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話。”他答。


    一句不完整的真話。整個真情應該是他想看看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能不能找到她。找到她就能大致看到她的生活環境,是不是跟她本人一樣簡單。而且他需要時間讓手下去和他曾經的教練,體校領導聯係,看她一個人流落到北京是不是真相他自己說的,隻是心野了,一個省份裝不下她。


    正如馮總自己所說,跟著他時時刻刻都得應付假話,也得以假話去應付。上班第三周,彩彩在電梯門口碰見一個中年女人,白白胖胖,跟一個十三、四歲的高挑少女手牽手走出來。中年女人和少女都是彩彩見過的,在照片裏見過。隻不過是十來年前的照片。十多年前的姿色現在在這張平展光潔的中年臉龐上僅留下了廢墟。彩彩問她們是不是找馮總。前馮太太說馮煥約她和女兒在辦公室見。彩彩一聽就知道是謊言,因為馮煥那一會正在做全身保健按摩。這段時間他不讓任何人進出那個大辦公室裏麵的小休息室。小休息室四麵裝了立體聲喇叭,頂上開個大天窗,因此他在按摩時能進入小休息室的就是陽光、音樂、彩彩。


    “馮董事長不在,”彩彩以謊言回擊。


    “可他叫我們來的呀!”前馮太太看看自己的女兒,“是吧,馮之瑩?”


    馮之瑩打量著彩彩,問道:“你是誰?”


    “我是孫彩彩。”她大大咧咧地說。“你爸爸回來,我轉告他吧。”


    “行,你轉告我爸,我拿了全國藝術體操業餘組的名次了——第六名!他答應我的禮物呐?!我取禮物來了。”


    彩彩讓她們等一等,她打個電話試試,看看馮總眼下在哪裏。馮煥在電話裏說:“我跟女兒天天通短信,她媽媽夾在中間幹嘛?準有大陰謀。告訴她們我在天津,談事晚了今晚就住下。”


    彩彩把謊話一字一字認真地轉達,比真話還誠懇。等她們走了之後,她跟比賽場上被人窩囊地打敗似的渾身燥熱,情緒敗壞。她站在電梯門口,電梯不鏽鋼的門成了豎在她麵前的鏡子,這麽人高馬大的身軀從今往後得裝填多少謊話?一米七五、一百六十斤的女孩套在黑色西服裏,越看越醜。


    她走進小休息室,音樂把空間繚繞得煙雲蒙蒙,把天窗篩進來的陽光軟化了。馮煥熟睡在按摩床上,任憑按摩醫師在他身上捶打揉搓。她跟按摩醫師用眼睛打了個招呼。醫師不知何故瞥了一眼橫呈著的身體,從胸脯下搭了一塊潔白浴巾。太陽是灰白的,浴巾下的身體死了一多半。


    按摩醫師結束了工作,在休息室裏的衛生間洗手。彩彩站在外麵,聽他一遍又一遍地往手上搓香皂、淋水,再搓香皂,再衝洗,三番五次。彩彩突然把他剛才往那癱瘓者肉體上投擲的瞥目光破解了;他厭惡他手下的病殘的肉體,那不過是有著正常思維,準正常新陳代謝的屍首,可如此辛辛苦苦地搓洗他的一雙手,一根根指頭,手指尖,手指甲地清理,無非是想用肥皂泡和流動的水把那種給屍首按摩的錯覺清除掉。


    她把按摩醫師送到走廊上。他摘下口罩要顯老一些,有四十來歲,連頭頂至腦後那塊橢圓禿頂都比一般人的臉蛋洗得白淨。


    “你不覺得長久癱瘓的人有股味道嗎?”醫師說。他明顯地要在健康人和殘疾人之間拉一條戰線。


    彩彩認為不管他離間她和馮煥的動機是什麽,起因無非是被馮大老板得罪過,被馮大老板不當人過。馮煥拿人不當人的時候不少,對發型師、修甲師、按摩醫師都一個態度;他們在他的空間裏要麽被當成會挪動的家具,要麽就是有血有肉的工具。


    她回到小休息室,把音樂聲音調低。不能關了它,要不他會醒。潔白浴巾下的身體沒什麽好肉,慘不忍睹,不堪一擊。所有按摩院的按摩室都幽暗曖昧,這裏卻相反,他在陽光中才能放鬆,感到安全。這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到底怕多少東西?這個死去大半截子的小老頭找她來是要她來作伴,來壯膽,她看著想著,不明白心裏的不得勁是怎麽回事,是憐憫不是?那她憐憫他什麽呢?


    馮煥告訴彩彩,女兒馮之瑩得了全國藝術體操名次,向他討禮物的有兩個人:一是瑩瑩,一是前馮太太。瑩瑩討的禮物小,幾百塊錢的一套校園言情小說才不過兩百塊,而前馮太太要的“培養女兒獎勵”就是個抽象的長期勒索:房子不夠大,小區鄰居素質不夠高,統統擺在馮煥麵前,沒有上千萬休想從她那兒買清靜。


    問馮煥為什麽不給自己買個清靜,既然有那麽多錢。他說彩彩不懂,不懂的事甭插嘴。有時彩彩感覺自己招架不住前馮太太的追問,一輩子的謊言都用透支了,便忘了馮煥的教誨,會對他說:把錢給她,讓她稱心吧。


    “你以為我真有那麽多錢?!”馮煥說。“就算有那麽多錢,那錢是好掙的嗎?”


