走,廉價的紅毛衣搞得她身上似癢似痛。一種騷動的情緒被刺激起來。


    姑姑死後的第二個月,她偶然路過那幢老房子,也是偶然生出進去看看的念頭。一摸,鑰匙果真還擱在老地方。在門框上。她開了門,屋裏除了沒有姑姑什麽都還在。箱子和抽屜卻已不上鎖了。她開礦一樣在姑姑的遺物裏翻騰,將一件件她能看上眼的衣服全套到身上。這時,門響了。獸醫在外間擱下他沉重的巡診箱。她一時間手忙腳亂起來,獸醫已堵在了門口。他打量她驟然臃腫的身體輕蔑地笑道:何必?你可以光明磊落地拿走它們,一氣套上七八件衣服不嫌難受嗎?她恍悟到自己曾當過賊,又恍悟自己好久沒當賊了。在牧馬班生活那麽久,竟沒偷過誰,她對自己突然不懂起來,然而一離開那裏,回到老環境,她不知覺就犯了舊病。他上來抱住她藏滿贓物的身體。她說:我是賊。他說賊就賊吧。


    場部新蓋了一排排紅磚房,獸醫的新居就在其中。一扇門已為她洞開,裏麵嶄新的一切是為她布置的,為私藏一個女奴。她站住不動了,身後就是陽光和草原,那裏沒有享樂卻有單純正直的生活。她甚至在一刹那間想到他,那個長腿的英武軍人就在陽光草地的一隅,就立於她的身後。如果她有牧馬班任何成員那副純潔身心,當時她不會放走他的。對於那樣的正派男子,她感到她們傻嗬嗬的五大三粗的形象遠比她優越。


    我不知你在何處,但你就在我身後的草地上。於是她撥轉馬,逃難般跑向幹淨得發藍的草地。


    沈紅霞眼瞅著紅馬從她視野裏消失,小點兒和毛婭說:“會不會看花了眼。”她緩緩搖頭說:“是它。”隔那麽遠,看花眼是常有的事,有時草地上還會出現一條街一幢樓什麽的,小點兒說,“那叫海市蜃樓。”毛婭說,“紅霞你忘了,有次柯丹說她看見布達拉宮呢!”沈紅霞收回目光,問她倆:“剛才你倆真的沒看見紅馬?”


    剛才是場冰雹。這一帶不下了,跑一截卻正趕上那塊雹子雲,又挨一回砸。結果紅馬跑沒了,就在一刹那間,小點兒心想:似乎是有個紅東西一閃。她來給馬群打防疫針,兩三百匹馬全打完要好幾天時間。她頂著太陽跑到這卻挨了雹子,草地就這樣,各是各的氣候,誰攤上什麽就是什麽。


    下冰雹就證明夏天到了。沈紅霞的老寒腿從前些天就痛得無法形容,解手全靠那根木杖,順著它一點點下滑,再順它一點點爬上來。因此她知道肯定有了罕見的壞天氣等在那裏。果然來了。烏雲終於騷動起來,鼓來個大肚子,一會兒就像魚甩子般下起雹子。沈紅霞一見小點兒跑來,就讓她鑽到馬腹下。


    小點兒在馬腹下聽著毛婭和沈紅霞“哦嗬”著。冰雹越下越大,據說這裏最大的雹子砸斷過犛牛犄角。毛婭頂著出牧攜帶的鍋,冰雹砸著鍋底猶如鑼鼓喧天,以致她連自己扯破喉嚨呼喊也聽不見。她在喊沈紅霞,因為她不見了。隻見她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就不見了。


