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有氣無力地抬頭看了他一會兒,越看越眼熟,越像當年的小破孩:“你是小破嗎?” “我現在叫洪茂才。”他說,揚鞭打馬。微生一顛一顛的,歎聲氣:“起的好,比胡小破這個名字好。” “二爸爸還好嗎?” 微生琢磨覺得這個大爸爸二爸爸聽著哪裏怪怪的,但一時也想不出有什麽可替代的好稱呼,頭垂下,沉沉地睡了。 二爸爸蒼鬥山煮今天了第七鍋湯藥,被藥氣熏得實在受不了,暫時離開透口氣兒。 走著走著,他忽然改到去了馬廄。 阿容在那裏磨刀,被拴在馬廄裏的馬瘦骨嶙峋的,焦躁地嘶叫。 蒼鬥山來得悄無聲息,阿容無意一回頭,嚇了一跳,蹦起來磕磕巴巴:“大人?” “我不是什麽大人,沒官沒職的。”蒼鬥山微笑,“你磨刀幹什麽?” 阿容低頭看了看馬刀,撓頭:“馬吃草料,現在草料不多了,都餓壞了,人也要餓壞了。還不如殺了,讓大家吃上頓肉。” “營裏快沒有柴火燒了,想吃也吃不成。”蒼鬥山奪下刀,“別磨了,省省力氣。” 阿容坐下,蒼鬥山看看手中的馬刀,吹了口氣,說:“磨得不錯。”自己上手蘸水試了試,姿勢有些不對,阿容開始還要提醒,被他主動打斷:“我知道不對,好久沒磨了,找找手感。” 蒼鬥山很久沒碰過柴刀,自從胡了來壺仙居之後,砍柴挑水的活兒就全被他包了。蒼鬥山每天配脂粉,後來寫寫字,偶爾還會釀幾罐子酒,清閑得很。 對了!酒!他一存進芥指發酵就存忘了。趕緊拿出來,馬刀削開泥封,梅香夾雜著果香,清泠泠的,鮮爽怡人。 這罐是梅子酒,他淺嚐一口,入口酸澀,回味香甜,像吃了一嘴果脯梅子,甜津津的。 “來,喝!”蒼鬥山把酒罐子遞給他,阿容愣了愣,弱弱地說:“軍中不許飲酒……” 蒼鬥山一挑眉:“怎麽?我都喝了你還怕什麽?” “你這酒太香了,會把其他人引過來的。”阿容畏畏縮縮,蒼鬥山嘴一撇,往他麵前送了送:“就問喝不喝?” 阿容抿著嘴,捧著酒罐喝了一小口,真的甜津津的。 “好喝嗎?”蒼鬥山眯著眼笑,仰頭痛飲。少許酒液順著他下巴頦兒淌下,流入他脖子,阿容咽了咽口水,低頭拉過馬刀,蘸水洗了洗,蒼鬥山忽然奪過,架上他肩膀,挑眉:“大周突襲中軍帳那天,你在哪裏?” 阿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你……你說什麽?” “我問你,大周突襲那天,你,在哪裏?” 他又仰頭喝了一口:“辛露召集老兵讓他們到處去找屍體。屍體,蟲香玉找了一堆,怎麽偏偏就沒能找到你這個大活人呢?” “我……我躲起來了,躲在馬廄裏。” 蒼鬥山微笑:“論藏身技術,你能比得過那些老油條?” 阿容辯無可辯,神色終於變了,原來那種單純,憨厚,傻愣愣的表情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饒有興致地玩味:“你早懷疑我?” 蒼鬥山沒直接回答他,而是問:“你喜歡我?” 阿容的神色變了,說不出的複雜,他舔了舔嘴唇:“準確的說,是見色起意。”他猛地撲上來,一手擰轉手腕奪下馬刀,一手壓住他另一隻手,整個人坐在他身上:“你戴了麵具,我看得出來。” 他咬住馬刀,低頭貼近他脖子向上一刮,刀鋒涼涼地滑過,麵具被刀刮起了一條縫兒,他撇頭扔下刀,再低頭咬住那一小條縫兒往上一撕,蒼鬥山麵上一涼,原本的肌膚暴露在空氣,阿容認真地欣賞了一會,讚歎:“比我想象得還要漂亮。” 他目光火熱,道:“你為什麽要跟著他?高昌馬上就要廢了,大靖也不遠了,很快將成為大周的一份子,如果你跟了我,我保你榮華富貴一世。” 蒼鬥山一笑:“你算哪根蔥?還榮華富貴?一個偽裝成馬夫的探子,有什麽地位。” “瞧不起我?”他有些惱怒,一手扣緊他下巴,“聽好了,我叫欒和玉。大周欒家的嫡係子弟!偽裝成探子,隻是為了攢軍功而已。” “滅了北鬥七營,就是大功一件。