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說那就沒辦法了,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你偏偏要糟踏我們給你的最後機會。他停頓下來,看著眾士兵。然後他突然停止了運用“指導員語言”,改用本色的農家話說:“那咱就使張紙把這顆耗子屎給它捏出去!”


    指導員這句話就象給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種兵突然一換腳,站得筆直,站高了半厘米。連部帳篷的帆布窗簾給風吹得“卟啦嗒、卟啦嗒”直響。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風一樣有勁。所有的丙種兵開始偷偷左顧右盼,看指導員指的那個“你”到底是誰。


    指導說:“好了,那李軍醫就不客氣了。你幫我們連把這顆耗子屎捏出去。”


    三十多個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樣罵出一兩個髒字眼,或狠狠給出去一腳一拳。隻有一個人一動不動。董向前似乎已經明白他的下場,隻要對麵那個美麗的女軍醫一張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我看這樣吧,”溫強說,“這事先擱下,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先回去睡覺。”


    指導員的三角眼目光如炬,從微紅的眼皮下放射出來,定在他臉上。指導員不會當著下級頂他,他也正是利用這一點。指導員要做風度很好的政治幹部,他溫強幹嘛攔著?他正是要利用指導員的好風度,把對一個丙種兵置於死地時間延緩。對於那個丙種兵來說,當上穿軍裝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當這穿軍裝的民夫,他能跟這樣漂亮年輕、有著地位前途和九條嗓音的女軍醫碰上?能看見她白嫩的身體?……


    “我們不能讓一個敗類奪走全體戰士的睡眠和健康,對不對?這敗類跟慢性腹瀉一樣討厭,到半夜一兩點還折磨這麽多同誌,連累得大夥兒沒法睡覺。我們絕不能讓腹瀉和敗類拖垮!大家說,對不對?”


    兩種兵們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肉頭肉腦地吭了一聲。


    就在溫強向執勤排長打手勢,讓他上來喊“立正——解散!”時,李欣開口了。


    “就是他,”她說。


    人們順著她的指頭尖,看見了站在隊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語氣並沒有多大爆發力,也沒有雪恥的衝動;她已經默默地爆發過了,這時的她相當隔膜,以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態。


    正是李欣這種高姿態讓溫強心裏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態麵前木頭一塊,站了很久,一點反應也拿不出來。在他無反應的那段時間裏,他隱約聽見指導員問董向前承認不承認。又隱約聽見董向前說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聽指導員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賴,臉都讓人認出來了,還抵賴什麽?!……


    溫強的反應來了。他走到還在說“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後,膝頭一頂,飛速使了個壞,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壞很有一手,別人看不出,以為董向前是畏罪心虛腿軟,自己跪下來的。溫連長見跪趴在那裏的丙種兵突然回頭,牙根都在嘴唇外麵。那傻笑有點可怕了。可怕還在於丙種兵刹那間什麽都接受了:一個突然從身後中彈的人反應都來不及,害怕都來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毀滅、永訣於世。


    溫強把執勤排長叫過來,讓董向前跟執勤排長走。他說先關到司務長辦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帳篷裏,等他溫連長睡醒了來細細地審。董向前站起身,手還不停拍打褲子上的紅色灰塵,一麵看著李軍醫,熱切巴望她改口。李軍醫根本不再抬眼睛,沒一個人配讓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終於喊了出來:“你看錯了呀,小李醫生!……”


    董向前這一聲喊十分淒慘,兩、三個字都在嗓子眼裏撕碎了。溫強聽不得這個,一個聳包,廢物,喊得跟娘們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壞,丙種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褲子上的紅色塵地也白拍了。


    事後溫強一想到他對董向前使的壞就驚訝。因為他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做給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討她歡心而惡治董向前,動機不那麽簡單;他似乎是以那個陰狠毒辣的小動作來告訴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殺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給你擺平了,你就這兒說這兒了(liǎo)吧。似乎還有一層意思,那層意思溫強簡直不願去看透:他惡治董向前是因為他理解這個丙種兵,他理解他是因為兩人對換位置的活,溫強不能擔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欲所累,這是男人最可憐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禦饑餓、幹渴,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寶貴的原因。


    第二天李欣在營地出現時,誰都不理了。她的哼唱從臨時搭的廁所裏飄出來,溫強聽到心裏有種莫名的痛苦。他想全連一百五十名戰士都會象他這樣苦滋滋的:他們先惹了她,現在她又在得罪他們,連唱歌都是在氣氣他們。人們都知道李軍醫在等師部來車接她走。去省城。一去永不返。整個連的人都欠著她一場情份,或說整個連都受著她的冤枉。就這樣讓她走了。原來好好的情誼,一刀兩斷了。李欣穿著短短的軍服裙和白色針織衫,一身都沒有閑筆,不凸就凹,好看得很,可是一身都是“誰看誰負責”的警告。為了一個人獨貪的那份“看”,全連都在受過。所以全連都要求嚴懲食品倉庫裏的獨看者。


    而被禁閉的獨看者始終不承認自己爬到水泥袋上,獨貪了浴室小窗提供的美景。夜裏是指導員審,早晨換了溫強,又是一審再審,他就是三個字:“不是我。”


    “那人家咋就認準是你?”


