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辦公室很小,隻有兩張辦公桌。另一張辦公桌屬於文工團調來的前舞蹈明星,據說跳壞了腰,長期病休。所以溫強長期獨自辦公。他一麵請某首長的勤務趕緊來取票,一麵看李欣邁著貓步朝他走來。假如她的腿長兩公分,這種時裝展示台上的步伐會很好看。李欣在他的辦公桌前停住,手指漫不經意翻弄著桌子上的球票,嘴上說著一兩句不關痛癢的閑話。具體說了什麽,溫強當時沒聽進去,現在更是記不得。她的眼神告訴他:她是來為那天晚上作調研的。就是他去小方的總機房那晚上。正如他猜測的那樣,她在他的聲音剛從電話聽筒裏冒出頭,就揪住了它,然後順著它辨認出大院那一端總機房裏的溫強。


    這個人稱小李大夫的年輕女人好俏,一件緊身的黑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膚。她頭發永遠留有一絲懶覺的感覺(後來溫強知道那叫“零亂美”,也叫性感)。她麵對溫強時,他感到她一對圓圓的胸乳房十分地自我意識。溫強坐著,她站著,於是他的臉左前方一個乳房、右前方一個乳房。他怎麽可能好好說話?他怎麽可能不在語氣中夾帶怨恨?她說好啊,趕她走;他趕緊站起來,給她搬椅子,倒開水。開水有股灰塵的味道,因為杯子閑置了多半年。她說還好,比那紅礦土味道好多了。他馬上看了她一眼。


    李欣到最後也沒說明白,她找到溫強辦公室要幹什麽。她好象從來不知道自己到男人麵前晃一晃,扭一扭是要幹什麽。她兩隻眼睛多大多清晰啊,滿滿地盛著兩汪天真,從來不知道自己晃完了扭完了是有後果的,有人為這後果是要負出代價的,反正不關她的事,人命關天的後果也不該由她負責。這天真是什麽玩藝兒?一份無恥的天真!


    董向前被誤認為幹了的那樁醜事,其實是一百五十個漢子都可能幹的。那是他們險些要為這份無恥的天真負出的代價。他看她的嘴唇從白瓷杯沿上挪開。白瓷杯子上一圈紅字“鐵道建築總部文化科”,那圈紅字在她白白的手指下麵,那手指摸什麽都能摸得象一片異性的肌膚。但也摸得渾頑天真。


    他在心裏排列句子。頭一句他將說:估計你已經知道了,董向前自殺以後……他馬上又想,不好,不夠份量。再來一次:我離開連隊之前,看了看董向前的墳墓……也不好,她說不定連“董向前”這名字都沒在腦子裏存過檔。那麽開門見山地控訴呢?當時你怎麽回事?!明明沒看清,楞說看清了,讓一個活生生的戰士為一隻貓頭鷹抵了命!……更不靈,這事她不也是無辜的嗎?誰在恐懼中不會產生錯覺認錯臉?難道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在男性群體中不允許她驚慌錯亂嗎?那就改成這樣吧:噢對了,在檢查董向前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沒有寄出去的一封信,信裏還說到一個小李大夫……是給他女朋友寫的信……誰都沒想到,那個其貌不揚的戰士自己偷偷談上了一個女朋友,是前一個駐地附近的農家女子……他馬上又全盤否定,因為他當時正是在看到這封未寫完的情書時,開始心情頹敗的。頹敗的心情直線惡化,是跟一份報告有關。小董的無辜被證實後,他和指導員一塊給營黨委打了報告,請求領導給予董向前“意外事故”待遇。最後師政委作了批文,說是“死者不相信組織而輕生,在各連隊造成惡劣影響,極不利於部隊思想建設……”,因此隻同意撥發少得可憐的撫恤金。至於追認“意外事故犧牲”,完全不可能,那是準烈士的榮譽,絕對不能授給一名輕生者。現在溫強把這一切告訴李欣想達到什麽目的?為了那句苦大仇深的潛台詞:我們農村兵的命不值什麽,一死功勞苦勞都抹了……


    所以他的腹稿打了幾十篇,一篇都不中他的意。直到李欣起身告辭,他還在心裏塗改腹稿。李欣走到樓梯口,他居然送到樓梯口。她叫他別送了,電話響了幾回都不接,不好吧?然後她說沒想到她和他是那樣認識的,起頭起得那樣不愉快。


    他突然明白了。她什麽都知道。有關小董和他溫強的一切,她全了如指掌。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呢?有多少人屁顛顛地為她這樣的女人提供情報?她知道了董向前二十四歲的一條命白白葬送了。然而她連句道歉的話也沒有。他理解這對於她是不堪提及的。提了或許會極度不適或傷痛。但他不能忍受她的無歉意。連他在董向前那扁平的墳前,都痛表歉意,一再、再三……


    李欣下了兩極樓梯,轉過臉,說他還傻楞什麽?電話快響爆了!她眼眶微微發紅。這女人想幹什麽?真的,這是個摧毀人意誌的女人。他一步跨到她身邊,狠狠摟住她,吻也是狠狠的。


