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郎我兒,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是個大人了。到底該不該給你留下這樣一封信,我猶豫了很久。不過,我現在的頭腦已經不太清楚,精神上的巨大不安快把我壓垮了,我必須把這件事說給一個人聽,不說的話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本來我想對友人石上說的,但我擔心他因此負刑事責任,那是我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為了友情我不能對他說。那麽,我就隻能對我唯一的兒子說了。可是,你還是個孩子,跟你說你也聽不懂,所以我要對成人之後的你說,隻有說出來,我的靈魂才能得到拯救。你要耐心地聽,還希望你能理解我。這場戰爭,給我留下了太多的創傷,而且都是致命傷。現在,我的頭腦還清醒,可是,我的肉體早就死了。洋子,你的母親,她是個淫婦!


    在戰爭中,為了我的妻子,我拚命地工作。說是為了國家工作,其實我更主要的是為了妻子,為了孩子。這是我的心裏話。b29轟炸機扔下來的燃燒彈也許會落在我妻子的頭上,所以我拚了性命也要把微波雷達研製出來。這才是我的真實想法。


    戰敗、焦土、缺糧,由此產生的一切都是悲劇。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管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要把糧食弄回家。聽到天皇的停戰宣言的時候,在悲傷的同時,我的心也在燃燒。我沒有拿過槍,但是,從此以後我要為自己而戰了。我要保護洋子。她那純潔而美麗的肉體,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沒想到,我連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失去了。


    我在多摩技術研究所吃住的那一段時間,洋子抱著你躲空襲,一定為你吃了不少苦。我心裏很難受。洋子的皮膚很白,細細的汗毛下麵可以看到淡淡的血管。她是一塊又白又軟的寶石。她是我的。晚上,我想要她的時候就能要她。一想到這裏我就拚命工作,我是為了她拚命工作的。我覺得我的努力是值得同情的。


    可是,我不了解女人。我驕傲地認為我抓住了洋子的心,事實證明我太淺薄了。我刻苦學習,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專科學校。但是,雷達跟女人不一樣,這個最簡單的道理我沒弄明白。研製雷達,隻要紮紮實實地努力,一點一滴地積累,就一定能走向成功。女人就不一定了。我是一個樸實的技術人員,而洋子需要的是華麗的生活,我們的結合並不成功,所以走向毀滅就是必然的了。


    洋子的情夫叫岡田源三,原來是個軍人,戰後做掮客,很像黑社會的人。洋子為什麽迷上了那樣一個男人,我百思不得其解。


    戰爭結束前的昭和二十年,我為了研製雷達每天都不回家,洋子肯定就是那個時候跟岡田勾搭上的。你要是回憶一下,也許能想起來吧。你是個獨生子,你是個老老實實的孩子,她作為一個母親,這樣做也太過分了。當然,這一定不是洋子先招惹岡田的,一定是岡田這條毒蛇纏住了洋子,肯定是這樣的。


    我知道自己的妻子不忠是戰爭結束以後的事情。當時我都快氣瘋了。我拉著你的手找到岡田家,那時候洋子正在跟他尋歡作樂。我怎麽能做那種可憐又可恥的事情,現在想起來覺得奇怪得很。大概是在多摩技術研究所裏經常被軍人打罵,自尊心早就麻痹了的緣故吧。還有就是我對我的體力完全沒有自信,我以前挨打並不單單是挨長官的打——我不是軍人,研究所也不像軍隊,有那麽嚴格的上下級關係——也挨那些比我身強力壯的人的打。我知道自己打不過岡田,所以才做出了那麽讓人屈辱的事。


    實際上那時候我已經知道,軍人並不是值得尊敬的了不起的人,隻要他們看上了洋子,就很可能向她伸出淫亂的手。在我眼裏,他們身上穿著軍裝,其實跟好色的黑社會流氓沒有什麽兩樣。不過他們是長官,我拿他們沒辦法。他們打了我踢了我,我還得一邊哭一邊向他們道歉。


