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車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車票……咱今天隻能住大統鋪。”文婷說。


    “為……什麽?”他攢錢攢假期,都為了他和她能住一個屋,躺一張床,說一枕頭話,睡一個一分鍾也不閉眼的覺。


    “因為……”文婷趕緊閉上嘴,因為剛才登記的那對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裏拿著帶房號的鑰匙。等他們走近兩個院子之間的門,文婷才又說:“喏,你看,這是餐費,這是車票錢,這一點——咱總得有點花銷吧?得留三十塊吧?……二十塊!可還是不夠哇。你沒聽見,單間客房漲價了!”


    他傻著眼,請教文婷:“他們怎麽這麽坑人?!我們大老遠趕來的……”他把鈔票又點數一遍。


    文婷懂他的委曲,因為她也好委曲。她的委屈就是一個悲劇女英雄的微笑。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從後麵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謝成梁,給他們一個打折扣的單間。或者讓他們賒賬,以他們這麽長時間的好信譽,難道賒一晚上賬,謝成梁會不答應?不答應就去找曾補玉商量。補玉是生意人,心熱手辣,薄情達理。


    “咱們住不起單間,住大統鋪也可以啊。”文婷說。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曲壞了,出現個什麽舉動,讓別人歸結為“有病”。不進那福利院的人隨便怎樣撒潑撒野,都被認為是正常情緒。


    這時候曾補玉匆匆走過來,進了接待室,說了句什麽話又出來,眼都忙直了。老張從文婷的按奈下竄出去。


    “單間怎麽漲價了?!”他問道。


    補玉轉過身,圍裙雪白,油乎乎的兩手支在空中。


    “沒事,補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說。


    “咱這兒的旅店都漲價了,咱不能不漲。柴米油鹽長得多塊呀?”補玉笑嘻嘻地說。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嚴厲起來。他從來沒見過文婷嚴厲的樣兒。他趕緊收回討公道討到底的姿勢。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軟下去,變得消極被動。他把自己交給文婷,愛把他往哪兒領都行。


    “快做你的飯去吧。”文婷對補玉笑著說。


    補玉一走,文婷把他領到廊簷下。雪被掃除了,沒掃淨的地方留著笤帚梢的劃痕。文婷赤裸的腳背從晶瑩剔透的鞋麵上露出頗大一塊,淡紫色,血管深紫,讓他想起拱出地麵的樹根。這麽好的腳給凍得沒了腳樣兒。


    “咱不跟人添亂,啊?”文婷說。


    “我煩死他們了!大統鋪的人都特別討厭。跟福利院的病房裏一樣。我住哪兒,哪兒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便改用氣聲繼續大發牢騷:“為什麽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塊?就咱倆?”


    “等咱的錢夠了,再住單間。以後再住……”


    文婷突然不說話了。


    “不高興了?”


    “誰不高興了?”


    “聽你的,下回再住單間,行了吧。我不添亂了,啊?”


    文婷還是不領他的情,不給他一個笑容。


    “我把那個大石頭刻出來,肯定能賣幾千塊。我自個兒到琉璃廠賣去,不讓人層層盤剝。”他覺得這是說話間就能實現的事。“多刻幾個大作品,咱們就上這兒來蓋個小房子。無商不奸,連曾補玉都這麽奸!咱們自個兒蓋了房,願意住多少天單間就住多少天!”他感到文婷領情了,使勁拉拉他的手。


    他不知道她臉上現在的表情算作什麽。她可從來沒有過這個表情。他想起了,她那表情叫作自卑。還應該有個詞兒,叫做……自慚形穢。所以他也順著她的目光抬起眼,看見一個穿皮毛大衣的女人,一團香霧地走來,走過去。女人站在三步遠的地方,敲了敲接待室的門。沒人應她,她再敲。她不懂這個山居的規矩,接待室的門是不必敲的,隻需吆喝一聲:“掌櫃的在吧?”或者:“謝成梁,我又來啦!”連文婷和老張都學著吆喝:“補玉忙著呢?”


    謝成梁從裏頭“咣當”一下拉開門,“誰在敲門兒?!”


    “你好。”


    “……你是李……李欣?”


    “啊,補玉不在?”


    “她做飯呢。”謝成梁對李欣這樣的貴氣女子拿不準態度似的。“您進來等?我這就去叫她!您老沒來了啊……”


    老張見文婷眼不眨地看著叫李欣的女子。半夜開放一朵曇花,她一定就這樣盯著看,生怕一錯眼花就沒了。花的分分秒秒都有審美價值呢。但老張覺得那女人哪裏有文婷好看。那女人依靠了那麽多衣裝容妝,她敢不好看嗎?


    叫李欣的女人說:“別去叫補玉了,就告訴她,我專門來拜訪過她。等空了我再來。嗯……對了,溫強,他最近來過沒有?”


