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象個初生牛犢,不知懼怕地跑在機場高速上。有一次販毒,在一個洗浴中心聽見兩個女人聊天,聊到某山區的風景如何美麗,她便搭了兩句訕,女人之一非常熱情,把那山村的地名告訴了她。從機場高速拐下來,繞到機場後麵,上了一條往平穀去的公路。樹更多了。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沒有樹的水泥叢林中怎麽活下來的。


    自從第一次去補玉山居,她就覺得那個在山的搖籃裏躺著的小村子十分安詳,她也可以和她的秘密一塊躺在那裏。盡管她的第一次脫逃被夏之林破獲,她還是常常去那裏。因為她覺得去那裏的人都在逃脫什麽,她隻是在逃脫者的群落裏隨大流。有一次從補玉山居回到北京,她去那個寄讀學校看女兒,發現女兒轉學了。她在校門口就用手機給孩子父親打電話,問他把孩子轉到哪個學校去了。一個更好的學校。在什麽地方?想知道啊?那就先戒了那玩意兒吧。到底是哪個學校?!別急,北京的寄宿學校多得很,找警察幫著慢慢打聽。……


    回到家裏,他在電腦前寫著什麽。一個特好的角度和機會。隻要一下他就會倒下來。她打不動了,否則她會把那個十公斤的啞鈴掄上去。她回到臥室,打開電視,不斷地換頻道,裏麵的人都來不及說完一句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唱歌,歌聲又銜接到警笛上,警笛再跳到女人笑聲中。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一口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


    “放心。等你像個母親的時候,孩子會回來的。”


    她關了電視,急匆匆抓著幹燥搔癢的小腿。她一聽他說話身上某個地方就會奇癢。他看著她抓。


    “你看你還像個母親嗎?”他說。“你連個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嗎?”


    “知道。”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啞了。她扭過頭,見他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褲兜裏,看著她。他可以以這副神情看一捆破報紙。她想起他有關零的宏論。這個自我珍惜,隻毀別人不毀自己的超級壞人。她想她會很快從網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學校信息,然後一個一個地去查找。或者,更簡單一些,等女兒回家時她直接從孩子那兒把校名問出來。


    但她發現女兒幾乎已經不認她了。周五下午,她聽見父女倆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電梯,趕緊打開大門,叫著女兒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兒頓時站住了,那個想往父親身後躲藏的企圖凍結在她的姿態裏。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尷尬最賤的母親,對孩子笑著,厚顏地說:“怎麽連媽媽也不叫啊?”女兒從她旁邊走過去,走進家門,脫下鞋子。她的父親跟在她細小的身後,也脫下鞋子。她像個非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趁人沒來得及關門尾隨著走進去。還得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所以無所謂地繼續叫著女兒的小名,問她晚飯要不要去吃麥當勞。女兒回過頭。她終於理睬母親了。


    “叫誰呀?我又不是嬌嬌。”七歲的小姑娘說。


    她愣住了。


    “我早就不是嬌嬌了。”


    她轉頭瞪著他。還嫌他在母女倆之間離間的不夠,連她給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說轉學是個好機會,可以把老名字改了,這樣更安全。她當然懂他所說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頭換麵的勾當終於輪到七歲的孩子頭上。安全現在是他的空氣和水,安全對於他就是健康,舒適,營養,美味。住在芸芸眾生的兩居室公寓裏,混在趙錢孫李中間,壁櫥裏一皮箱充滿樟腦氣味的鈔票所能買到的生活都不豪華,隻有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庸無奇才是豪華。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說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樣,女兒在同學中有關她父母的談論,都是缺口。為了保衛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歸正了,從來是單位——家,兩點一線,任勞任怨地做個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鄰眼裏,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裏,行為上很少出現灰色地帶。他能那麽老實,證明警方的風聲又緊了。他有內線。他能那麽老實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華一樣,是種特殊能量,不釋放出來會憋出毛病。


    他們又一次搬家,搬到東四一帶的一個中高檔公寓。搬家前,她拿出老家村裏鄉親那一套,在餐桌上擱一個盆,水盛得半滿,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水裏。然後她用三個筷子豎在水裏,一麵往筷子梢上淋水,一麵請筷子們站住,站穩,假如它們聽的懂她的誓言,為她用不吸毒的誓言作證,就站住。她還說,筷子們應該記住,假如她毀誓,人鬼神會都毀滅她。筷子若有靈,就站住,站穩。他在客廳讀報,聽見她嘰哩咕嚕地滿嘴是話,卻又聽不清詞句,便走到和廚房相連的餐廳。刀子割得太深,手指上的血流粗大,順著她的手背留到小臂上。他聽她講到過這個愚昧的賭咒法,因此他問她在咒誰。她不理他,重複給筷子們喊操令,讓它們站住、站住。筷子喝足了她的血,變得越來越重,站住了。它們比人還聽令,站得比人畢恭畢敬。