    洋子的情夫岡田當時已經脫掉了那身土黃色的軍裝,從洋子態度的微妙變化上我感覺到了這一點。


    我穿了一身非常寒酸的衣服,破舊的上衣,腰裏纏著一條破毛巾,穿著一雙踏拉板兒。我穿這麽破的衣服完全是一種女人心態——裝出可憐的樣子引起對方的同情。我拉著你的手來到岡田家門口。岡田家雖然不是什麽豪門大宅,但沒有被燃燒彈燒掉,院子裏種的鬆樹和柏樹也保住了。從咱們住的小平房來到岡田家,就像來到了宮殿。


    我輕輕拉開大門,小聲問道:"家裏有人嗎?"沒有人回答我,隻有女人的笑聲從裏麵傳出來。當時我想,洋子在這裏的笑聲都跟在家裏不一樣了。那又高又尖的笑聲叫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洋子。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的笑聲一次都沒有過。我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家裏有人嗎?"


    女人的笑聲和男人低沉的說話聲一齊停止了,打掃得非常幹淨的走廊裏出現了一個穿著睡衣的高大男人。由於從走廊那頭照過來的光線太強,逆光中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見他留著齊刷刷的板寸。我說我叫被多野,他一聽立刻拉好了架勢,可是看到我的身體如此瘦弱,馬上強硬起來,厲聲喝道:"你活夠啦?"


    岡田的臉紅紅的,額頭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我既沒有想那汗珠包含的意思,也沒有聽懂他的問話是什麽意思,隻知道拉著你的手,一動不動地在門口站著。在岡田揚起手的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的睡衣裏什麽都沒穿。


    他左右開弓地抽了我好幾個大嘴巴。我的眼鏡飛到牆角裏去了。當時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岡田打我之前沒讓我摘掉眼鏡。以前長官要抽我嘴巴的時候總是先讓我把眼鏡摘掉。不過我好歹咬緊了牙齒,否則牙會斷掉,口腔會被牙割破。


    但是,當時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竟然是"對不起"。對此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有什麽必要道歉呢?膽小如鼠的我甚至盼著你被嚇得大哭起來,孩子一哭,作為父親的我可能就會少挨點兒打。我在這方麵還是很有點兒小聰明的。


    岡田哈哈大笑起來,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了聲:"進來吧。"我剛要領著你進去,他又對我說:"孩子最好別進來。"然後衝你叫道,"小兔崽子!在這兒等著!"


    一個剛參軍不久的新兵能挨長官的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件光榮的事。當時我甚至很感動,感動得胸口都發熱了。


    我跟在岡田身後,穿過走廊到了裏麵的一個房間。岡田拉開門先進去了,我往裏麵一看,看見躺在被窩裏的洋子把被子蓋到鼻子那兒,隻留下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在外麵,調皮地笑著。她的表情充滿活力,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以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確定她就是我的妻子洋子。


    我糊塗了,弄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傻愣愣地站在她的麵前,心想:如果這個女人是洋子的話,怎麽會那麽生氣勃勃呢?


    岡田抓住我的肩膀往下一摁:"坐下!"


    我老老實實地坐在洋子身旁。洋子呆呆地看著我,一副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神。


    岡田突然把蓋在洋子身上的被子掀開,洋子"呀——"地尖叫起來。進屋以後,我一直沒敢看洋子,她發出尖叫之後我才看她。她赤裸著身子,一絲不掛。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他不是你的丈夫嗎?你的光身子沒讓丈夫看過呀?"岡田說。


    這時洋子站起來,誇張地趴在岡田的耳朵邊上小聲說著什麽,說完又嗤嗤地笑。她趴在岡田身上撒嬌的樣子,我以前一次也沒見過。我覺得這個女人離我太遠了。


    不過,我莫名其妙地有幾分自豪。第一次見到的洋子的裸體非常美,非常可愛。那時候我第一次發現洋子像少女一樣可愛。


    "喂!你是第一次看到你妻子的光身子嗎?"岡田哈哈大笑。


    我呢,隻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窺視一下洋子那有一層薄汗的雪白的肌膚。


    "到那邊待著!"岡田命令道。


    我剛把臉轉到一邊去,岡田又過來抓住我的頭發,把我的頭轉回來,吼道:"你就這麽老實待著!"一邊吼一邊來回搖我的頭。我聽話地點點頭,他又狠狠地把我的頭扒拉了一下,然後就去撫摸洋子的大腿。洋子那又白又嫩的大腿曾經是我的驕傲,可是那時候的我隻能坐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岡田和洋子把那件事幹完。