    整群馬都被冰雹砸得大發脾氣,毛婭想,再晚一步,馬群就將從沈紅霞身上一踏而過。她的腿無法使她摔下馬後立刻站起來,毛婭找到她時,她正趴在地上激烈而無效地爬。


    毛婭好不容易拖住自己的騎馬,又在馬蹄上打了個絆。她和沈紅霞摟成一團,鑽到馬肚下。冰雹砸在馬身上,發出一聲聲悶響。


    “紅霞,剛開始你為啥不喂紅馬洗臉洗腳水?”叔叔有許多法子對付馬,對付人。


    “我沒喂它。”我不希望一匹好馬心胸狹窄,隻認得它的主人,叔叔的方法未必都可取。


    “那次軍馬應征,你回來在班務會上說,再完不成應征指標,你就把紅馬貢獻了。當真的?”班務會點一蓬旺旺的牛糞火,但還覺得冷,毛婭順手抓起自己床上的大衣。穿大衣同時,她甜甜蜜蜜地摸兜。一摸,空的。那封醉心的信呢?這才發現她穿錯了大衣。柯丹往兜裏摸煙袋,卻摸出一疊子信。


    “紅馬——你們都沒挨過它踢啊!”毛婭,你那信把全班臉都臊紅了。柯丹也夠嗆,非當著全班公開念它。毛婭你當時要不上去奪,倒不會惹她那麽火。你們這些人哪!


    “所以你早該給紅馬喝洗腳水的,班長也這樣講。”人人都瞪著眼,聽柯丹念信上熱火朝天的情話。人們歎道:事情既然做了,還要再寫下它來,寫到這種無恥地步。


    “你們都沒嚐過跟紅馬搏鬥的滋味。”原來你是這樣入黨的呀?柯丹指著毛婭鼻尖:“靠拖指導員下水!鬼相信你會嫁給他;他一個當地牧工,你一個城裏女娃!……”


    “別難過,紅霞。說不定真能找回紅馬!”有人製止了班長柯丹的過激行為。大家見沈紅霞慢慢從火邊站起,她的腿使她每次緩慢沉重的站起都猶如上升。她雙手痛苦地撫著腿,奇怪的是,柯丹立刻冷靜下來,鬧嚷嚷的氣氛隨之變得寧靜。大家都擔憂地看著備受折磨的沈紅霞,忽然感到內疚、慚愧,不該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煩擾她。


    “我從來不把紅馬看成我的。紅馬應該是每個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毛婭發言,因為沈紅霞站起後就專注而溫和地看著她。她以痛苦的姿態等在那裏,於是全班都在等。實際上她和她們的威逼是明顯的。


    “你說得對,紅霞,每個人其實都把紅馬看成自己的。”她們在逼人呢。毛婭終於抗不過去了,因為她麵前的是絕對多數,還有一個以兩條殘腿支撐自身的人。


    “毛婭你總算懂得這點了,紅馬和別的馬不同。紅馬就是紅馬呀!”大家見毛婭抬起頭,臉板板的,眼珠往上翻,手攥一本通紅的語錄本。她說:從今以後我再不考慮個人問題。人們還盯著她:還沒完啊。她把紅語錄貼至胸口:我發誓。立刻有人塞給她筆和紙,她把誓言寫下來:保證跟指導員叔叔一刀兩斷。人們看著誓言燒成灰,被她就水喝下肚,才鬆口氣。


    “紅霞,你知道,我也跟她們一樣,舍不得紅馬。”毛婭見全班目光隨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水而鬆弛下來,知道這下自己已獲赦。她獨占了全班的指導員,當然是不合理的,現在她親手將他奉還給集體。她們等的就是這個。這個集體最憎惡的就是私有。班會結束時,有人拿了私有的紅糖來分。在這個集體中,新來的成員也會立刻懂得:若私藏什麽,即使無人揭穿,她也必定沒臉活下去。


    “毛婭,紅霞,冰雹停了!”小點兒從另一匹馬腹下先鑽出來。


    她們扶穩沈紅霞,發現她兩顆瞳仁裏各有一個紅影子。她說:“看!”很遠很遠的草坡上,跑著一小群馬,為首的一匹火紅火紅的。這就回到前麵,她們討論幻象與海市蜃樓。


    她們三人趕著馬群往紅馬消失的方向奔。走了整整兩天。三個姑娘的嘴唇都裂出無數道血口,沈紅霞說:“你倆守著馬群,我再往前走一段。”說著她從懷裏掏出兩塊包穀粑。


    倆人吃幹糧時忽然見沈紅霞往嘴裏填了把什麽,仔細看看,她嘴角嚼出白沫沫和馬嚼料豆一樣樣。毛婭尖叫起來:“你不該哄我們吃包穀粑,自己吃馬料!”


