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做十四個小時的工,高中畢業生們仍有精力消耗在東莞那片霓虹閃爍的蠻荒上。不久,一道出門的兩個女孩悄沒聲辭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們:無法堅持灰姑娘夢想的人,隻能淪落成“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來的女孩子們都不再做工。連那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柳亞蘭也進了歌廳。被工友們叫作小趙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歲,急什麽?唯一讓她遺憾的是,每天打飯排一小時的隊伍時,再也沒有幾個小老鄉輪流占位子,相互聊天解悶了。


    她真的象灰姑娘一樣樸實無華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個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裏唯一的假日。象以往一樣,她補了長長的一覺,下午四點走到繁華擁擠的街上。她穿一條白色牛仔短褲,一件藍色無領無袖汗衫,赤腳蹬一雙低跟涼鞋。到街上就看見遠處一蓬黑煙。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著她熱哄哄地跑過來。黑煙起處,某個餐館遭了火災。這裏人一結下仇就會你燒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惡之後,一跑了之,再到另一個無法無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她還沒想好往左還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夾到一個小街上。這裏晚上極其繁華,下午四點鍾卻還是瞌睡朦朧、無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誰都知道它們真正的服務項目是什麽。樓上的窗子開了,露出小姐們蓬頭散發的倦容。小姐們把瓜子殼嗑到樓下,把煙灰直接彈到避火災的人群頭上。有人叱罵,她們也不急不惱,厚顏地回敬一句帶笑含癡的雙關語。


    一隻手拉了她一把,說她怎麽站在這兒傻聽那些髒話?那些話比茅房還髒!


    她看見拉她的人是個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兩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會希望把這兩道眉移植到自己臉上。他的個頭不太高,但絕對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該是個矬子王子。他的潔白襯衫,筆挺的卡其色布褲子讓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浹背,不洗澡但穿著港式、台式時髦衣著的人群馬上區別開來。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時刻,就做了掙脫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掙紮,把她拉進了一個小店。仔細一看,這是一家租言情、武俠小說的小店。方圓幾裏,這是唯一能看見帶字的紙的地方。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麽人嗎?”


    “知道。”她還在打量他,還在一樣一樣地發現他長相上的優點。唯一缺點是他的眼睛。假如它們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你懂她們在說什麽?”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們的口音。”


    “你個傻丫頭。站在那兒,馬上會有人把你也當她們那樣的女人。你要不肯,還會得罪那些壞男人,說不定會傷害你。”


    她朝他慢慢眨著眼。


    過了一會,他和她已在商場一家冷飲甜食店裏。她覺得她正經曆的,越來越象灰姑娘。多年後,她成熟起來,也玩世不恭起來,會明白自己十九歲那個下午是怎麽了。事物的表象可以隨著你的主觀願望變。事物都是變色龍,可以隨你的主觀願望變出你想要的表象。因此她坐在甜食店白色鐵椅上,看到的是自己美好的主觀願望——一個受過國外教育的年輕男子。九十年代,留學歸國,就是王子。


    “我叫林偉宏。你呢?”坐在她對麵的青年說。


    “趙益芹。”她的手握在冒冷汗的冰點杯上,濕漉漉的,她便用指尖上的水珠在玻璃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之後,叫林宏偉的青年也開始叫小趙。每晚下了班,林偉宏就開車帶小趙到廠外去吃冰點。他的車在東莞不是最豪華的,也不是最樸素的,就象他的為人,適可而止。


    他們關係的進展也跟其他類似的男女差不太多。開始她收到的禮物是高檔服裝,然後是首飾。收到首飾的同時,兩人已經山盟海誓,已經並蒂比翼了。她知道如今一個處女的消失不是什麽大事情,市價是十萬,但兩情相悅,就可以無價。在火熱的戀愛中,他許了她一個無憂無慮豐衣足食的後半生,她多做一陣處女有什麽意義?就在他來廠裏接她出去吃甜點的那個星期,她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偉宏非常愛她,任何人都能從他看她的目光相信這一點。他把新居的鑰匙交給她,把銀行的卡片交給她,把兩個手機的號碼也交給她,似乎還沒交完似的,長久地看著她,似乎要她提醒,還要他交出什麽。要他交出性命,他都會交的,那就是她在他眼睛裏看到的。那才是她要的戀愛。真愛總是有那麽一點悲劇感,有那麽一點性命悠關的沉重。


    當她真的提醒他還有什麽沒向她交出時,他又模棱兩可,得拖且拖了。她要他交出的是他父母的名字,他童年的相片集。他說等有了時間,他會帶她去見他們的。他們遠在江西,工作也很忙,副省長和他做大學黨委書記的太太比他自己還忙。