    彩彩心想,自己也沒有那麽傻,當然聽說過這個大款那個富翁的創業史。從雜誌、報紙、電視上看見過不少人物故事,彩彩對自己一次次驚呼:這年頭罪犯不叫罪犯,叫“大款”了!所以癱瘓了的馮老板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創業史,他也是用經不起推敲的手段去創的業。又過了一陣,馮煥對彩彩說:沒有一個大致富不用別人的錢,要是沒有銀行貸款,全中國有百分之九十的富翁得自殺。


    她在心裏深深地謝了馮煥,他終於馬自己最後的假象剝去,剝給她看了。


    在馮煥身邊工作到第三個月,她把這個殘疾男人全弄懂了,沒什麽假像遺漏在外了。他的衣食住行都在她手裏掌握,都被她盤熟了。她的行動總是比他的支派要快,看見他結束一個漫長的電話爭論,低下頭喘一口氣,她就知道下一個指令就是要她往冷了的茶裏摻熱水,而一杯不冷不熱的茶正好遞他右手邊。隻要他跟前馮太太一通電話,五分鍾之後她就會去把空調的溫度降低,因為煩躁比酷暑還消耗他。有時候他正閱讀文件,突然私下裏張望,她馬上走過去,把窗子打開,因為他憋悶了,需要點室外的噪音和質量很差的空氣。她從來不會毫無目的地走到他麵前,也很少空著手從他身邊走開,總是能發現一樣事務需要操持或處理:幾個被他團掉的紙團需要從桌上拿走,展平,放進粉碎機粉碎掉,或者在他的桌角個上幾枝梔子花。她早就發現他對帶香味的東西愛得不近情理。也許出於癱瘓者的自卑,生怕自己分泌代謝不正常而產生令人窘迫的氣味。一旦有人來訪,尤其來的人超過兩三個,客人一走,她就會把地麵擦一遍。她知道他不僅僅怕髒,也是出於一種動物式的領土本能,及時清理外來動物的氣味和行跡,使他感到安全。癱瘓的人最在乎的莫過於安全。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讓人進他的辦公室的。他寧可麻煩自己和彩彩以及司機,去對方的地盤談生意,談合作,談貸款,或者談分手談毀約談賠償談崩。去人家的地盤,他有一種主動感,攻擊感,占領感。三個月過去,彩彩對這位重殘的富翁的理解還剩一道題空著沒填寫:到底是什麽突然讓他想起雇貼身保鏢?


    她終於把最後這一則問答題列在馮煥麵前。這是去戲院的路上。馮煥坐在車子後排座上,彩彩坐在副駕駛座上。她向後視鏡探一下臉,那張戴淺茶色眼鏡的臉臘像似的。所有表情都封在裏麵。彩彩當然是機靈的;馮老總不願意這個跟了他五年的司機聽到什麽。


    車停在長安大戲院門口,彩彩把馮煥安置在輪椅上。那是個比一般轎車還貴的輪椅,會上下車,會爬樓梯。馮煥似乎知道自己還欠著彩彩一個回答,突然在她手上握了握。


    一直把馮老板當長輩的彩彩明白這一來不好了,輩份變了。


    進了劇場第二道門,彩彩看見他們是第一撥入場的觀眾。馮煥愛好不少,愛看球賽,愛逛古董市場,愛看京劇、昆曲,愛聽相聲,芭蕾和歌劇他也常常訂票。就在他和她往第一排靠攏時,他向後揚起臉說:“你見過恐嚇信嗎?”


    “你收到恐嚇信了?”彩彩反問。


    “小聲點。”


    他們在第一排和戲台之間行進。他們的座位是第一排五號七號。垂著的紫紅色絲絨大幕看上去重得很,卻不知被什麽推出一個波紋,又推出一個波紋。從幕後傳出胡琴的幾聲咿呀,不時有“嗵嗵嗵”的悶響——誰在台上翻了一串串跟鬥。


    “什麽時候收到恐嚇信的?”彩彩問。


    “三個月前,我也回了信,他威脅我,我也威脅他。”


    真的走進電視劇的故事裏了。整個看戲過程,彩彩微微欠著腳跟坐在座位上。台上唱念作打,又是鑼又是鼓,她隨時準備蹬著一個鑼鼓點飛起來,把來犯者放倒。這時候她知道馮煥挑就挑她是個女的,女保鏢出人意料,會讓對方麻痹輕敵,因此製勝的把握更大。誰會想到坐在一個癱瘓者身邊,穿白色毛線外套,長著大圓臉蛋的女孩是個保鏢?偷襲者一定會忽略她。他會在他們退場的時候偷襲嗎?趁著人多,從老遠掄過來幾尺長的鐵鏈,頭端係一把大鎖……或者斜刺裏捅出一把短刀,高矮正好達到坐在輪椅上的人的脖子……


    散戲時,直到彩彩看著馮煥上了車,坐穩,關了車門,她的牙關才鬆開。她有個毛病,一打比賽下牙必定去咬上牙。每次記者抓拍的照片上那個癟嘴兜齒的女孩對於彩彩幾乎是陌生的,她不能相信自己凶狠起來會那麽走樣。


    彩彩剛要打開前門,馮老板有令了:“彩彩,來,坐這兒。”他現在要她保護,要她作伴,要她壯膽,還要她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熱,馮煥把它翻過來,又翻過去,握得緊而又緊,過一會,又放開,輕輕地拍。不再是長輩對晚輩了。肯定不是。彩彩對曾經在馮煥身邊做晚輩的那個自己有些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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