    她滿眼驚詫,但那隻是一瞬。立刻就閉上了眼,這會把她捺倒在樓梯上,她都不推不踢。


    他聽見樓上有腳步飛快地下來,便鬆開她,轉身上樓梯,回辦公室去了。她自找啊,這個生來就是讓男人跟她犯錯誤的女人。溫強沒回頭。他進了辦公室半天了,渾身還在發抖。事情過去一年之後,他什麽時候想到那個吻,仍然會抖。小方在他身邊也無助,他照樣會想到那吻,那顫抖。


    北京的雪漸漸少了,人卻越來越多。到了八十年代末,既便下雪,也沒什麽賞頭;當初那種戀人的雪,靜謐雪白,已不複存在。大概也因為真正的戀人不複存在。亦或許因為他和小方不再是戀人,他因而失去了戀人的境界,不再看到那種境界所提供的雪景。一切是人心境的投射,這話是他在某一本通俗禪學書裏讀到的。幾年前他到門診所李欣的診室裏,看到她櫃子裏的圖書收藏,除了《月亮與六便士》,還有這些雜七雜八的書。他把那些書名大致記在腦子裏。雖然他無論如何也消受不了《月亮與六便士》,他卻與這些通俗哲理書相見恨晚。他讀了李欣讀過的書,是否想解構她的內心,他不得而知。


    當他終於拒絕小方出去玩雪的請求,他已感到中年的迫近。那迫近在漸漸增厚的皮下脂肪中,在不再豐厚的頭發上,在他看到窗外落雪而緩慢地翻過身,接著入睡的倦怠裏。小方說那麽早公園說不定挺安靜的,不會有那麽多雙髒腳片子把雪原耕翻,弄成一塊灰白莊稼地。她央求他快起來。他聽見自己象豬一樣哼哼著,一則表示在享受沒出息的舒適,再則表示抗議。


    他和小方從此取消了玩雪這項活動。那時他們在等待機關分房子,好生孩子,起小灶做飯,也好有地方晾尿片子。他眼下躺著的雙人床放在這間前辦公室的角落,和其他區域僅一簾之隔。其他區域包括書房和客廳,以及簡易廚房——隻是一口大電飯鍋,下麵煮,上麵蒸,要是炒菜,還得一個手指捺緊開關鍵,免得它跳起來熄火。甚至還有一個簡易廁所,一個雙節便盂。走廊兩頭的公共廁所一旦客滿,他們可以用它應急。溫強的中年征候也在於對生活形式的馬虎:剛結婚搬進這座老辦公樓時,斃了他他也不肯端著鮮豔的雙節大痰盂在走廊遊行,和端一鍋稀粥或一盤粉蒸獅子頭的人擦肩相錯。結婚不久,小方迫於經濟結據,去一家大賓館做合同工,也是總機員。那時流行開公司,賓館套房門上全是“英福特”“海泰克”之類洋名字。誰也不明白那些公司根據什麽起了那些洋名字,但聽上去相當跨國。小方兩年之後從電話線上認識了幾個洋名字公司的“總”,不是“王總”就是“李總”,最後終於調到公司做秘書去了。一個晚上她從頭發梢打扮到腳趾尖,同時說有個朱總想顧一個辦公室主任,她推薦了溫強。朱總安排小方帶溫強去麵談。溫強問這個朱總是不是也是從電話線裏爬出來的。小方說那當然,不過比其他從電話線裏爬出來的“總爺”們要地道一點。


    直到溫強停職留薪為朱總工作了三個月,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許的諾——那個偉岸男子的諾言:“老子養你!”他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因為他幾乎笑出來。現在小方掙錢比他掙得多,幾乎是小方在養他。又一想,他對自己說:管它呢。


    “管它呢”也是嚴重的中年症狀。


    他是在見到李欣後一一檢數自己中年症狀的。李欣重現在曾經的“老鐵”兵部大院,離溫強給她的那個吻,已有五年。文化科曾經屬於溫強的小辦公室裏,坐著的是一大摞大鼓、站著的是一排排立式風扇。李欣正從門上的小窗看裏麵站著、坐著的東西如何擠掉了溫幹事的席位,一個人在她身後問她是不是小李大夫,是不是找溫幹事。那是一手提溜了四個暖壺的曾經的勤務兵,現在一點兒兵樣都沒了,說他自己從一樓跟到她二樓。溫幹事調走嘍。調到哪裏?調到什麽國際大公司去了。


    溫強聽李欣向他描述這段苦尋過程時在觀察她。她美還是極美的,又添出貴氣來。加拿大、美國都住過了,仍然很大很亮的眼睛添了點兒不以為然。她穿了一條淡藍的布裙子,頭發養得又長又厚,笑的時候頭發也是笑的一部份,散了她一臉,再揮往腦後。她留長發是為了顯嫩嗎?天知道這女人要把少女做到幾時。


    溫強接到李欣的電話,便趕到這家“波士頓海鮮館”。他不知自己會不會把這餐幽靜秘密的午餐告訴小方。武官夫人用抱怨的口氣炫耀她的國際生活,她如何地累,因為她成了大使每次酒會的女東道主;她多麽地煩,每兩年來一次國際大搬家,多少時髦的衣服都在搬家中運輸不當而發黴。溫強的話很少,看著她塗著粉色唇膏的嘴唇一開一合,他得一次次捺住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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