    小點兒也說:“那是生胡豆啊!”沈紅霞笑笑,嘴裏冒出一股豆腥氣。之後,沈紅霞就朝她認為紅馬所在的地方去了。


    夕陽照著沈紅霞瘦削如木刻的臉。馬太累了,不肯再走,她下馬想找口水或找幾隻牛屎菌。現在她明白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為什麽能喝下那種水,吞下那種苗子了。有圍牆基,是不知哪輩的牧人留下的。一個活潑頑皮的少女從牆基後麵冒出來:“哈羅!”她飄擺著藍裙子跨在牆基上騎坐著。裙擺和腿上都沾著沼澤地各色水苔和濕乎乎的紅泥漿。一看就知道她和那個紅土大沼澤有著永遠難分解的關係。


    “你看,還是沒有人來。康拜因再不拖上來就完蛋了。就會被沼澤的水弄鏽。你剛才靠在這裏睡著了吧?”她略帶責怪地瞄沈紅霞一眼。心想,我可從不打盹,不然誰守機器。


    沈紅霞不語,摸出個牛屎菌塞進嘴裏。


    “啊呀!你也吃這個嗎?”陳黎明叫道,伸手替沈紅霞撣掉嘴邊的土,那是菌子根部留下的。“我知道你遲早會這樣——像我們的人!頭一回碰到你,我還想,你一定會成為我的知心朋友。我跟別人談不來,談三兩句話就曉得他們的理想全是假的,是一時心血來潮跑到墾荒隊來的。所有人都卑鄙地想逃出這塊草地……”她看了沈紅霞一眼,“我曉得你肯定不會逃出草地。你跟我挺像,那股勁兒像。”


    沈紅霞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跟你比我還差得遠。你光榮地犧牲過,我還沒得到那樣的機會。“陳黎明,你知道嗎?現在有些老職工還記得你的名字。”


    “老職工?誰是老職工?”


    “就是你們墾荒隊的隊員啊!……”


    “可他們哪裏老?個個都年輕,像你我一樣。老職工?”她皺著鼻子笑了。


    “他們現在就叫老職工。他們還經常記起你來。”沈紅霞想,這話不夠真實,似乎在討好或說安慰這位隔世的夥伴。於是她又補充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明:“十多年了,被人記住是不容易的。”


    “我不圖這個。”陳黎明玩著辮梢兒,“我知道我默默無聞,沒必要讓人記住我。我默默無聞地守著自己的責任,追求自己的理想,就行了。”她知道自己的墓碑多麽簡陋,是塊薄水泥板,不久就倒在草叢裏了。那下麵的土層下埋著她的衣物和日記本,因為人們不可能把紅土大沼澤徹底翻尋一遍。有不少人來哀悼她,哭她。但墓碑倒了後沒人再將它扶起。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墓碑了,草地潮漲潮落,淹沒了它,不知將它帶到何處去了。令她不解的是,難道真的就過去了十幾年?她明明感到一切都是幾天前的事。“十幾年,我在這裏已等了十幾年了嗎?”她困惑而傷感地呢喃道,想果真是十幾年孤零零呆在沼澤裏嗎?