到時候我可以保你不死。” 蒼鬥山淺笑:“那還真謝謝您嘞。”一甩手酒罐子砸上他腦袋,酒花盛開,蒼鬥山抬腳踹上他肚子,馬刀飛回他手裏,上前一刀插進他胸口,隻淺淺刺破了他衣服,撞上什麽堅硬的東西,刀尖“啪”地碎了。 欒和玉腳跟一擦,滑遠了去,一翻身冷笑:“敬酒不吃吃罰酒!”一拍手似乎是激活了什麽保命的法器,渾身籠罩起一層藍光,嘴角揚起笑容:“我記住你了……”他話未說完,藍光忽然冉冉消散,蒼鬥山一指點上他額頭,說:“再見。” 他眼中的神采消失了,魂魄碎裂,他倒了下去,嘴角還掛著沒來得及消散的微笑。 蒼鬥山呸了一口,有點惋惜自己的酒,都沒喝幾口就因為這個人活活糟蹋了。 他悻悻地走出馬廄房,外麵忽然一陣歡呼:“將軍回來了!” “回來了!” 四處都有歡呼聲,蒼鬥山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從哪個方向,站了一會,一匹馬輕捷跑過,騎馬的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猛地勒住馬回來下巴:“二爸爸!” 蒼鬥山馬上想起來自己的麵具被欒和玉撕了,但是,眼前這個人…… “我是小破!”少年笑得很開心,臉蛋因騎馬顛簸熱得紅彤彤,發角還沾著凝固的血塊,“我現在叫洪茂才,是洪將軍起的。” 蒼鬥山愣了半晌,笑了:“取得好,取得好。你一直在軍營裏長大?” 聞言洪茂才的神色灰暗了一瞬,不過很快振作起來:“是啊,當初我被人拐賣,然後就被拉壯丁的人帶走了,到了瑤光,碰巧遇上了將軍,他給我起名,教我習武,我現在是校尉了呢!” “挺好的。”蒼鬥山把他發角的血塊掐下來,“微生他在哪裏?” “大爸爸他累著了,躺著沒起來呢。” “是在中軍帳?”蒼鬥山邊走邊說。 “對,應該進去了好多人吧。”洪茂才踮起腳看了一眼,“好多人啊。” 蒼鬥山想起自己的臉,停住了:“等等等,我先不進去了。” 洪茂才不解:“為什麽?” 蒼鬥山苦笑:“你二爸爸還在被朝廷通緝呢,你叔也在被通緝。” 洪茂才眨了眨眼,道:“二爸爸你放心,誰敢抓你,我第一個跟他拚命!” 蒼鬥山揉了揉他腦袋,沒說什麽。不經意地有人注意到這邊:“喂!你是誰?怎麽沒見過你?” 洪茂才惡聲惡氣地回了句:“他是我二爸爸!” 出聲質問的人一下子愣了,目光在蒼鬥山和洪茂才兩人的臉上打了好幾個轉,洪茂才再惡聲惡氣地說:“看什麽看,沒看過長得好看的大老爺們兒麽!” “不是,他……”那人張了張嘴,洪茂才哧拉拔出瑤光劍,凶神惡煞:“怎麽,想吃吃我瑤光劍的滋味?” 那人不敢再說什麽,灰溜溜地走了。蒼鬥山終於忍不住笑:“小破你這是做什麽呢,太嚇人了……”他忽然想起他已經叫洪茂才了,趕忙改口,“噢,是茂才。” “二爸爸想叫我什麽就叫我什麽。”洪茂才褪去方才的凶神惡煞,笑得像當初吃到一根糖葫蘆就很開心的孩子。第98章 變故 微生奇跡般的沒受什麽重傷,隻是揮刀殺敵殺了一天一夜,身體力量極度透支,渾身酸痛臥床不起。 “我渾身痛,要揉揉。”微生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蒼鬥山先摸準了他脊梁骨上的穴位,從脖子揉起,順著脊骨一路向下,兩側揉錘並舉,最後揉肩膀。微生舒服死了,享受了半天,蒼鬥山不揉了。 “怎麽了,接著揉啊。” “手酸。”蒼鬥山活動了手腕,覷了他一眼,“你倒是挺享受。” “我是病號嘛。”微生恬不知恥地躺著,“哎呦我胳膊也有點酸。” 蒼鬥山又氣又好笑,坐到床邊,胳膊放大腿上,輕揉慢錘,微生眯著眼正享受著呢。傳令官在帳外大喊:“報將軍,瑤光軍營洪皋大將軍來訪!” “洪皋來了。”微生一胳膊撐起上半身,翻了個身,“哎,我起不來。” “自己起,不扶你。”蒼鬥山幹脆走開,微生哎哎兩聲:“咋能這樣呢。”