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他戀愛過幾次。頭一次很早很早。“從前有座山”那麽早。“從前有個小夥子,會在木頭石頭肥皂蘿卜上刻花鳥蟲魚”。老鄉們這樣流傳著。“從前有個小姑娘,也是北京學生,和他相好上了。”老鄉們把故事傳給後人。“從前有一種人叫知識青年。啥知識也沒有,還不如過去教書的李先生,李先生好歹會寫對聯”。“那個會刻石頭的小後生是個瘋子,下來第八年瘋的。”“他爺就是瘋子,也會刻石頭。”“整天把人都刻成石頭,不是瘋子是啥?”“把毛主席也刻成石頭,鼻子都叫他刻掉了。”“後生就是那麽瘋的。”


    張書閣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可別人都知道。別人知道,可告訴他的又都不一樣,他也不知該信誰的,所以他等於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比仿關於他的女兒,故事就有好幾個。老鄉們說“從前有個男知青搞大了一個女知青的肚子,生下了一個小知青”,“女知青把閨女丟給一個嬸子,自己回北京了”。“那個男知青再也沒找著他的閨女,所以就把石頭刻成他閨女”。


    工廠的人講他的故事也講得好。“張亦武是失戀瘋的。病退回北京進工廠的。跟他女徒弟要結婚了,女徒弟發現他不對勁,趕緊逃婚。他呢,就又犯了瘋病。”……


    現在他在會見室到病房的路上。星星出來了,稀疏昏暗,不過強似沒有星星。據說北京沒有星星。沒有星星好些年了。沒有星星算是天嗎?


    “你在說什麽?!”後麵跟上來的人問他。


    他扭頭看著這個人。人們把他自己和自己說話看得了不得,是發病的兆頭。人找不找合適的談手,把自己當談手有什麽不對嗎?為什麽要遭到他們下藥的待遇?!


    “我跟你說話呢。”他笑眯眯地看著對麵的人。一個值班護士,虎背熊腰。負責押送他去會見室。他愛逗醫護人員,玩他們的腦筋。


    “我聽你說半天話了。”


    “是啊。我知道你跟著呢!”


    “你剛才說什麽?什麽不算是天?!……”


    “好話不說二遍。”


    虎背熊腰的男護士看著他的病人。他可不知道這個病人忽然想到一個妙計了的辦法,可以和文婷做正常戀人的辦法。他看著混背熊腰的護士,忽然想到了那個山村,三十四戶人家,一個叫補玉山泉的農家客棧。他去那裏找過石頭。雖然雞血石是偽冒,那裏的秀麗山水可半點不偽冒。他麵對著男護士年輕寬闊的臉膛,心想這扇門他一定會打開的。堵上圍牆的洞也難不到他,他可以在這寬闊年輕的血肉之軀上挖牆角。


    “你跟我來,”他對男護士說。


    男護士以“你幹不出什麽好事”的警惕表情一直跟他上了五樓,進了他的病房。五人病房現在隻剩他一人。男護士一腳在房內一腳在房外,全身各就各位,以防他的瘋狂突然朝他襲擊。


    “你進來啊。”


    “你要幹嘛?”


    世上的人全都怕瘋子。所以做瘋子可以所向披糜。


    他從口袋摸出一塊石頭。石頭猛向他一翻。男護士的眼睛猛的一亮,看見了石頭上的人像,非常逼真的愛因斯坦。他跟男護士將要靠這個達成第一步合謀。


    “知道嗎?它可以賣錢。”張亦武朝男護士進了一步。


    男護士朝後退一步,問他賣給誰。


    “知道賣給誰我找你幹嘛?”張亦武說道。“你認識琉璃廠嗎?上那兒找個誰,一定能賣掉。”