    過分地遵從上下級關係的社會必須在我們這一代完結,我們必須深刻地反省那樣一個時代。到了你們這一代,就不會有那麽嚴格的尊卑關係了,但是要想真正平等,還需要長期的甚至是艱苦的努力。


    如果我的內心深處沒有那麽多軍國主義時代的影響,我也能像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思想和行動。在軍人的眼裏,我們這些人就是蟲子、螻蛄,是一文不值的東西。他們要打就打,要踢就踢,要殺就殺。而我們這些人的妻子的肉體呢,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如果我不是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代,洋子就不會那樣對待我了。


    我好像天生就長著一張挨打的臉,跟我一起報考研究所的一個朋友也這麽說過我。不管在哪兒,我都不算是一個沒有能力的人,但挨打的總是我。連我自己都認為我這張臉就是為了那些打我的手長的。逃跑的話一定會有狗追上來,老老實實地待著,人家打起來更方便,我生下來就長著一張老老實實的臉。這樣想的話,雖然也有冷靜的部分,但是一旦麵臨那種狀況,我也免不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把一切的一切全都忘掉。我覺得這種時候就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


    我默默地拉著你的手離開岡田家的時候,聽見了岡田和洋子在我們身後哄笑。回到家我一邊給你做飯,一邊等著洋子回來。洋子終於回來了,還帶回來一些隻有在黑市上才能搞到的東西,一定是岡田給她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能搞到那些東西我應該感謝她。但我還是哭著求她不要再到岡田家去了。她一句話都沒說,隻是一個勁兒地冷笑。


    仔細想想,洋子要是索性住在岡田家不回來了,我也沒辦法。就她還能回自己的家這一點來說,我還應該感謝她。當然岡田家裏也許有某些不方便之處。


    過了不久,洋子索性站到街頭當妓女去了。穿著岡田給她的華麗的美式服裝,圍著紗巾,抹著口紅,她越來越像個蕩婦。洋子墮落成這樣,怎麽想都是岡田造成的。可是,洋子對於岡田沒有絲毫怨恨。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我根本跟不上時代的變化,我覺得我腦子裏的保險絲已經燒斷了。我出門的時候經常看見洋子被嫖過她的美國黑人大兵或白人大兵毒打,所以她站的地方經常變化。我幾乎每天都拉著你的手四處找她。


    那時候,我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都市的本質。


    不久前孩子們跟著大喇叭做廣播體操的地方,學生們一起看電影的地方,居民們集合在一起討論戰後重建問題的地方,轉眼間墮落了。既像古代蕩婦滿街的羅馬,又像以前的北京,這個平凡而健康的城市崩潰了。孩子們做廣播體操的廣場上站著數不清的賣淫婦,可是沒有一個人對這種現象提出批評。那麽提倡倫理道德的日本,竟然沒有一個人對這種墮落歎口氣。看來,都市這東西,本來就包含著這些危險的因素。


    洋子也吸引著附近的男人們。他們聽說洋子當了賣淫婦,也都偷偷來找她。據說戰時經常拉響空襲警報的日子裏,洋子也沒有付出多少辛苦,附近的男人們總是爭先恐後地前來幫助她。那時候除了老人,年輕一點的男人沒有多少,差不多都跟洋子睡過。所以洋子死在家裏的洗澡間以後,我甚至懷疑過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幹的。


    三鷹這個地區不大,但是各種各樣的商店都有。五金店的杉山,木匠大塚,修水管的佐藤,賣玻璃的船橋,這些人當時沒有什麽買賣可做,都像蒼蠅似的圍著洋子轉。他們跟洋子的關係密切到什麽程度我不太清楚,所以隻能推測。洋子本來是隻賣身不動真情的,大概是其中某一個人動了真情,而洋子又不跟他走,所以才把洋子毒死的。


