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去?”婷婷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


    “去年。我沒去。他們要我自己掏腰包買飛機票。我就沒去。不過呢,……”他轉向婷婷。


    婷婷已經又坐回了椅子。豆豆和含笑是母親心理活動的目擊者:她怎樣對老頭兒先是緊張後是鬆弛,知道他不會突然去杭州了,一陣由衷的釋然,從內到外的釋然。並且還企圖隱瞞真相。真相就是這個瘋老頭兒以彖刻向她獻殷勤。婷婷是懂得自己兒女的,他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麽不懂他們此刻怎樣為母親擔憂?


    那個春節前,她被迫出院了。豆豆和女朋友來為她辦的出院手續。好突然啊,輪到她知道時就剩下“收拾一下東西,車在樓下等著呢。”


    婷婷想起她進來時也相當突然。她在老張問她病情時,把自己如何入院的經過告訴了他。後來他還問:難道她真的會發歇斯底裏?她不得不一再把據孩子們所說的形景告訴他:她在街上吃了一碗炒肝,回到家胃裏難受,突然想到賣炒肝的人麵熟。她琢磨那人接受了誰的指令,在炒肝裏下了藥,所以她一碗一碗地喝肥皂水,再一碗一碗地嘔吐出去,誰不讓她喝、吐,她就跟那人掰扯。她多次向張亦武敘述,卻不告訴他那個買通了炒肝師傅的人是誰。她隻說那是“一個姓許的”。老張問她相信不相信她孩子的話,她傻了。她從來沒想過孩子們有可能不說真話,有可能誣告她“歇斯底裏”。


    婷婷來不及向老張道別,就被豆豆和女朋友接回家了。那不再是她的家,已經是豆豆和含笑的家。兩個臥室一個掛著男歌星的照片,一個堆滿電腦書籍,電腦部件——豆豆開了個電腦維修店,有時半夜也被電話叫醒去給什麽網吧的電腦看急診。婷婷的床擺在客廳兼飯廳裏,所以準確地說半夜是她被電話叫醒而豆豆又被她叫醒。


    春節沒了她,老張更沒了節日可過。婷婷想到這個僅僅交往了不到一年的朋友,眼淚就會汪起來。巧克力的頭像和名字都融化得模糊了,也許她在他心裏也會模糊。瘋子把過去、今天、未來容易弄混,瘋子們的記憶常常被人們否定,而人們一否定,他們自己就跟著否定了。她悄悄買了兩盒點心,江米條、蜜三刀、開口笑,裝成一盒,宛豆黃、艾窩窩裝成另一盒。豆豆每兩三天給她一點錢,有她掌管家裏的食品開銷,她便克扣一點,積攢起來,置辦了這份禮。去探望老張不能沒有點心匣子。


    許含笑下班回家是哥哥去接的。哥哥是一家之長,所以負責接這個送那個。他有三萬塊的一輛車,妹妹就不用做汽車站上黑鴉鴉的、凍得直蹦的等車人群中的一員了。許含笑馬上發現了藏在電視櫃下麵的兩個點心匣子。她拎出它們來,剪開繩子,揭開蓋子,一看,咯咯地樂了。誰會吃這麽土的點心?在“哈根達斯”“星巴克”年代,它們該是點心文物了。不過那也不妨礙她閑磨牙,她和哥哥的女朋友看電視正缺磨牙的,一晚上江米條就沒了。


    第二天晚上蜜三刀也沒了。


    第三天晚上兄妹兩人都不回家。她把晚飯熱了又熱,終於等到了豆豆。豆豆自己去買了兩大包菜,包括一截腸,一塊鹵豬肝,一隻燒雞。他是怕母親再次從菜金中漁利。含笑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又高又胖的老頭兒,禿頭也又圓又大。相對兒子和女兒管老張叫“小老頭兒”,婷婷在心裏稱他為“大老頭兒”。她不知女兒怎麽會跟一個大老頭兒建立交情,所以連個座也不給大老頭兒讓。含笑介紹大老頭兒姓魏,是某某出版社的退休編輯。婷婷發現女兒隻對她一個人介紹。那就是說豆豆是不必介紹的。也就是說豆豆是認識(至少知道)大老頭兒的。也就是說含笑把大老頭兒帶回來是衝她婷婷來的。


    婷婷馬上對自己的病情好轉又有了新認識;她真的康複了哩,連兒女們的合謀都在數十秒鍾內被她分析出來,識破了。


    當然,婷婷是個乖母親,她不會得罪老頭兒從而惹兒子女兒生氣的。連兒子女兒現在還把姓許的當爸,跟他親熱,她都不吭氣。她深知自己是有病的人。認了自己的病就跟文革中中認了自己的罪一樣,不亂說亂動,乖乖做人,爭取早日回歸到正常人(革命群眾)的隊伍裏去。