    丙種兵無話可說地看著自己的連長。


    連長和士兵各坐一把折疊椅。審訓台是椅背,溫強跨騎著倒坐在上麵,兩胳膊肘架在“審訓台”上。對麵五尺之外,受審人發出淡淡的汗酸,從小就被迫穿小鞋的腳放成內八字,兩個粗糙苦相的大孤拐露在外麵。一清早溫強就被電話鈴鬧醒,營長在電話裏脾氣很臭,說也不知道醜事出門怎麽這樣快,連師首長都知道小李醫生讓閻王連的色鬼給看了。溫強回答營長,一定是他的連隊有內奸,利用“老鄉網絡”把事情告訴師部的同鄉了。營長脾氣更臭,對溫強說他奶奶的,斃了他!溫強說色鬼也不犯死罪呀。營長說他誤會了,他要斃的是“內奸”。


    溫強現在眼前的色鬼就象個死罪犯,什麽都認了,斃了也認了,就不認罪。


    “那你說說看,不是你是誰?”溫強問道。


    董向前沒聽懂連長的中國話,眼睛裏是大大一個“嗯?!”


    “不是你看的,小李醫生為啥誰都不點,就點你呢?!你個混蛋,你以為在村子裏看大姑娘小媳婦下水溝洗澡?”


    董向前就那麽看著他,越來越不懂他那口西北味道的中國話。


    “你要不承認,我就叫保衛處來人,把你帶到師裏去。”溫強把這句威脅講了多遍。


    董向前低下頭看著地上,想在紅泥土上看清自己結局似的。紅泥土被夯了幾遍,又在來去的腳步下漸漸緊實,紅色皮肉般的光潤,帳篷下透出薄薄一片白色陽光,刀似的把紅泥土切出淺紅與深紅。五號尺碼的腳動也不敢動。是個老實的小腳男人。膽小色大,色膽包天。


    “我沒有看,”他說。紅泥土地麵上,他看到自己的下場了,承認不承認都一樣,不管什麽樣的下場他都接受。


    溫強想到早晨看到的李欣。她吃早餐出來,迎麵碰上溫強。溫強說了幾句“吃過早飯了?昨晚沒睡好吧?……”之類的扯談話,漸漸把話轉入正題。他說董向前一直是個品行端正、老實肯幹、三腳踹不出屁來的四川山裏人,她李欣有沒有可能看錯人。李欣垂著眼皮,長而密的眼睫毛和眼皮上深深的折皺都使她比睜大眼更可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溫強當然明白自己的話又惹了她。他馬上說自己並不是為自己的戰士強辨,這個連出了如此不是玩藝兒的兵他當連長的要負很大責任,不過一百五十個人數過來,可能最後一個才數得上這位董向前犯事。李欣還是垂著眼皮,她說她和那個兵無冤無仇,她何苦屈他呢?溫強提了個建議,讓小董再站到那一摞水泥上,她再從澡堂看一眼,假如再次證實他就是那張醜陋罪惡的“大白臉”,他們馬上叫保衛科把他銬走。李欣垂著眼皮好美好美。她就這樣很美地發出一聲笑來。冷笑還是苦笑?冷笑。笑他護短心太切,虧他想出這麽餿的主意。笑完她說,溫連長真是愛兵如子啊,就繞著他走了過去。他不死心,又叫她一聲,她說她還要收拾行李,師部的車在路上了。


    他想著她的話:愛兵如子。這句古來的溢美之詞怎麽聽上去成了一句惡毒攻擊?


    溫強把董向前留在帳篷裏思過,告訴他隻要他坦白,他連長絕不擴大事態,隻給他記一次大過算拉倒。如果他不坦白,那也沒關係,保衛科的人會讓他坦白。


    他急匆匆去了工地。所有機械比平常吵鬧一倍,一個個安全帽下麵都是汗淋淋的臉,五官都熱得要化了。戰士們的動作比平常大很多,手腳也重得多,抬什麽挑什麽老高就撒手,摔摔打打,這裏那裏都是“咣當!咣當!”整個工地就是一場巨大的牢騷。


    他還沒從工地回到連部,好幾個電話都要到指揮台。都是責問他小李醫生遭人耍流氓的事件。事件成了大案件。團長、政委全都成了李欣的長輩。政委說看來溫強是愛隱瞞的人,瞞了士兵們的身體健康,又企圖隱瞞他們的道德思想健康,而後者更可怕,遠遠比隱瞞水質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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