    沈紅霞不忍心對她說出實情。確實十幾年了。你想問你的同伴嗎?那上千名墾荒隊員都跑光了,隻有極少數留下來,但他們淒慘慘、灰溜溜,當年創業者的風範蕩然無存。他們不聲不響,卻又嘲笑一切。他們膽小如鼠,卻在酗酒後罵天罵地罵所有人。我們知青舉著紅旗開進草地時,他們哈哈笑著眼裏卻透出幸災樂禍的惡意。讓我怎麽對你講呢?你當年的隊友現在就這樣生活:能為偷一根公家的木料沾沾自喜,也能為公家少分他半斤肉鬧破天。他們的生活目標已降到零點,似乎生來就這樣盲目地活著,從來沒有過理想信仰之類的東西。他們活著,卻真正是死了。你還問機器,它們早已報廢,成了一座龐大的廢鐵山,像有生命的山脈一樣年年增長體積,年年如石頭生苔一樣生出新的鏽斑。


    雖然她盡量委婉,她卻已聽出了實質。實質就是失敗。她可以接受淘汰;她的生命和榮譽已經經曆了淘汰,但失敗使她痛心。那麽多那麽多年輕的生命也沒悟熱這塊冷土嗎?那麽多那麽多的歌都沒能驅走這裏的生疏嗎?它還是塊兒幹古不化一成未變的古老荒原嗎?她那顆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髒劇痛起來。“有誰記住我們呢?是我們,不是我。”


    沈紅霞遲疑片刻,輕輕地說:“我。”


    她似乎沒有聽見,接著又說:“沒有人會理解我們的。”


    “我,有我呀!”沈紅霞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扭頭望她,感動這心碎的結盟何等崇高。她們沉默了很久。後來陳黎明漫不經心地吹了一支口琴曲,沈紅霞感到它與現在任何樂曲都有極大的區別。


    “你有親愛的了嗎?”陳黎明吹完問道。她畢竟是少女,免不了竊竊私語的習性。


    “你們可真酸。我們叫對象,叫男朋友。”沈紅霞告訴她。


    “怎麽是酸?是浪漫!”


    “早就不提倡浪漫了。”


    “難怪,你穿這身衣裳,你把男人的衣裳穿了,男人穿什麽?”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陳黎明開始向這位後來者請教了。“男女都一樣,怎麽戀愛呢?再艱苦的環境,都會有愛情發生,對不對?”


    沈紅霞歎口氣,這個問題確實很討厭。


    陳黎明說:“不是討厭,是傷腦筋。”她兩臂抱緊蜷起的膝蓋。“怎麽對你說呢?那時我十七歲。他,對了,‘多苓’這名字就是他送我的,好聽吧?他是俄語夜校的小老師。他說我應該考第一流的大學,應該成為最棒的學者,好像什麽都是他說了算。我瞞著他偷偷報名參加了墾荒隊。我多了另一個男性的鼓舞。他跟前一個完全不同,他誌向遠大,很堅毅的一雙眼睛。沒想到那雙眼會變,變得空洞委頓,當然,那是在許許多多挫折之後變的。結果怎樣呢?他的誌向很快轉移了。他說這塊土地根本沒救,忠實這塊荒原、為它賣命最終隻能使它墓碑林立,絲毫改變不了它亙古的頑劣。它隻配荒蕪著,而一切風華正茂的年輕生命不該陪著它荒掉。他要逃脫,同樣也振振有詞。什麽都挽留不住他,包括我的愛。他判了這塊土地死刑後就心安理得地離開了它。他逃了,被他一貫稱為小布爾喬亞的小姐倒是留下來,永遠永遠地留下來了。你瞧,短短的青春,倒經過兩次戀愛,都是沒頭沒尾。後來?哪有什麽後來。我隻看見一個很單薄的男子在我墓前站了一會兒,丟下一把野花。當然,是前一個。大概他聽到消息,趕了五天五夜的路,匆忙得連棉衣都未顧上穿。我感激他來看我,特地為他吹了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他對俄羅斯的一切都迷戀。我想他是聽見我的吹奏了,因為他忽然站住了。曲子每一個動聽的滑音他都回頭顧盼。後來他用俄語朗誦了一首普希金的詩,聲音壓得很低,因為那是為我的,隻需我一人聽見就夠了。我相信隻有他嘴裏的俄語才那麽動聽。我看著他孤單單地走遠了,就這樣永別了。”