    對了,寫到這裏我才想起我留下這封信的主要目的:我要把洋子死的時候的情況詳細地寫出來。


    那是一個讓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件。一想到那個事件,我就感到精神錯亂。那個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完全搞不懂。除了不知道凶手是誰以外,作案方法,作案動機,都讓我一頭霧水。當時,警察到場以後馬上斷定是自殺,可是我對此表示懷疑。如果是自殺的話,她為什麽要把自己反鎖在洗澡間裏?有那個必要嗎?還有,她是喝了劇毒物質氰酸以後身亡的,可是在洗澡間裏為什麽沒有裝毒藥的小瓶子或杯子之類的容器?另外,當時她在廚房裏做飯,切了幾刀的洋白菜還在案板上,難道是做飯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自殺了?這一點也很難理解。難以理解的理由還不止這些,別的理由以後再說。


    我先把事情的經過寫下來吧。事情發生在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那時天氣開始變得炎熱起來,我什麽都不想幹,就在自己的房間裏呆呆地坐著。我不想出去散步,因為我害怕鄰居們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整天想的都是怎麽自殺或怎麽把洋子殺了。


    到了中午,飯好像還沒做好。房間裏一絲風也沒有,熱得要命。我起身到廚房裏看了一眼,裏麵沒人,案板上有切了幾刀的洋白菜,菜刀放在案板上。我打算弄點冷水衝衝頭,就到洗澡間去,拉了一下磨砂玻璃做的推拉門,拉不開,門從裏麵被插上了。我隔著磨砂玻璃往裏看,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人躺在洗澡間的地上,我覺得那個人好像是洋子。再用力拉門,還是拉不開,於是我就一邊敲玻璃一邊喊著洋子的名字,叫她給我開門,但喊了半天也沒有動靜。我想把玻璃砸碎了,又怕碎玻璃傷著洋子,就沒有輕易動手砸玻璃,而是跑出去找鄰居幫忙。跑到外麵,我又把手伸進臨街窗戶的防盜木欄杆裏,打算推開磨砂玻璃窗往裏看,結果也推不開,窗戶從裏麵被插上了。


    我叫來的鄰居穀口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磨砂玻璃門上砸開一個洞,伸手進去拔開插銷,拉開推拉門一看,果然是洋子在地上躺著呢。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我和穀口急忙把她抬到起居室安排她躺好,穀口就跑出去叫醫生了。不過我看洋子是沒救了,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臉痛苦地扭歪了。


    死因是氰酸中毒。眼看著就要戰敗的時候,上級給我們這個地區的各家各戶都發了一小瓶氰酸,是讓我們在緊急時刻服毒自殺用的,後來回收的時候我沒有上交,埋在院子裏了。也許洋子喝的就是那瓶氰酸。


    我和穀口發現洋子的時候,洗澡間裏沒有任何異樣,一切都跟平時一樣。浴缸裏沒有水,蓋浴缸的木板豎在浴缸旁邊晾著,不可能有人在洗澡間裏麵。朝外開的窗戶有兩個,都是磨砂玻璃的,當時都插著插銷。窗戶外麵有防盜木欄杆。為了讓你了解得更清楚,我在下一頁給你畫了一張圖。


    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洗澡間裏沒有小瓶子或杯子之類的容器。如果洋子是服毒自殺,應該有小瓶子或杯子之類的容器留在洗澡間裏,但是什麽容器都沒有。後來,裝氰酸的小瓶子在廁所的垃圾桶裏被發現了。喝下氰酸以後多長時間見效我不太清楚,但是總不可能喝下之後還東轉西轉的吧。按照警察的分析,洋子是飯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自殺,就在廚房裏把小瓶子裏的氰酸倒進杯子裏用水溶解,然後把氰酸含在嘴裏,再把小瓶子扔進廁所的垃圾桶,再走進洗澡間插好門窗,最後咽下含在嘴裏的氰酸自殺。這種解釋也太勉強了吧。


    按照警察的解釋,我無法理解洋子自殺時的心理。喝下氰酸以後就把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邊有什麽不可以的呢?反正是自殺身亡的人了,難道還會考慮什麽裝毒藥的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邊是不是羞恥嗎?為什麽還要費事處理那個小瓶子呢?還有,死的地方為什麽是洗澡間呢?死在洗澡間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啊。衣服穿得好好的,死在家裏的哪個房間都比死在洗澡間合適嘛。


