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女兒。他一個不放過,全都成了他稱職的批發員,把毒品一次次送進雜貨鋪,再從那裏零售出去。和她一起走出村子,曾象她一樣健康活潑的小姑娘柳亞蘭大概就是在這樣的零售網點上得到充足穩定的供應,得到熱情周到的服務,最終給這個網絡伺候死了。也就是說,送她命的很可能就是林偉宏。差一點,送她命的就是跟她一塊出村的趙益芹了。


    她什麽也沒幹,已經罪惡深重。


    變了相貌的林偉宏也變了名字和身份。當他出現在廈門那帶廊沿的人行道上時,是一個姓洪名偉的藥品公司副總經理。名片上這麽說的你不信?有身份證和畢業證書為證。他的畢業證書是英文的,上麵蓋著美國某專科學院的鋼印。這一點並不假。他向妻子倒出全部真話時,拿出了他在美國加州照片的畢業照,背景的一座教堂絕對不可能在中國土地上偽造。他在美國製藥公司實習的時候就被人培養成製毒專家了。他去過哥倫比亞和墨西哥,看到一個地下世界多麽井井有序,科學嚴謹。實習結束,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此之大的利潤如此之大的風險,他到頭來是替別人冒險替別人盈利。假如真象老板們所說的那樣,他對化學有天才,生性又勤勉,他何必冒別人那份風險,而不為自己盈利?


    偶爾認識的一個客戶是台灣人,告訴他中國大陸再次成為全世界冒險家的樂園,想有大作為,應該回國去。他回到中國,建起第一個工場。他的製毒工場可不是草台班,簡直象核基地一樣一絲不苟。第二年,他的供銷網絡已經運轉自如,而這個網絡裏的人,包括接近核心的骨幹,都不知道他們的主子究竟是誰。


    他得到的利潤除了投資一些房地產,就是投資再生產。就是在風調雨順的第二年,他碰見了她。他想要的她都有,美貌,年輕,不高不低的文化水平,缺乏見識和人生經驗,膽子不大不小,總的來說是深藏得住的可任意馴化的依人小鳥。他可不去找那些主張大,見世麵廣的女人。更不敢找讀過許多書,對正義、邪惡一腦子概念的女學者。(再說女學者都是中性人)。


    到了第三年,網絡中出現了叛徒。當然,在警察審訓室裏難得有人不做叛徒。供銷網絡被警方擊破多處,不久層層的背叛就把火燒到了大本營。他忙著組織救火,冷靜從容的他第一次發現丟盔棄甲是多經典的成語。好在他一直有遠見,投資再生產時,選擇的工場地點都很隱蔽,一些工場被摧毀,另一些接著投入生產。但一貫低調再低調的他還是被骨幹出賣了。幾個月前他們撤出別墅不久,警察就趕到,端掉了他最後的後方。


    除了個別幸運的馬仔,眼下斯斯文文坐在一家藥品公司副總經理大辦公室的洪偉是那個精密緝毒計劃的唯一漏網之魚。


    在後來的日子裏,變成季楓的女人相當懷念他們初到廈門的時光。那是一段難得的好時光,就是天下世俗女人都期盼的丈夫按時下班、周末全家出遊、到生日過生日到節日過節日吃穿無憂偶爾奢侈的好時光。


    那段時間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字,樂不思蜀地在鄰居女人中響亮地應著“曉益”這名字。他的身份證上麵明明白白印著趙曉益。在美國留學四年的洪偉學的東西可真不少,偶爾在地鐵上翻看別人扔下的報紙,被一副大照片吸引了。那幅占半個版麵的黑白照片是這樣一個畫麵:人群裏每張麵孔都朝著你,隻有一個背道而馳的影子,戴了頂禮帽。標題是:每年xx萬人在人海中消失。讀完文章,他為這種“自我消失”的技巧著了迷。一個人在墓地上找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死嬰記錄,用他(或她)的生日去登記申請一個新身份證,然後假造一個自殺(投海、投湖之類)現場,留一份遺書,編造出冷人信服的自殺動機,他(或她)就可以使原先的自我消失,使一個新自我誕生。因為死去的嬰生往往隻有出生登記而少有死亡登記,一旦用了某死嬰的出生登記,就等讓一個死嬰複活,而他(或她)便在這死嬰身上符體,替這死嬰走完人生。趙曉益是趙益芹病故在童年的姐姐,完全把姐姐的身份字據用在妹妹身上,就是認真查起來,也難發現破綻。