    沈紅霞見她渾身發抖,她的整個形體比麵部表情更能說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戀。作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義的犧牲;那種包藏在犧牲之中的犧牲、高於犧牲的犧牲。怎樣來安慰你呢?安慰你聖潔的魂魄。作為生者,她尊重她納入永恒的戀情。這位犧牲了的姊妹為信仰所付出的,遠遠超過了生命本身。


    忽然之間,她哭了。她哭得很痛,為自己至此無法忘懷的感情號啕起來。沈紅霞愛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犧牲前就有過一次次莫大的犧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為這些淚你已忍了十幾年。”


    “是哪個在那裏?”一個聲音問道。陳黎明的哭被打斷了。她倆抬起頭,見最後一線殘照中走來一個衣如飛鶉的身影。她倆漸漸看清她:女紅軍芳姐子。


    芳姐子略帶責備地說:“在這裏大聲哭可不行。紅軍裏頭女人難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隊伍還走不走了。”


    沈紅霞想,現在好了,她們不僅能聊聊,甚至可以開討論會。芳姐子喝了幾口牛足窩裏的水,不知是哪輩子的牛留下的足印,變得巨大而深,裏麵滋生的似魚似蟲的東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後她精神飽滿地捋捋頭發。三個人都倚著牆基坐下。沈紅霞明白正因為跟她們處得越來越融洽,才使她和牧馬班的姑娘越來越無話可談。理想這類話題隻有與犧牲者交談起來才感到不空洞。


    女紅軍芳姐子仍是不斷口渴,她倚過的牆上留下模模糊糊一個人形,一個血漬的人形。但她似乎沒對它留神,她執在牆上仔細找,其他倆人不知她找什麽。芳姐子說:“這牆上有得1(注釋:有得是方言——等於沒有。)嘛。我不識字,你們看看有得?”她倆都說除了她的血就什麽也沒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連“紅軍是窮人的隊伍”這類標語也沒有。


    芳姐子不再參與她們滔滔不絕的討論,她想我們紅軍裏頭可沒這麽多工夫講大道理,紅軍的道理都用大字寫到各種牆上、山崖上、樹上。她也寫過,雖然她並不識得那些字,寫得歪歪扭扭也沒關係,紅軍就是這樣“播種”。她拄著棍,背上行李。


    沈紅霞想,總有一天,我也會有她這樣悲壯蒼涼的姿態。她說:“走路吧,路還遠呢。”見她背後的創傷越發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陳黎明與沈紅霞對視一眼。她們過多地醉心討論,而她卻隻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為足跡本身。她的沉默與執著不屬於她自身,而體現著一段不容置疑的曆史。她邁著曆史人物特有的沉緩步伐走遠了。


    陳黎明說:“我也要去守著我的機器。得不斷發動它的馬達,否則馬達也會鏽住。”她臉上呈現的,也是她那段曆史所賦予的莊重。


    沈紅霞上馬時腿一陣難忍的疼痛。她這雙腿實際上已犧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澤裏。獻身者在最後的犧牲前其實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獻。想到這點,她望著兩位先驅者的背影,感到了一點自慰與自信。


    她遠遠回過頭,眼神那樣寧靜。這才使跟蹤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瘦高個女子並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紅霞。“沈紅霞!”他喊道,她應了,叔叔才完全證實,是她。


    她粗大關節的手。粗糙的紅色麵龐生出兩塊被凍傷被太陽灼傷被風刮傷的黑紫圓疤,這就使她的皮質變得堅硬,各種表情都會長時間僵在上麵。實際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靜溫和已沒有任何表情。她瘦長的陡然長高的身材有種男子的揮灑勁。眼神專注,盯住某個東西你就覺得那是她的心認準了它。這個步履蹣跚,聲音低啞的沈紅霞於是就把自己變得陌生起來。再細看,她的臉上已布滿密不可數的細小皺紋。


    叔叔看見她受著所有馬的擁戴,兩百多匹馬一齊奔向她,團團圍住她,另外兩個牧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邊。叔叔好不容易才通過馬群,與她靠攏。


