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找到晚上能睡的地方吧。”微生對一地屍體視若無睹,徑自跨過。 微生的破房子燒成了一堆廢墟,村子殘存最好的屋子頂也破了大半,但是床奇跡般的幸存了下來,微生搶先躺了上去,笑嘻嘻地說:“要不要我我弄點草過來鋪地上?” 蒼鬥山搖頭:“不需要。” “也對,你要修煉,不需要睡覺。” 其實沒到玄魚雙境的修士仍然需要正常的飲食和休息,不過蒼鬥山懶得糾正他,仰頭看星空,忽然問:“是不是你?” 微生使勁蹬了下腿,一塊碎木塊咕嚕嚕滾下床:“哎呦我去,你怎麽想的?我最後說一遍,亂世裏哪個旮旯角的村子被土匪搶劫屠了,正常得很。咱們運氣好躲過了,該好好高興一下,你還來敗興。反正屋子都燒了,您想去哪就去哪,省得我礙著您了。” 沉默許久,他又開口道:“你要是覺得我冷血,我不怪你,我就這幅德行。他們對我不好,覺得我是災星,知道吧?我跟他們又不是親戚,沒恩沒怨的,他們死了我犯不著哭天搶地。” 蒼鬥山無言以對,低想了會,僵硬地說:“對不起。” 微生沒忍住,懟了一句:“您老金貴著呢,道歉我承受不起。” …… 微生開始後悔把氣氛搞僵了,這下隻能當無事發生,翻過身去打算接著睡,忽然蒼鬥山說:“你真想修煉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 微生愣了下,心想這小東西還挺識趣的哈,借坡下驢:“噢?願聞其詳。” “我以前在山南州開辟過一片秘地藥田,種了一些靈草。現在應該都成熟了,隻是不知道有沒有被別人采走。”蒼鬥山偷眼看他,“反正現在也沒住的地方了,把這裏的事情報官後,我們可以一起去那塊藥田看看,找找有沒有你需要的。多餘的可以賣錢,在別的地方定居下來。” 微生哼了聲:“誰知道有沒有用。” “或許有用,高品質的靈草的確有能力幫助凡人衝開八脈滯塞,雖然效果因人而異,有好有壞,不過……聊勝於無,對不對?”蒼鬥山語氣溫和如脈脈流水,帶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而且我那裏還放了一些暫時用不著的東西,也值不少錢。” 微生翻身過來冷哼了一聲:“報官?報什麽官!你管這麽多做什麽!白水村平常有很多外村人經過,他們發現了自然會報官,關我們兩個小屁孩什麽事。報了沒準官老爺們還當你在搞惡作劇,先打你二十板子再讓你說話,做什麽不好非要去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就這樣吧,明天一早出發去縣城,一堆臭肉就別管了。”說完就翻了個身,蒼鬥山一臉驚愕的表情半天收不回去。 他有點惱火,又有些想笑。 微生拐彎抹角接受了他的餌,但是他說的話,他……無法接受。 他知道身處的時代仿佛是亂世將啟的年代,臨近亂世,官府自然腐敗無能得不可想象,但是這麽多人被殺,如果不及時掩埋很容易引發瘟疫。他打定主意,先以租馬車的理由到離白水村最近的城鎮,然後中途找借口離開微生去報官。 他定了主意,深吸了口氣,總覺得空氣中若有若無地彌漫著一股屍臭味。 微生可以睡得很安穩,他是沒法忍的,自己去尋了一個上風的高地靜心修煉。 次日,微生爬起來,發現院子裏沒蒼鬥山的影子,走到外麵四處找了半天,看到蒼鬥山坐在高地上,雙目微闔,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沒出聲打擾他,折返回來。 過了一夜,屍臭味變得愈發濃了,他費了一會功夫,把臨近小院的屍體全搬走, 在死人堆裏翻了半天,死人身上一點值錢的東西早被擼光了,他恨恨地咒罵了一聲。返身撿了幾根木炭,堆起來埋了幾隻紅薯,燧石一打,木炭慢慢燒得通紅,他坐著等,眯著眼打盹。 晨光熹微至天穹大亮,蒼鬥山比往日稍早了一些醒來,昨夜的修煉效果並不好,或許是村民慘遭屠殺的緣故,天地靈氣亦受到了些許擾動,極度躁動不安,攪亂了他的心神。 他醒來吐了口濁氣,走出殘破的屋子。橫躺豎臥的屍體清晰地衝入他的視野,地上爬滿了黑壓壓的螞蟻,蒼蠅比前一晚來得更多,烏鴉在燒焦的枯樹上一聲比一聲淒厲地尖叫,撲棱黑色的羽毛,臭氣更加逼人。 