    根據警方的現場勘查,固定洗澡間的門框和窗框的釘子都生鏽了,不可能被卸下來過,玻璃也沒有被卸下過的痕跡。由於插銷鏽得太厲害,沒有在上麵查出洋子的指紋。


    盡管警察已經認定了洋子是自殺,我還是想不通。最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洋子自殺的原因。她根本就沒有理由自殺。贖罪意識?她對什麽贖罪呢?而且看她那樣子,連一點兒反省的意思都沒有。我跟洋子通過媒人介紹結婚以後,她一直少言寡語,甚至有些保守,是個賢淑的妻子。是戰爭結束後的混亂狀態使她變成了這個樣子。她討厭自己了?這隻不過是作為她的丈夫的我的一廂情願。


    如果說是他殺,可以有很多想象。具有殺死她的動機的人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一個。也有可能是為她爭風吃醋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岡田源三。甚至有可能是跟她發生衝突的女人。


    一郎我兒,關於你母親奇怪的死的經過就給你說完了。你從我以上的敘述中可以推測出凶手是誰嗎?她的死當然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凶手是存在的。那麽,凶手是誰呢?


    是的,凶手不是別人,就是我。


    殺人動機就不用詳細解釋了。為了讓你能夠理解我的殺人動機,我已經在前麵囉囉唆唆地寫了那麽多。我發現洋子躺在洗澡間以後,跑出去找穀口幫忙是明智之舉。如果我一個人把玻璃砸了,把門打開,就沒有辦法證明洗澡間是一個除了洋子以外誰也進不去的密室,我就會被懷疑為凶手。不對,應該說我在隔著磨砂玻璃看見洋子躺在地上之前,就把一切都計劃好了。但是,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跟穀口一起看到洋子的屍體的時候,我心裏曾經反複想過,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如果是他殺的話,凶手是誰呢?我那時候精神有些不正常,自己幹過的事情,就像消失在遠方的雲霞裏了,忘了個一幹二淨。


    我模模糊糊地記得那瓶氰酸是我從院子裏挖出來的,我也模模糊糊地記得我多次想過要殺死洋子。但是,七月二十五日上午的事情,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在前麵我已經承認了很多值得同情的事實,我一點兒都不懷疑洋子是我殺的。可是,讓我感到苦惱的是,我說什麽也想不起來我是怎麽殺了洋子,又是怎樣布置了那樣一間誰也進不去的密室的。


    洋子肯定是我殺的,這一點非常明確。事件發生在我家裏,別人沒有可能成為凶手。我不恨洋子,我一次都沒有想過要恨她,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麽,她都是我最親的人。但是,我希望洋子隻屬於我自己。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洋子經常跑到岡田那裏去,她的心早就飛到岡田身邊去了。於是在我的心裏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就算她的心不在這個家裏了,她的身體也必須在這個家裏,死也要死在這個家裏。


    所以,我殺了她。我殺了她,但是我是怎麽把她殺了的,我卻想不起來了。洋子已經死了兩年多了,她死了以後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件事:我究竟是用什麽方法把她毒死在密室一樣的洗澡間的呢?這就是所謂良心的譴責吧?我的內心充滿了痛苦。我多次想到了死。可是,你還小,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把這些寫下來,是覺得將來你也許能解開這個密室之謎。我是解不開了,但是,如果不托付給某個人解開這個謎的話,我死了以後靈魂也不會得到安寧的。兩個小窗戶都插著插銷,外麵還有防盜欄杆,誰也不可能從窗戶進出。門裏麵插著插銷,裏麵的人不拔開插銷出不來,外麵的人不砸碎玻璃進不去。


    我一邊明明知道是自己殺了洋子,一邊又提出這樣的疑問,真是一個大傻瓜。其實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大傻瓜。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隻希望你不要覺得父親做了什麽讓你感覺到不體麵的事情。說句奇怪的話,不,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就我現在的心情而言,我已經感覺不到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象不出你讀了這封信以後會是怎樣一種感覺,你對父親一定感到很失望吧?可是我不給你寫這樣一封信就感到坐立不安。請對你這沒出息的父親表示一下哀悼吧。


    寫完以後我不敢再看一遍就要把它裝進信封裏了。


    被多野國夫


    昭和二十三年十月十二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綠色之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島田莊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島田莊司並收藏綠色之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