    她對叔叔說,前些天一陣冰雹,就在這一帶,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見了紅馬。她說她追了很遠但沒有追上。叔叔說,追上它也不會認你了,盜馬賊有的是籠絡馬的花招。


    “它不認我,不是可以從頭來——從頭開始馴它嗎?”沈紅霞說。


    這股真誠和執拗打動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覺得她明澈深邃的雙眼已不像活著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無雜念。從去年冬天把她從結冰的沼澤中救出,他就有這個感覺。叔叔開始備幹糧、馬具和酒,從此沈紅霞跟著他往四麵八方出發。他們帶四匹馬,輪換騎,這樣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馬後麵的,是火紅的小馬絳杈,走了很遠,才發現它竟悄悄地尾隨。叔叔說:“別攆它,這匹俊俏的小母馬或許有用。”


    七月是牧民遷場的季節,畜群流動起來,可供他們捕捉的目標多了。十多天後,他們在一泊死湖中看見一群馬——一匹紅馬立於馬群之中。叔叔想,這樣的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馬都鉤下頸飲水,唯獨紅馬高高仰著頭,它的紅色長尾已曳地,紅鬃飄揚如旗。小母馬絳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到他們前麵。


    這時,不知何處發出某種暗示,所有馬都停止了飲水,一刷齊地抬起頭。林立的馬頭掩住紅馬。叔叔與沈紅霞猛加鞭,他們知道草地可看見的目標實際上離得非常遠。


    絳杈發出一聲清麗哀婉的呼喚,顯然是它最先看見了紅馬。紅馬遲疑地離開馬群,遲疑地叫了一聲。絳杈與紅馬的呼應使兩個人激動而緊張,眼看與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發出,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馬,包括紅馬都顯得身不由己。


    起初紅馬還回頭向緊追而來的絳杈及兩個人回頭,很快便超越所有馬,像支紅色箭頭直指草地深處。無論是絳杈的叫,還是沈紅霞的“哦嗬”都沒使它再遲疑。它對絳杈的一聲應答,對沈紅霞呼喚的幾番回首,表示了它對過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記憶。


    紅馬眼看越跑越遠,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終使它消失。沈紅霞還要追下去,叔叔製止了她。他感到紅馬背後有股隱匿的勢力。它已被這勢力牢牢控製著,直追下去隻會吃虧。


    就在女子牧馬班遷場的第二天,遠遠地走過一匹傲慢的馬,是紅色的,渾身披滿銀飾,根本不朝帳篷及帳篷門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馬索終於縛住它。


    大家圍上去,親切地喚它。它卻又踢又蹬,眼神既蠻橫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馬繩,幾次被它帶倒;它猛一竄,力大無窮的叔叔在繩子這頭幾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魯下流的話罵它。這時人們漸漸發覺,它的尾巴不是紅色的,是一種暗色甚至可以說是黑的。開始她們竊竊私語,然後便尖聲對叔叔嚷起來:“放開它,它根本不是過去那匹紅馬。”


    經這一提醒,叔叔也發覺了它異樣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將逐漸上移、擴展,以至最終改變紅色。叔叔覺得對於畜生,他頭一次失去判斷力。正遲疑著,紅馬又一個猛躥,叔叔這次是摔慘了也摔惱了。他拔出槍來:既不是過去那匹紅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紅馬突然不動了。


    叔叔抖抖繩索,挑逗它,大躥大跳的活物打起來才有快感。他從不打靜止的東西。


    而紅馬就是一動不動了。


    人們這時才看見拄著拐杖走來的沈紅霞。她奮力喊著“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啞得近乎無聲,一張嘴僅像跑了口氣。紅馬顯然是聽見她無聲的呼喚而靜下來了。它不鬧了,眼神卻仍然陌生,姿勢依舊不好惹,誰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擺出搏鬥的架勢。


    沈紅霞不聲不響,抓了把鹽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貪婪地嗅著看著鹽,卻用嘴一掀,鹽撒了,它才一心一意從草棵裏往外舔。趁機會,她解下它頭上的套馬繩,順手理理它亂蓬蓬的長鬃,它立刻跳開了,把鬃毛重新抖亂。這些動作都證實了它就是它——她心裏狂喜:我的紅馬,是我的紅駿馬回來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開,它隨時都會踢死你!