    做副總經理的丈夫乘公共汽車上班,下雨天會給自己升成出租車待遇。妻子住在中檔小區裏,勤儉持家,一斤豆角二兩木耳也會跟菜販子計較,還在廚房陽台上擺了幾個大花盆,種著青蔥、生薑、香菜。被女鄰居們拉去打麻將,都是先問“大牌小牌”,打大了,她會不情不願,輸了牌便說:“老公知道了非殺了我不可!”曉益是小區裏的乖乖夫人,戴一樣小首飾都會跟女伴兒們交待交待:“看看,剛買的,還不知怎麽跟老公報賬呢!”有時曉益也會把她老公拽來一塊打牌,為了曉益出錯牌而輸了的幾塊錢,老公還會挖苦她幾句,她若不服,再頂撞幾句,一場不軟不硬的拌嘴就開始了。她若說:“不才幾十塊錢嗎?”老公會說:“那也是一天坐九個鍾頭辦公室掙來的!”女人們常常為曉益委曲;曉益就算沒花銷的老婆了,看看小區裏其他女人,玩****彩的,去澳門賭場的,用名牌化妝品的,曉益輸的錢還不夠那些女人抹在臉上的呢!這時曉益的老公會甜蜜知足地一笑,說:“知道她不是那樣的敗家子我才娶她呀!”曉益這時也會甜蜜地斜老公一眼:“人前都不裝裝門麵!”老公會說:“我在美國讀那麽多年書,美國人就不裝門麵。”或者說:“門麵裏子都一樣,自己輕鬆嘛!”


    回到家,門一關,兩人會象進入幕後的演員,卸下披掛妝容,喘一口氣,相互一笑。他們的搭檔是黃金搭檔,演出的一對平庸夫妻十分逼真,觀眾反應得多麽良好他們已經看見了。進了家門他們會發愁,什麽時候去買輛車,買一輛什麽車,會讓周圍人感覺倆人是從牙縫裏省了幾年了,好不容易攢夠了錢,才痛下決心的。怎樣閑置著幾百萬現款而做出捉襟見肘的窘迫。怎樣在把女兒送到高級昂貴的托兒所的同時,讓女鄰居們相信他們是“勒緊腰帶也要給女兒最好的教育”。總之,真正勒緊腰帶的人裝闊佬不好裝,反過來由闊佬假裝勒緊腰帶同樣要下功夫。一不當心就會露馬腳。比如一次在麻將桌上,女人們談起鑽石的市價。香港兩克拉是多少錢,澳門又是多少錢。曉益脫口就冒出一句:不對,澳門是多少多少,還是什麽什麽質地,什麽色澤,什麽切工。女牌友們一刹那間都給她震住了。幾秒鍾後才有人問:曉益怎麽這麽清楚?網上看的。沒事上網上看珠寶?偶然的嘛!……她抵擋住了進一步的集體盤問。她之所以脫口報出準確價錢,之所以行家裏手一般說出質地切工,因為洪偉剛剛給她買了一顆鑽石。


    將近一年的平靜生活使她微微發福,更加胸無大誌。她覺得隻要誰也不來揭下洪偉的假麵具,還他以林偉宏的罪犯真麵目,隻要誰也不來點穿他的罪跡和在逃身份,她就有指望把這平庸快樂,胸無大誌的日子過到底。洪偉和林偉宏確實是很不同的,成熟老道,動作也去掉了年輕人的毛躁。他在手術床上獲得的新五官漸漸舊了,已和他曾經的臉親和起來,不再撕扯。這樣下去,新舊容貌很有希望融為一體,酷似天然。女兒在所謂的貴族幼兒園學了嬌嗲無比的英文,爸爸媽媽不再被她為爸爸媽媽,而是“爹地媽咪”。這就進一步幫著他們的新生活和舊生活脫鉤。


    所有的老照片都毀掉了。她隨身隻帶出來四、五張老照片,兩張全家福放在她的錢包裏,其他兩三張是女兒的,是她從別墅撤離時從客廳牆上抓下來的。這天出去買菜,下起大雨來,掏錢時手太毛臊,把錢包落在了水窪裏。回到家她把裏麵的鈔票和照片都攤平在廚房的瓷磚灶台上,一個女鄰居來串門了。她馬上熄了爐子,停下燒到一半的紅燒肉,把她請進門。女鄰居偏偏是來借生薑的。她馬上說自己家也缺生薑。女鄰居說不對吧,你廚房的小陽台上不是種了幾花盆嫩薑嗎?她馬上說全吃完了。她冒著在鄰居中做“摳門兒”的大風險,也要把女鄰居抵擋在廚房外麵。那兩張全家福可不能讓她新生活中的新熟人看見,她們看見了,舊生活就找著了縫隙,會順著縫隙浸染過來,毒化她的新生活。光是照片上那個被洪偉替代的林偉宏,在女鄰居那裏就是個大懸疑故事,好好的男人不會破壞自己頗好的麵容,去讓手術刀手重新雕刻一個假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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