    “能賣多少錢?”男護士問。


    男護士進來了,也不怕張亦武突然用愛因斯坦砸他個腦漿四濺了。


    “跟他們要五百!”他用醜陋的左手比劃出“五”。


    合謀初步達成。男護士將從五百塊中提取三百。因為那將是很辛苦很窘迫的工作,就象北京大街上討厭的推銷員;推銷美容院廣告、足療廣告,房地產,星相手相……


    男護士第二天把推銷的結果告訴了他:隻能通過一個賣石頭的小販去推銷,幾時銷出去,幾時三人分利。因此張亦武的利由兩百變成了一百二。


    過了五天,男護士又來了,滿臉喜洋洋的紅光。他把兩百元放在張亦武麵前,問他下一個愛因斯坦什麽時候出世。張亦武拿出一塊石頭,又那麽朝男護士一翻。男護士朝上麵瞪著眼。一個陌生人的頭像啊。不陌生,是拳王阿裏呀!拳王阿裏不好賣,還是愛因斯坦好賣!可是阿裏難刻呀!因為他是黑皮膚,黑皮膚上刻五官,太不容易了!誰管你容易不容易,人家就要愛因斯坦!刻他上百個愛因斯坦就發了!不想刻愛因斯坦…不是愛因斯坦賣不了一千塊!那就少賣點。能多賣為什麽要少賣?!


    “我就是不想再刻愛因斯坦,你愛賣不賣。”


    這是一句不容商量、沒有爭論餘地的宣言。張亦武聽很多人告訴他,典型的瘋子就是他這樣的,不留任何餘地,極端極至,不可理喻。他現在又在男護士臉上看到正常人和不可理喻的人打交道時的表情了,就是這種笑容,他是成年人而你是小孩的這種笑容。


    男護士答應拿著拳王阿裏去試試,看看小販肯不肯出五百塊買下他。他用正常人那種不坑人白活的思路考慮問題,對張亦武說拳王阿裏一定難出手,但隻要小販一把掏出錢就行,事後他賣不出去是他的事。


    結果第三天拳王阿裏就以八百塊賣了出去。


    “快刻快刻,看來咱要發財了!”男護士說,替他摩拳擦掌。


    “我刻不出來了。”


    “……怎麽了?”


    他這時候躺在自己床上,其他四張床的病友仍缺席。樓道裏在重播春節晚會,據說瘋子瘋得狠就成孩子了,什麽東西都反複看反複聽,越看得熟悉越喜歡。張亦武從這一點分析,斷定自己不屬於特別瘋的,因為他從來不喜歡重複的東西。好東西都是偶然生發的,好比藝術作品和孩子,都是不可重複的。激情也是個好東西,也是不可複製的。對一個女人的激情,對一件藝術品的激情,都不可能被複製出來,用於另一個女人,另一件藝術品。他因為那不可複製的激情而製造了不可複製的女兒。事後,一切都證明了女兒的獨一性。再也沒法有第二個一模一樣的女兒。其實他從沒見過女兒。但這不妨礙她具有最尊貴的獨一性。就象愛因斯坦。就象拳王阿裏。就象他刻畫他倆時的衝動——他是為了文婷而刻畫他倆的。在文婷款款地走向他時,他身上另一個人——張書閣就複活了。文婷在一個醫生、一個男青年之間,款款走著,他從樓上窗口看著她,同時對張書閣說:該你出場了。


    “為什麽?!”男護士問道。“你沒石頭了?”他往他病床下看看。


    “跟你說不清楚。”他在心裏歎口氣,對張書閣說,你看,他以為激情就是驢和馬配種下騾子的東西。


    “什麽?!”男護士問。


    他聽見張書閣以極其文雅、幾乎小說中的語氣說他太粗鄙,配種這種的話不可以脫口而出。張書閣還說,他應該去讀讀書,讀了書會有創作靈感。比如讀《靜靜的頓河》、《帶閣樓的房子》、《葉甫根尼-奧涅金》。


    “好的。”他答應了張書閣。


    “你需要什麽樣的資料?時尚女性雜誌到處有賣的,就是太貴,成本得算分攤。”男護士說。


    “好的。”他聽張書閣又提出一部書名:《老人與海》,它會讓他懂得,被常人理解的瘋狂是一種最好的境界。


    “刻一個莫文蔚,要不章子怡?”男護士說。“那個小販說女明星肖像好賣。”


    張亦武跟張書閣說,人們要他刻他從來沒見過的人物,這不苦死他了?