    “去年還來過。帶著一家子,還有一條大狗,開著大吉普!”謝成梁說。“我問他,溫寶馬怎麽又變成溫吉普了?他說他最討厭寶馬車,寶馬是專為你李欣買的!進來吧,外頭多冷!看看咱這兒,重新裝修了!”


    李欣隻好進了接待室。


    “你覺著她特好看?”他問文婷。


    “我覺著她肯定特幸福。”


    “你呢?”他拉起她的手,裝在自己大衣兜裏。


    文婷又小姑娘起來,嘟噥一句:“說我幹嘛呀?”她臉從黃白到粉紅,太陽穴上一塊淺咖啡色的斑象不當心把醬油吃那兒去了。


    等李欣走出來,走遠了,文婷的眼睛還跟著她溜光水滑的皮毛大衣脊背。她在廊簷下站了一會兒,看看柿子樹上和石榴樹上結著一樣的冰掛,又看看枯成一張網的葡萄藤上打撈了不少雪。文婷的眼睛跟著她走。


    “嘿,嘿,往這兒看。看她看傻了?”他問文婷。


    “肯定是個特有福的女人。”


    女人走過來,跟他倆點點頭。爛魚網般的枯幹葡萄枝和藤蔓下麵,石凳子是他和文婷最愛坐的。


    文婷在半夜把老張叫到葡萄架下。火炕燒太熱了,她覺得渾身都出燎泡了。她要好好勸他,一個人回療養院安心生活,安心做“三無”老人,別再惦記她了。她已失去了做“三無”老人的資格。


    老張興衝衝地從男子大統鋪出來,說他就等著文婷敲窗呢。


    文婷想,讓他先興衝衝一會兒,五分鍾之後再跟他說實話。


    他卻一直興衝衝的,話也是東扯西拉,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西洋有名浮雕。再說下去,火炕給予身體的熱度就冷卻了。但她一再推遲跟他實話實說的時間。他漸漸冷起來,上牙磕下牙,卻仍不耽誤東扯西拉。他說刻了那件大作品,肯定能掙幾千塊,這會他知道錢是好東西了,得好好待它,下次就能用它來住單間。


    她想,沒下次了。她的晚輩家長們再不會允許她有下次。她也不願再讓他們對她心灰意冷。她從小到大,都乖得可人,都給人省事。從此,她要做個乖老人,乖病人。從此,她要按照兒子,女兒、兒媳的安排,一個個去見魏師傅、x光技師之類的老光棍兒。


    她轉向他,以冰涼的手摸摸他冰涼的臉。她要講的怎樣都不能啟口。那就讓他永遠把她當一個失約的伴兒吧。


    滑雪時尚起來是在三年前。去年開了滑雪營,架起滑雪索道,滑雪的人可以乘攬車進山裏去滑雪。還在鎮上建了直升飛機場,兩架直升機隨時待命救援滑雪滑出意外的人。直升機在不執行任務時,可以載客遊覽,機票相當昂貴。


    滑雪的人一多,補玉下的兔夾子就常常空著。兔子們都學精了,快變種成狐狸了。


    補玉越來越沒出息。對自養的雞和兔,她的手越來越捏不動刀。有一次她早起忙完客人的早餐,就在廚房的水池邊刷牙洗臉,謝成梁和他妹子綁了四隻兔子,把八隻耳朵吊起,準備下了刀直接剝皮。她端著漱口缸就跑,帶哭腔地叫喚:“就不能等我刷完牙出去,你們再行凶嗎?!”惹得幾個進山畫雪景的美院研究生哈哈直樂,說老板娘立地成佛了。


    她一清早上山,看看下的夾子有沒有收獲。竟然一個兔子一隻野雞都不犯傻。它們一定聞出了空氣中充滿的人味,往更密的林子更遠的山裏跑了。這種時候她隻好打發女兒去肉鋪買些凍兔子來充野兔。謝成梁老是笑話她心疼家養的兔子不心疼錢,肉鋪的凍兔肉一年漲了三回價。


    補玉進了廚房的門,撩下羽絨服的帽子,一麵跺著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補玉是心和麵不和,嘴上誰也不饒誰,給補玉做的棉鞋絕對好麵子好裏子好棉花,輪胎底子經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見了夏之林和季楓從棋牌室出來,嘀咕了一句什麽,季楓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強迫去做什麽而死不願意的姿態。


    她想,盡管她跟兩人打過不少次麻將,但她跟他們一點兒都近乎不了。世上什麽樣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視太高的,精神病患者,逃犯。這一對男女屬於哪一種?


    從廚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楓被說服了,雖然兩個肩還擰巴著,腳已經順從地走回了棋牌室。他們在這裏要長住一陣,卻又不屬於這些時尚遊客。冬天來此地的時尚遊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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