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星官恭聲應了,自袖中取出一支狼毫筆、一張空白黃符,轉身打量那青光幕片刻,便在黃符上簡單書寫一道咒符,而後輕輕一拋。 那黃符便有若帶了靈性一般,飄飄搖搖飛到半空,自發貼在青光幕上。而後自符上閃出刺目白光,那青光幕便驟然顯出無數蛛網般裂痕,悄然無聲,炸裂成千千萬萬碎片,消散無蹤。 少微星官麵不改色,隻收了狼毫筆,又款款行了一禮,便自原地消失了身影。 單致遠驚歎少微神技,卻聽勾陳道:“少微掌天下符紋法陣,破這等法陣不過兒戲。” 不等單致遠歎服感慨,勾陳便已邁步向前,身形一閃,自羊腸小道蜿蜒而上。 單致遠忙道:“不勞大人辛苦,讓我自己行事即可。” 勾陳便停在山路之上,卻並未離體,隻將掌控權交給單致遠,便不再出聲。 單致遠難得遇見這神仙如此好說話,心中感激,足下卻不停,過山澗越峭壁,身體輕靈敏捷,很快便上了半山腰。他又取出師父的本命玉符,見那光芒閃爍愈強,便知離師父已近了,不由長舒口氣,打起精神往山上行去。 不過行了半裏,便聽見前方傳來打鬥之聲。他急忙一閃躲在灌木之中,便見頭頂嗖嗖飛過幾道身影,又有一人慘叫,隨即溫熱粘稠的血漿便如瓢潑大雨一般,淋在單致遠隱藏的灌木叢上頭,又透過枝葉,淅淅瀝瀝滴落在那小修士頭頂臉上。 濃烈血腥味催人欲嘔,單致遠心中一驚,更是捂住口鼻,強忍驚懼隱匿不動。隨即便聽聞一名青年冷聲喝道:“爾等野修,也妄圖分一杯羹,簡直癡人做夢。道爺今日就送你們上路,來世切莫再與我三山觀作對。” 隨即又是幾聲驚恐哀嚎,血雨淋下,敲打樹葉簌簌有聲,潑灑在單致遠肩頭後背,那青雲天衣卻纖塵不染,血滴一路滾落到泥地之中。 他自灌木縫隙中悄然看去,便見死氣沉沉的屍體接連撲撲跌落,兩名身著褐色道袍,後背上有個八卦圖的青年修士隨即落下。其中一人揚手,將那些無主的儲物囊與法寶收入手中,揚眉笑道:“師兄,這一趟收獲頗豐。雖不知何人破了護山大陣,放那群野修進山,卻是便宜了我們。不想這些無名小卒卻也薄有資產,便是尋不到古墓,也不至空手而歸。” 那年長一點的修士亦是笑道:“可笑這些螻蟻,不自量力,死也活該。” 二人竟是說笑起來,愈走愈遠。 單致遠不想自己一時善心,竟引來如此慘烈的後果,手指緊緊握住灌木枝幹,不料竟哢擦一聲將枝幹折斷。 清脆聲響一起,那褐袍修士反應也是極快,掌中黑光一閃,一顆雷火彈便往灌木叢中激射而出,隨即響起驚天動地一聲炸裂,將泥土掀翻,附近樹叢立時燃燒起來。 也無怪這兩名三山觀修士如此小題大做,那灌木叢距離二人不足十丈,先前二人竟全然未曾察覺其中隱藏活物,驚懼之下,自然全力出擊。 單致遠修為遠非昔比,利落一躍,便自那灌木叢中竄出來,想來也逃脫不得,便心下一橫,召出靈劍在手,一招起手式往那年輕者刺去。 那兩人皆已築基,又同為法修,全仗術法寶物才將那幾名散修擊殺。如今乍然被靈劍所指,一時竟亂了手腳。 那三山觀的師弟不過築基三層,隻覺那利刃角度刁鑽,無論往何處閃避皆要撞在劍尖,身軀頓時僵住,隨即喉間一痛,噴出一道血線。 單致遠一招得手,竟覺心如古鏡,波瀾不興,周圍氣息變化,一一映照入心,轉身又是一劍上撩。 那師兄卻見機極快,早已完成術法,一揚手,卻手中空空,素來隨心所欲的火焰術法竟然失效了。震驚之下,突然發覺寒風襲麵,視野內被銳利劍光充滿,單致遠已突襲而至,電光火石間,一劍當胸劈下,力道之大,竟將肋骨斬斷數根,心脈盡斷。 瑰麗紅豔的血瀑噴灑半空,又有些濺落在單致遠麵頰,將那清俊小修士點綴得有若惡鬼一般。那三山觀修士踉蹌兩步,便撲倒地上,再無半分聲息。 築基修士元神微薄,徐徐自那二人屍首上脫離,凝了不過幾息工夫,便消散無蹤。 單致遠隻覺心跳如鼓,氣喘如牛,緊握靈劍的手指亦是微微顫抖。