蒼鬥山不是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沒經曆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隻是身體像是本能地做了反應,惡心欲吐。他拍著胸口喘了好幾口,才慢慢平靜下來,心裏頗覺得奇怪,昨天夜裏好好的,怎麽到了白天就有反應了。 “微生,微生?” 打盹的微生瞬間驚醒,疲倦地打哈欠,順手拿了一根木棒子,一摸手感不對——上麵爬滿了螞蟻,他“媽呀”一聲,一蹦三尺高。 “幹嘛呢!”微生沒好氣地應道,拈起木棒子一尖,使勁砸地,螞蟻驚慌地掉落,差不多了往木炭堆裏一插,把木炭挑開,迅速撥拉出紅薯:“來吃飯了!” 蒼鬥山坐下來,微生丟給他一個紅薯,有些燙手,他捧著紅薯慢慢嗬氣,道:“你身上有多少錢?” “嗯?” “山南州不知道離這裏多遠,多備些路費以防萬一。” 微生輕哼一聲:“你放心,這個保證夠用。” 蒼鬥山手上的紅薯涼得差不多了,他慢慢剝開紅薯皮,小口小口吃了起來,含混地問:“你不吃?” “等會兒。” 蒼鬥山一個紅薯吃完,還覺得不夠,又吃了個。微生打了幾個嗬欠,目光空蕩不知在看什麽,蒼鬥山覺得飽了,催他:“還不吃?” 微生仿佛是離了魂,隨便抓起一個紅薯,扒開皮一擠,金黃的薯肉一嘟嚕一嘟嚕冒出來。 “你怎麽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麽呢?” “好歹我在這住了十多年。”微生語氣仍是淡淡的,蒼鬥山心一跳,低頭說:“不是跟你沒關係麽。” 微生瞄了他一眼,低低的笑:“我命硬,克人,看到了吧?” 蒼鬥山岔開話題:“以後怎麽辦,你想好了嗎?修行需要很多資源,不是光開脈就行了的。” “到時候再說。”微生抱起剩下幾個紅薯,“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你待在這裏別動,我去收拾東西。” 他抱著紅薯走了,蒼鬥山眼尖,看到木炭堆裏還有一個個頭很小的紅薯,他拿著剝開皮,慢慢地吃,味道異常香甜,比大個頭的紅薯還要好吃許多,一個紅薯吃完,微生背著個破爛包袱走過來:“好了,走吧。” “你認識路?” “廢話。” 安惠縣不大,該有的還是有。 向車馬行的夥計說了目的地,夥計攤著一大卷地圖細細找,定的路線是坐馬車到陽川城,再走水路進山南州,之後的就好說了。 定了馬車,微生要去買路上的幹糧,給了蒼鬥山錢讓他去買鋪蓋,兩人分頭行動。 蒼鬥山等微生走遠了,隨便揪了個路人問清縣衙在哪,大步去了縣衙。 縣衙大門口歪歪斜斜站著一個守門的衙役,蒼鬥山走過去對他說:“我要報官,西邊白水村的村民全死了。” 衙役抬抬眼皮掃了他一眼,沒什麽表情,也不說話。蒼鬥山感覺不舒服,再說了一句:“麻煩你帶我去引見縣太爺。” 衙役仍是一言不發,蒼鬥山憋著氣,咬咬牙拿出一些微生給他的錢:“拜托大哥,行行好,放我進去通知他們一聲,死了那麽多人,瘟疫一起是大禍。” 衙役瞄了他手心上的銅錢一眼,撇過頭去,全不理睬。蒼鬥山終於敗下陣來,心裏頭憋著一股火,一扭頭幾步離遠了縣衙。站在滾滾人流前半晌未動,好不容易壓下了心頭怒火,一抬眼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背影一閃而過。第4章 龍須酥 他心裏冒火,在人群中一陣橫衝直撞,對方在人堆裏滑得跟泥鰍似的,架不住他有輕功底子在,追了幾條街,成功抓到微生:“你來做什麽?看我笑話?!” 微生被抓包了也不驚慌,抖抖衣襟冷笑:“我怕你被衙役亂棍打出來,到時候我還要花錢給你治傷。” “不需要!”蒼鬥山吼道。 微生甩開他,冷笑越發顯得刻薄:“醒醒吧你蒼鬥山,我早說過了,管你以前是什麽人,現在就平平凡凡一屁民,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還是放不下以前的架子!” 他一把搶走了蒼鬥山緊握在手裏的錢,往他腦袋上敲了一記:“走了,去買鋪蓋,不然路上凍死你。” ……蒼鬥山跟在微生後麵,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微生嫌他走得慢了,使勁地催。 