    春節放假,全國人都不忙,隻忙著串親戚逛山水,總該去看望二老了吧?她提醒他。他說好的好的,但必須打個電話先問一問。電話他是當著她麵打的。內容她一字不拉地聽見了。秘書說他的首長父母去某療養院療養了,不希望任何人打擾。


    後來她才發現主觀願望有多大魔力,它不讓你看清事實,你是無論怎樣也看不清的,既便假象千瘡百孔,破綻處露出大片事實。主觀願望可以致幻,有酒精或毒品的功效。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她錦衣玉食,唯一的痛苦是無聊和寂寞。她在健身房,遊泳館,美容院(真正的美容院)碰到和她身份類似的年輕女人,過著和她一樣的美中不足的日子。其中少數人說,等有了孩子就好了。這個好是指消除了的寂寞和更正了的地位。孩子有時可以導致婚姻。婚姻是所有類似她的年輕女人的宿願。


    而偉宏讓她實現了這個宿願,就象帶她去甜食店吃一次冰點那樣輕易。他在一次出差回來,親熱一場之後說:要不要結婚?


    她想,這就是那些年輕女人天天嬌生慣養著自己,時時花枝招展地期盼的那件事?它怎麽就這樣發生了?一張紙就使她名正言順地享受下去,永遠過一模一樣的寂寞無聊的好生活了?


    其實還是有了些變化。首先她不再住門挨門牆貼牆的公寓了。偉宏在遠郊擁有一棟獨立別墅,大得夠裝她在安徽老家的半個村的鄉親。別墅的花園雖然很大,卻象一片大荒田,所以整整半年她用了無聊去開荒,栽種花草,還種了幾壟蔬菜。(到底是農家女兒,看見好土地就想讓它吐出實惠東西來)。無聊頭一次不那麽難受,不讓她胃口減低,睡眠不實。


    周圍別墅的主人們誰也不搭理誰,似乎間距拉那麽大,圖得就是搭不上訕。隻有一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鄰居敲開她的門,說要借一把削土豆的刨子。她從來不吃土豆,但很高興終於來了串門人,就把她請進門來。就在那個時刻,一個月沒回家的林偉宏突然回來了,見了那個女客人就放長了臉。客人趕緊告辭。那是她頭一次真正領教丈夫的脾性。他說別墅區裏的男人女人都是男盜女娼,眨眼間就會把他的老婆誘惑走。


    那次偉宏在家住了一個月。她從來沒有那麽幸福過,天天跟他衝著五顏六色的花草,幾壟蔬菜喝茶。一個月之後,他走了,她懷孕了。


    生下女兒的那段日子也是她的天堂生活。林偉宏雖然仍在外頭忙,但回來得比過去勤得多,哪怕隻回來看一眼女兒吃一頓晚飯再走。這天他剛進家就聲明不吃晚飯,隻是看看她和孩子。她嗔他以後回來汽車就不必熄火了。他皺著眉,似乎對她的嬌嗔不解風情。那天她逼他在家吃晚飯,飯後又逼他陪她哄孩子睡覺。孩子一向睡覺很乖,給個橡皮奶嘴就睡著。可偏偏那天晚上擰來翻去象條毛毛豆,隻有抱在懷裏才安靜。她看他又要起身,便把女兒往他懷裏一塞。他隻得坐立不安地抱著她。


    電話鈴響了。是找林偉宏的。他接了電話就要把女兒放回小床上。但隻要孩子一離開他的懷抱,就哭喊掙紮,小手揪住他領子一角。她的一邊嗤嗤直樂,他已經正顏厲色,說自己公務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擱。她卻跑得更遠,笑得更幸災樂禍。他突然在女兒背上狠狠揍了兩巴掌。她停在一個笑彎腰的姿勢上,抬起眼睛:這個男人怎麽變得她不認識了,一臉橫肉,兩眼凶光。


    隨著那剛落下去的兩巴掌,他順勢把孩子扔在了床上。六個月的女兒。


    孩子安靜了至少十秒鍾,就象進入了一個短的休克。是恐懼疼痛造成的術克。休克過後,真正的慘號開始了。那是一個一向受嗬護寵愛的嬰兒第一次麵對凶惡和強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凶惡和強大勢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還不甘認下自己作為弱者的地位。


    年輕的母親和她一樣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撲上去,頭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裏,女人們跟男人們拚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堅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橫著一巴掌,打在她一側臉上。耳朵進了水一樣,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在出掌同時,另一隻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頭從另一邊夾擊,她的下巴似乎飛了出去。


    當她在地上回過神,發現自己下巴完好,而一隻耳朵的確背了氣。她一邊往起爬一邊咒罵:做什麽生意?不就是偷盜奸殺,無惡不作嗎?!省長的公子?哼,黑社會的高幹子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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