    姓魏的大老頭兒坐下來和她以及兒女們一塊吃晚飯。她的手在桌上被他的手碰了一下。她心裏一驚;哪裏是被手碰了?明明是被銼刀碰了。一把皮肉磨礪而成的銼刀,熱乎乎的。兒子女兒都管他叫“魏老師”,而她心裏想,他更象個“魏師傅”。


    後來果真證明她雖然有病,判斷人還是準確的。大老頭兒在出版社的倉庫工作,每天搬的書一個最有學問的人一輩子都讀不完。他的手時刻要係繩子、解繩子,皮肉磨成鋼鐵。到了婷婷搞清楚這一點的時候,魏老頭兒已上家裏來過三趟:修水管一趟,修抽水馬桶一趟。魏老頭兒倒不虛,自己更正了兒子豆豆對他介紹的誤差。


    她隻好跟兒子和女兒直言。她叫他們別費心了,自己奔六十的人難道不會自由戀愛?難道她長得跟六必居醃蘿卜似的抽抽成一團了?


    豆豆說她是有病的人,必須找一個魏老師那樣厚道實誠又有把力氣的人,不然把母親嫁出去,他和妹妹能省心能不心疼能不麻煩不斷嗎?再說母親一個月隻能拿八百元,怎麽獨立門戶一個人過?現在租最差的房也得上千。


    婷婷第二天來到區文化館。她在那兒工作已經是兩個館長之前的事。區文化館的人告訴她。她並沒有工資存在那裏,全讓她的兒女取走了。她知道自己得這樣的病也象文革中的黑五類一樣討厭,總是連累家庭,所以兒子女兒用她那點工資給他們自己做點補嚐也應當。她要自己做個很乖的母親,千萬不跟他們去提錢這件事。沒錢就沒錢吧,她兩手空空也可以去看望老張。兩手空空也是可以跟他一塊守歲的。


    於是她搬出了她曾經的自行車。好在孩子們都特別忙,顧不上管她,她可以偶然不乖一下。自行車老了,每個關節都痛,象所有老了的人類成員一樣,它的每一個動作,那些關節都會大大作響。


    她騎著有嚴重關節炎的老自行車往北去。北京冬天的風都是來自北邊。她兩個朝北的膝蓋骨首先冷下去,越來越冷。冷冷就沒知覺了。她朝著北的臉孔在口罩下由冷變熱,口罩下開著個小澡堂似的,臉泡在熱水裏似的。聽兒子和女兒以及朋友們講過蒸汽浴,大概口罩下的臉就在享受蒸汽浴。


    等她把兩個多小時的行程告訴老張時,就變成了一句話;“路上風挺大。”


    老張是不多的幾個留守病號之一。她沒能陪他守歲。他和她都沒法為自己做那麽大的主,讓自己在年三十這天晚上一塊消失。消失到哪裏也成問題。老張還不如她,連客廳裏一張晚上能打開做床的沙發也沒有。就好象從來不知道婷婷已經被強行出了院一樣,老張見了她又是拿出一個新刻的石頭。又是刻的人像。這回是愛因斯坦。她知道愛因斯坦長什麽模樣,曾經工作的區文化館閱覽室有他的傳記,裏麵有他的照片。老張告訴過她,婷婷和他的女兒是他唯一彖刻過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頭臉。她問他跟誰學的手藝。不用學,遺傳的,就象病一樣。年輕的時候就病了?病了一輩子了。


    婷婷一聽到老張如此坦然地談自己的病,就會心生羨慕。他和她對病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對病就象對自己的長相、膚色、身高、天份一樣,坦坦蕩蕩,長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隻要我有天份不要我的病吧?天份和病都是與生俱來,你怎麽可以要一樣排除一樣呢?你怎麽可以讚賞天才而歧視病呢?婷婷覺得長期和老張在一起一定會讓她健康壯實,因為她也漸漸會傳染上他對於病的態度,那種坦然無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長期地、永遠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會因為病而覺得低人一等,而問心有愧,而對街坊鄰居同事以及兒女欠著情份。最主要是對自己的兒女。


    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覺著老張那隻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樣一握。他和她是站在會見室的門口,門在他們旁邊,馬上要打開。有了那手的滾熱的一握什麽都定了;她也不能隻要老張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見天份而不要他的病。(據說老張要出去而社會不歡迎,因為他無家可歸,是一種有著“三無”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隻讓他那隻白晰纖巧的右手握,而不讓他醜陋變形的左手握一樣。她不能愛一部分的老張而歧視另一部分的老張。老張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為他舍不得用那麽多香皂去洗他被握髒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於老張,是個大事。在於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馬路又空又寧靜,這才顯出它們的寬闊來。寬闊的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對老張的思念,也跑著他和她的未來。未來是有一條狗一隻貓的。老張說他太愛動物了。他從來沒有辦法養那麽一隻狗一隻貓。為什麽?因為沒地方給它們待。為什麽沒地方?因為常住院的人是沒地方給狗和貓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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