買了一切路上所需要的東西,微生。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底花了個七七八八,他捏捏空癟癟的錢袋子,盯著蒼鬥山:“你確定那裏還剩著東西嗎?” “或許吧。”蒼鬥山興致索然。 “嗬,或許吧。”微生嘴抽了抽,往四周看了看。一個小販正好推著小推車走過來叫賣:“龍須酥,又香又甜的龍須酥……” 他上前攔住了:“老板,龍須酥怎麽賣?” “三文一個十文三個。” “呸,奸商怎麽不去搶錢。”微生罵罵咧咧地掏出兩個銅板,“來四個。” 小販擺手:“四個不賣。” 微生瞪眼:“四個怎麽不賣了,十錢賣三個你還賣得挺起勁呢!當我傻是不是!” 小販比較了下身量上的差距,乖乖接受了兩文錢,給了四個龍須酥。四個龍須酥個頭小得很,沾了微生一手黃豆粉,他先嚐了一個,砸吧砸吧嘴,覺得還行,把剩下三個給了蒼鬥山:“給你吃的。” 蒼鬥山莫名其妙。 “看什麽看,吃啊!臉色跟臭狗屎似的,看得人心煩,不就是說了你幾句嗎。”他哼哼,背上卷好的鋪蓋,把裝著衣服的包裹丟給他:“拿著仔細點了啊,都是新衣服。” 蒼鬥山把包裹甩上背,囫圇吃下三個龍須酥。 太甜了,甜得齁人。跟他以前吃過的糕點完全沒法比。 誰叫現在隻有這個條件呢……哎,算了吧。 從安惠縣出來,一路輾轉到陽川。 世事真不太平。路上所遇的逃荒難民不計其數,在碼頭上了船,更有行走四方的商人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哪裏發生了一場大戰,哪裏米糧價格狂漲。朝廷上禮部尚書因皇帝無理斥責憤而辭官,新上位者屍位素餐,四體不勤,對禮法一竅不通,差點搞砸了一場祭禮,惹出大笑話。 蒼鬥山對此興致頗濃,聽得津津有味。微生隻覺得這人真是聒噪得要命,當眾堵著耳朵從那名商人麵前走過去。 晚上,微生很生氣:“他一天到晚叭叭叭叭個沒完,你還聽得起勁!” 蒼鬥山瞪回去:“不然呢,你告訴我外麵現在發生了什麽?” 微生吸了口氣:“行,你愛聽就聽。”倒床就睡。 蒼鬥山擦幹淨了腳上的水漬,把洗腳水倒了,收拾收拾,推推微生:“往裏邊去點。” 微生一嗬:“滾去修煉,睡什麽覺。” 蒼鬥山無奈,再推一點,硬生生擠了進去。然後就是搶被子,拉來扯去,你推我擠,較勁。微生到最後撐不住說:“再扯就破了!”讓了他一點,於是偃旗息鼓,和平共處。 蒼鬥山躺下來一時半會是睡不著的,睜著眼看了會黑漆漆的天花板,船外拍來浩蕩的水聲,將月色搖碎灑進濕冷的船艙,他打了個噴嚏,往微生那邊靠了一點,微生讓了讓,把被子再分了他一點。 “你打聽到什麽了?”微生驀地問,甕聲甕氣的。 蒼鬥山閉了閉眼:“沒打聽到什麽。” 實際上,他對羲和宗存活下來的可能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沒有任何人聽說過世間還有這個宗門,哪怕是行路最遠,最見多識廣的商人。 羲和宗沒了,蒼鬥山奇異地沒有多少傷感的情緒,畢竟萬物有生便有死,羲和宗輝煌千年,終有落幕的時候。 然而那個以銀白長矛為武器,至少入道境以上的魔修仍是沒有任何頭緒,照理來說,這種級別的魔修應該惡名遍天下天下,令凡人談之色變。然而蒼鬥山跟在行商身後做了好幾天忠實聽眾,聽廢話聽得耳朵起繭,也沒找出符合的人選出來。 要不算了吧。蒼鬥山喟歎一聲,如果真的有,或許他已經被正道大修殺死,或許他還隱姓埋名活著,但等他修煉到能與之匹敵的時候,想必對方已垂垂老矣,不需要他出手,本身也大限將至了。 身旁的微生睡得快,發出輕微的鼾聲,蒼鬥山不禁也覺得困了,沉沉睡去。 微生永遠比蒼鬥山醒得早,一醒來就覺得胸悶喘不過氣來,低頭一看,好家夥,一條大腿壓上麵,他幹脆利落地推翻了蒼鬥山:“睡睡睡,睡毛睡!滾去修煉!” 蒼鬥山睡得迷迷糊糊的,乍然被推下來,本能地以手肘撐地,船陡然一晃,肘關節擦地,這下蒼鬥山徹底清醒了。 他抬起胳膊,袖子扯破了個大口子,還挺疼的,傷口擦滿了灰。他看了看,昨天的布巾搭在架子上,一摸還沒幹,就著隨便擦了一下,當即痛得叫了出來。 “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