不情不願地起來,披件外裳,係緊腰帶,勉強算得上得體。在書案麵前剛坐穩,洪皋直接掀簾進來,全副武裝。 “洪將軍來了。”微生很熱情,“作惡,開陽現在條件艱苦,無茶無酒,望將軍不要嫌棄。” “無妨。”洪皋坐下來,鐵甲摩擦,“開陽的境況我十分清楚,此次前來,想問問特使大人,您打算把開陽帶往何方?” 微生道:“朝廷內閣有大周奸細,扣下了求援書信,幾萬人總不可能在荒川上待到死,何況還要一萬多新兵在山那邊駐紮著呢。樹挪死人挪活,我打算帶開陽離開荒川,去南方。” “南方?”洪皋麵部肌肉跳了跳,大力一拍桌子:“你這是叛國!” 微生臉色也變了:“得了吧您洪將軍,我現在就想讓這幾萬人吃上飯喝上幹淨水,不去南方怎麽辦?南方怎麽了?不是大靖的土地嗎?我們不是大靖的人嗎?憑什麽不能去?” 洪皋被這一連串的咄咄逼問嗆了一下,道:“朝廷有規矩,北鬥七營在沒有皇帝命令下,不可隨意離開荒川,否則就是叛國,謀逆!天下得而誅之!特使大人現在代行將軍之職,就應該為這幾萬士兵的身家性命和名聲,想一想,朝廷的援助,或許過幾天就會來了。但是你一帶他們下南方,那就是叛匪了!” “嗬,朝廷!”微生冷笑,陰陽怪氣,“內閣上都有大周的內奸啊,一群糟老頭子壞的很,嘴上都是憂國憂民心裏都是自己的小算盤,信他信個鬼打架。” 洪皋仍是堅持自己的那一套意見:“不能南下,一旦南下,遺臭萬年!” 微生拗不過他,忽然靈機一動,道:“既然洪將軍這麽信任朝廷,那我再等幾日吧,不過這幾日開陽軍營所需要的物資,就由瑤光來支持一下如何?你總不能叫我們殺馬吃肉度日吧。” 洪皋似是細細思忖,片刻道:“可是可以,但是我瑤光供應自己,餘存不多,隻能供給應得的人。” “這‘應得的人’怎麽個應得法?”微生微笑,心想這個糟老頭子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來了,果不其然,他說:“自然是那些修兵中境界高的,普通步兵騎兵中戰功累累的,把物資分給他們,少起爭議,能服眾。” “這個標準很好。”他點頭,“但是我不同意。” 洪皋眉頭一挑:“為何?” “我去南方就能讓人人有份的東西,何必要瑤光來施舍呢?這多不要臉啊,更何況瑤光軍營自己不也是很緊張麽?”微生看著洪皋臉慢慢漲成豬肝色,忍住不笑:“洪將軍,咱們算是談崩了,請回吧。” 洪皋深吸了好幾口氣,起身抱拳:“那再見了。” 微生點頭:“再見,辛某人身上有傷,恕不相送。” 他目送洪皋身影消失在帳後,心情舒暢,忍不住拍起了巴掌,“可算讓這個癟犢子慪一回氣了!” “你得意什麽啊。”蒼鬥山走過來翻白眼,“躺下,哪兒還痛?” 微生馬上配合地躺下,指指腰窩和屁股:“坐著痛。” “屁股我就不揉了,你自己打幾下就好了。” “真絕情。” 正揉著,外麵一陣喧嘩,吵吵鬧鬧。微生抬頭聽了會,“應該不是我的兵,我的兵才沒力氣吵這麽大聲。小林!” “在!”侍衛官應了一聲,“去看看外麵那群瑤光的又在搞什麽幺蛾子。” 小林出去了一會,片刻回來稟報:“將軍,是洪將軍想帶走那個……那個上個月跟我們打架的小子,但是那小子不肯走,在那挨鞭子呢。” 蒼鬥山一聽跳起來了:“挨鞭子?” 小林不明所以:“對啊,打得可狠了,瑤光那些人都在為他求情。” 蒼鬥山大步走向帳外,微生掙紮著起來:“哎,哎,你等等我,小林快來扶我一把!” 蒼鬥山走出中軍帳,洪皋剛好揚起鞭子,他彈指將那指頭粗的牛皮鞭子破個粉碎,震聲:“都讓開!” 他推開幾人,一把將跪地上的洪茂才拉起,背上的衣服被抽成了爛抹布,一條條沾著血。他心疼得要命,洪皋氣得發抖,怒道:“你算什麽東西?” “我是他二爸爸!”蒼鬥山狠狠地懟回去,把洪皋懟愣了,微生慌慌張張走出來,“別打別打,他是我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