勾陳便在此時離體,那小修士一脫力,單膝跪在地上,隻反手以靈劍拄地支撐,暗暗咬牙,調息回複。 勾陳立在單致遠身側,向四周一掃,血泊中七八具屍首俱已死透,他仍是頷首道:“竟能靠自己力克兩名築基修士,隻怕我小看你習劍的天分了。” 單致遠初次奪人性命,手足都有些顫抖。卻心知此時絕非感懷時刻,待調息一勻,便壓下心中種種澎湃思緒,抓起袖子將臉頰的鮮血通通抹去,“勾陳大人所授劍法精妙,那人法術失效……隻怕也是少微星官暗中輔助,歸根結底,我能取勝,依仗你頗多。” 這小修士如今倒是心中清明,竟未見多少動搖。這些時日種種變化,當真令單致遠長進不少。勾陳亦覺滿意,卻聽單致遠話鋒一轉,沉痛道:“終歸是我……害了他們。” 若非他請求勾陳破了那禁製,這些散修,又何至於慘死?山風吹拂,林海生濤,單致遠立在林中空地,背影孤清,便有幾分頹喪之色。 勾陳道:“天方古墓,群雄角逐,種種危險,人人心中有數。修道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不過給他們機會爭一爭罷了。爭與不爭,全由各人,何必歸咎己身。” 單致遠深以為然,心中又是感懷,歎道:“修仙之途,步步艱險。我亦不知何時身死道消……” 勾陳道:“我自會護著,不讓你死。” 簡短一句,不知為何,卻仿若一股熱流湧入單致遠胸中,便叫他有些氣息急促,耳根燒紅,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看過去。 勾陳見那小修士不知為何,轉瞬露出羞赧之色,不由略略皺眉。這凡人的心思,當真難以預測。一時低落,一時羞澀,好生奇怪。他隻道:“若你要留在此地祭奠這些修士,我便先返回天庭。” 單致遠忙道:“我、這便出發。師父就在不遠。”他尚依賴勾陳為師父解除鎖魂符,自然要挽留他。 ……絕非因心中一點不舍。 這般思索時,單致遠便將一地無主的儲物囊與法寶盡數收攏後,又查看師父本命玉符所指方向後,身形一晃往山上疾馳而去。 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眼前便出現一個山洞來。勾陳道:“你師父運氣不錯,竟已尋到了古墓入口。” 單致遠道:“那古墓眾人皆虎視眈眈,我自不會不自量力前去爭奪,隻求師父平安。” 他細細查看,確認洞口封印已被破除,方才自先前收獲的一堆法寶中尋了口品相更好的靈劍提在手中,而後邁步入洞。 勾陳在他識海中聲音沉穩,不知為何卻仿佛帶了幾分有若太羽的勾引味道,“你有萬神譜在手,足以同眾人一爭長短。若還這般畏首畏尾,隻求平安,如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單致遠咬牙,這神仙如此提議,叫他去爭那古墓寶藏,若非先前曾有承諾“不讓你死”之語,他隻怕要當這神仙黑心哄他送死。 他便不肯回答,隻一步步邁入洞中,周圍青石壁上滿是劍痕,行一段便有屍首橫躺。單致遠俯身一摸,屍身俱已冰涼,腰間自是空空,寶物皆被前人搜走。 那狹長洞口往前蜿蜒了一段,便分出岔口。單致遠又取出本命玉符左右試探,玉符在左側時光芒更強些許,他便毫不猶豫進了左邊洞口。 行了不過百尺,那石洞豁然變得寬敞,洞頂一張白色巨網。嶽掌門便被白色繩索密密捆綁,倒懸洞頂,隻露出頭顱在外,白發蛛網一般垂下,雙目閉合,生死不知。 單致遠心中一緊,急忙幾步奔進洞中,仰頭喊道:“師父!” 嶽仲微微一動,睜開雙眼來,茫然轉頭看去,“致……遠?” 單致遠心中稍寬,左右一看,便揚劍往固定那白色巨網的一根繩索砍去,“師父莫急,我來救你!” 嶽仲卻急忙喊道:“致遠小心!” 一股腥臭勁風已猛烈往他後腦襲來。 第16章 闖古墓救師父 單致遠見機極快,立時躬身沉膝,就地一滾,頭頂一道黑影疾速掃過,重重砸在石柱上,便將那石柱上半截擊得粉碎。 