    她向他轉過頭。從他的眼光裏,她看出自己是可怕的。她就那樣一動不動,整個廚房都是魔氣。她要他答應,一旦她戒毒時間到了兩星期,就證明她成功了,他必須把女兒的學校告訴她,周末由她去接孩子。他說好啊,那就太好了。笑什麽?不相信人?人他從來都是相信的,隻是不相信毒,在人和毒的官司裏,人可以不找毒,可毒會找人。


    就在筷子們仍站在變暗的血水裏時,毒已經多次來找她了。她用錫箔紙捏了個器具,給自己破了戒,大過了一場癮,事後一切罪證汙跡都被她毀滅一淨。那以後,她每天跟他做戲,偷偷地吸,再滅除罪證。筷子始終站在那裏,看她做戲。一天,兩天,三天…七天過去。十天過去。三根筷子仍然站在正在變質,生出微生物的半盆鐵鏽色的水裏。


    她已經在網上查出了北京所有的私立寄讀小學,並已開始偵查。但此類學校的保衛製度很嚴密,連校門都休想進去。一天下午,她圍著一所有不少外國孩子的學校轉了幾轉,發現學校後麵有個拆了一半的一奧吃店,成堆的碎磚爛瓦。她稀裏嘩啦地攀上廢墟,借她的高度翻進了學校牆內。校園裏很靜,操場上的運動器械色彩鮮豔。她鑽進教學樓,想尋找一年級班級的教室。孩子們合唱般的讀書聲讓她陶醉,她幾乎忘了來此地做什麽。一樓看過之後,她順著樓梯慢慢往二樓走。樓梯上空無一人。她走到兩組樓梯之間,聽見一聲吆喝:“唉!幹什麽呢你?!”


    她抬起頭,見一個男人在樓梯頂端突然現形。他似乎一身軍事化著裝,一夫當關的架勢。她說她來看看自己的女兒。男人不搭腔。兩人持續著一攻一守的架勢。後麵也有人說話了。是另一個男人。他問她是怎麽進來的。就這麽進來的。這麽進是怎麽進的?走進來的唄。她還想賣個俏,笑出她二十來歲的笑容。那種笑容曾經可是通行證。可是好久不用自己的風姿,用起來非常生澀。真是走進來的?那還能怎麽進來呀?在樓上鎮守的男人一個一個梯階往下走。樓下那位往上走。兩雙腳是經過同一個教官的訓練,節奏一模一樣,速度也一模一樣。她現在腹背受敵,前進或撤退都是妄想。樓梯上的男人的眼睛特別大,她身後的窗子映在一對大眼珠上,一個窗成了兩個,都很完整。窗台上還有幾個鴿子,窗外露出一根樹枝,都映在眼珠上麵,都成了雙份。包括她自己,映在上麵也是一個成倆。要不是離開家之前足足地過了一回癮,她才不會這麽好抓獲,兩人叫跟著走就跟著走。這倆人運氣真不錯,要是碰到她犯癮,自己鼻子都礙自己事的時候,他們來惹她試試!現在她安安靜靜地聽這兩人提出他們對她的強烈疑問:在學校周圍繞了半天,翻牆頭進到裏頭來,能是看自己的孩子嗎?她看看自己褲子和衣服,灰土一片,把一個極小比例的小吃店廢墟沾來了。兩個保安還在說話:北京的同類學校可是發生過綁架孩子事件喲。要不是她過足了癮,她絕不會有這麽好的態度來迎接審訊。他們很快弄清,她的女兒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她的良好動機基本可以被排除出去了。兩位保安叫來的他們矮小老成笑裏藏刀保安隊長。了不得了,這個學校可出了大事了。孩子們的家長花大價錢讓他們的子女進這所學校,他們居然讓一個有綁票嫌疑的女人混進了校園。他們給她三小時,不老實招供就送到警察那兒去。


    一個多小時過去,她皮包裏的手機響了。保安隊長客氣地替她接了電話。對方一聽立刻抱歉,說自己打錯了。保安隊長叫他別急著道歉,也許他並沒有打錯,隻是他要找的人不方便說話,因為機主小姐正在接受某某學校保安隊長的正式審問。她斜著臉微笑,保安隊長要把替她接電話的差事當到底,就由他去。對方大概堅持說自己打錯了,不斷地道歉告別,好像跟電話挺保安隊長挺依依不舍。保安隊長叫他等等,別急著“拜拜”,他還沒告訴他們,打電話找這個在押女嫌疑犯有什麽事,以及他和她什麽關係。對方顯然已經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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