    她不做聲。紅馬一邊舔鹽一邊窺視她,眼神不僅陌生還含有敵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卻想,這些人怎麽啦?它明明還是通體純紅。然後她撐著木棍,如撐杆跳高那樣躍上馬背。


    她被它毫不猶豫地甩下來。它甩她時,額前的銀子流蘇及脖子上五隻小銀鈴一齊作響,這就更讓人認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紅馬。


    大家目瞪口呆,因為與兩年前一模一樣的一幕又發生了,人與馬所有的動作都是重複上一次的。終於,紅馬又如過去那樣,拖著沈紅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開肉綻,血失了一路。


    它拖著她穿過瘟臭的帶綠色水翳的水窪之後,停下了。她和它一齊看著水窪邊細膩如膏的淤泥上,有隻圓而深的蹄印,還是那樣新鮮完整,猶如專意拓下的藝術品。她爬起來,發現紅馬正一點點鬆弛著渾身的肌肉和神色。


    紅馬對麵的這個人正一點點立起,越來越高,高得它須仰起頭來看她的麵孔;須退後幾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血腥,於是,它從這個遍體鱗傷的身影辨識出它最早的主人。


    她帶著血汙泥汙搖搖晃晃地站立著。在此之前,紅馬與她搏鬥的每一個回合,都喚起它親切與熟識的感受,它的記憶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漸漸恢複。最終,使它意識徹底複蘇的,是這股血腥。這個用一種可敬可怖的無形的東西征服它的人啊!


    紅馬無以訴說,而她卻是懂得的:它的滿身珠光寶氣正是它屈辱的標誌。


    她已沒有體力躍上它的背,她甚至連再靠近它一步的氣力都沒有了。她和它就這樣寧靜而遙遠地團圓了。


    自從紅馬回歸,牧馬班又開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個牧人包圍了帳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譯道:“他們讓我們交出紅馬,他們說我們偷了他們的馬。”“開槍叫叔叔來。”大家說。叔叔飛馬趕到,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為首的一個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槍。刀剛一揚起槍就響了,子彈將刀刃“當”的一聲打出個缺口。牧人們頓時老實了,知道這就是殺狼殺人什麽都殺的獨眼龍叔叔。


    “給我滾。”叔叔輕聲道。


    於是那為首的也對手下人說:“給我滾。”


    他們跨上馬。為首的對叔叔說:“紅馬是我盜走的,你知道,為盜它我兄弟被踢斷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著他的肩說:“踢得好。”


    他又說:“我偷紅馬是因為我也有匹紅馬。”


    叔叔說:“我知道。你不想讓一塊草地上有兩匹同樣駿的紅馬。你把你那匹幹掉了。”


    “是的。因為我讓兩匹紅馬賽了一次,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曉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個平齊,證明它更好一點,我就把我那匹幹掉了。”他說。


    “幹得好,兄弟。”叔叔說。


    “你們要好好養它。要養不好我還來偷。”他坦白地看著叔叔。


    叔叔將眼珠從衣袋裏掏出,放在嘴裏吮著。這是他講和的動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斃掉。”


    他跨上馬,仍不甘心地說:“你還是讓我把紅馬帶走吧。我可以給你錢。”他拍拍懷襟,裏麵厚厚實實。“你在他們那邊才掙幾個錢?”


    叔叔笑而不語。


    “你是我們的人,怎麽跟他們一條心?”他略帶啟發地看著叔叔。


    叔叔說:“我跟我自己一條心。”


    他最後跨上馬溫和地說:“總有一天我把你殺了。”叔叔待他走遠,吐出眼珠,裝進眼眶,舉著手槍把十多個背影挨個瞄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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