    “反正女的比男的好賣!”


    “好的。”


    張亦武閉上眼睛。這下他可以一個人靜靜地看看文婷。他緊緊閉住嘴,也希望張書閣閉嘴。這樣男護士就不會聽見他倆的對話,就不會把他倆的對話當成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他自認為裝打鼾的功夫是不錯的,而男護士卻說:“少他媽裝丫挺的,想讓我走就說一聲!”


    到了大家都過完節回來的這天,他還是不想操刻刀。男護士一臉討好,塞給他幾包煙,問他刻的怎樣了。他突然對男護士說:“放我出去。”


    男護士東南西北看了看,看看有人聽到他的話沒有。


    “出去幹嘛?”


    “出去找好石頭。現在我這些石頭都不靈。刻起來沒情緒。石頭好了,價錢也能賣得好些。”


    他心裏得意極了:誰說他有病?他的話多麽在理,理由多麽難以駁倒!


    “沒有家人為你辦手續,怎麽出去?”


    “看你的了。”


    男護士站在那裏,頭頂一根枯槐枝,一點點風那枝子就成了教鞭,在他帽子上指指點點。他終於被指點得開了竅。他說他去活動一下榮寶齋的領導,讓他們出一封介紹信,請彖刻大師張亦武去現場獻藝。沒想到領導們一聽說彖刻大師是福利院的“三無”病員,都相互踢球,直到三月份,事情還沒有眉目。


    三月份卻是個好月份,是文婷來看望他的好月份。灰乎乎的冰開始溶化,下麵黑乎乎的河水從裂縫溢上來。文婷真美,頭戴一個紫色絨帽,大口罩上的眼睛又大又幹淨。男護士這次立功了,把文婷放進了樓道。


    文婷進了他的病房,跟另外四個麵無表情的病友打了招呼,又向他們散了煙。這也不幫忙,他們照樣麵無表情,照樣不讓地方,全都原地坐在各自床上。這是個春天的上午,南來的陽光照在桌上,一瓶藍色墨水成了老大一塊藍寶石。北京既沒有太陽也沒有藍墨水,文婷告訴他。她把一個老錄音機放在他床頭,又從包裏拿出一堆磁帶。都是她喜歡的音樂:西比流斯,布拉姆斯,門德爾鬆……她盡量遺忘誰讓她喜歡上音樂的。那姓許的在文化館給人上音樂課,用音樂勾引了她。她開始給老張放音樂。用耳機,不會影響別人。她說著看一眼無動於衷的麵孔們。喏,這個耳機插孔不靈敏,得使勁用手抵住它。文婷示範著,自己把耳機套在頭上,又摘下來,套到他頭上,一麵拉起他醜陋曲扭的左手,抵緊耳機和錄音機的接口。她看著他的臉,看看他是否聽出神聽入迷了。然後她相信他聽入迷了,因為他盯著她眼睛的眼睛昏昏然醉熏熏。她拿過耳機,往自己頭上套,想聽聽哪一段讓他那麽入迷。結果發現耳機裏一片死寂。她圍著錄音機轉了半圈,又轉回來,突然想起什麽,對他說,她們文化館的同事對她說,如果機器犯毛病,打幾下。她打了幾下,聲音果然出來了。又過了十多分鍾,又需要揍一揍機器了。她這次讓他自己來打。可他打得不得法,機器頑固地不服從。她拿起他的左手,一麵拍打機器,一麵對他說打也是有講究的,不能打木頭那樣打。而他的左手隻能象打木頭一樣打這個敏感而情緒化的機器。她放下他的左手,抓起他的右手。


    他一下子掙脫了她。


    四目相對。似乎一個世紀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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