單致遠後撤七八尺,背靠洞壁,橫劍當胸,方才看清楚,擊碎石柱的竟是一條長滿黑毛、粗如成人手臂、長逾一丈的的蜘蛛腳。 那巨蜘蛛緩緩收回前肢,朱紅複眼有若多麵琉璃寶鏡熠熠閃光,轉過布滿金綠、翠黃、赤紅色斑斕條紋的圓滾滾肚皮,又再朝單致遠所在地俯衝而去。 嶽仲又再喝道:“致遠,小心!速速退出山洞,莫管……師父了。”這老人聲音幹澀,關懷焦急之意卻似要滿溢出來。 單致遠並不答話,他已全副心神凝聚在眼前這巨大蜘蛛身上,見它八腳一動,便預測到方向,騰身高高躍起,躍至一旁石柱頂端,那蜘蛛撲了個空,龐大身軀收勢不及,重重撞在石壁上,便嘶嘶怒吼,連彩色條紋也隨之更豔麗濃烈幾分。 單致遠卻不待它轉身,又是輕輕一躍,有若鷂子翻身、青燕投林,筆直落在那蜘蛛後背上,劍尖倒轉,靈力灌注,猛往甲殼上一刺,噗一聲便將那刀槍難入的堅硬甲殼紮穿,一股綠汁噴將出來。 那蜘蛛受了重創,又是嘶嘶尖聲怒吼,毛茸茸巨腿狂暴亂舞,砸得四周石塊橫飛。更有一塊拳頭大的碎石直直衝向嶽仲額頭。那老掌門躲閃不及,嚇得緊緊閉上雙眼,卻不料石塊陡然在半空轉了個方向,流星利箭一般砸在那蜘蛛腦袋上。 北鬥收回鑄鐵棍,依舊隱了身形懸在洞頂,低頭看那小修士牢牢握住靈劍劍柄。劍身卡在殼裏竟拔不出來,單致遠便單膝跪在蜘蛛背上,一手牢牢抓住劍柄,另隻手又召出靈劍,反手再刺。更多綠汁自傷口湧出,那蜘蛛暴怒,動作卻漸漸遲緩,被單致遠誅殺,不過遲早罷了。 故而這幾位神仙星官皆作壁上觀,並不打算伸一伸援手。 勾陳問道:“北鬥,這小修士如何?” 北鬥交叉雙臂,將鑄鐵棍往抱在懷裏,低頭朝單致遠看去,又道:“此人劍招不熟,身法凝澀,卻勝在有勇有謀,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隻是下手……卻有些心軟了。”他又握住鑄鐵棍一端,遙遙向那愈加虛弱的蜘蛛一指,“若換成是我,便先將它四腳自關節處斬斷。” 北鬥乃是星官中武官第一人,這番見解可謂入木三分。勾陳略頷首,竟依舊同幸臣、北鬥兩位星官袖手旁觀。 單致遠自然不知道一旁有看客,隻覺那蜘蛛衝撞掙紮愈加遲緩,終於蹣跚幾步,頹然倒地。他便鬆了口氣,抓住劍柄,腳踩蜘蛛後背,用力往外一點點拔。 不料他方才鬆懈,便又聽師父提醒道:“致遠,這洞中蜘蛛可不止一隻……” 師父話音未落,另一側洞口又傳來密密麻麻爬行聲,隻見一片紅光閃爍,竟又闖來五隻巨蜘蛛,行動極為迅速,氣勢洶洶分散撲來。 單致遠為殺一隻便消耗大半靈力,如今被五隻巨蜘蛛包圍,險些陷入困境,心頭堪堪浮起“吾命休矣”四字時,便見眼前一隻蜘蛛身軀驟然被挑飛,往後撞在石壁之上,竟撞得綠汁四濺,落地後抽搐兩下便全無動靜。 他尚未回過神來,麵前便落下一名銀發少年,包銅鑄鐵棍揮起時雄渾生風,將剩餘四隻亦是一棍一隻,砸成肉餅。隨後肩扛鐵棍,單手叉腰,轉頭衝他粲然一笑,“你怎的不呼救?我方才同六甲傳訊,險些趕不上援手。” 這少年正是北鬥星官。 單致遠戰得興起,又習慣了自力更生,何曾想到呼救之事。此時自然感激不盡道謝。 勾陳亦在他身前現身,皺眉斥責道:“不自量力,錯判實況,一味好勇鬥狠,豈是修練之道?” 單致遠心中有愧,隻得喏喏應是。 那邊廂幸臣已將嶽仲自蛛網上解救下來。那嶽仲何曾見過這等神仙人物,一聽幸臣解釋,慌得立時雙膝跪地,叩頭下拜,“貧道嶽仲,拜見勾陳大帝。大恩不言謝,貧道定為大帝設立神位,晨昏叩首,焚香禱告……” 單致遠瞠目結舌,卻不敢立在勾陳身側受師父跪拜,急忙側身上前,要扶師父起身,又道:“師父,救你的人可是徒兒我。” 嶽仲吹胡子瞪眼,下頜白須跟隨抖動,又道:“休得胡鬧,快些同為師一同拜謝。” 單致遠自然不肯,勾陳便在此時道:“不必,我如今身為單致遠本命神,行事隻因術法召請,供奉之事,也著落在致遠身上。”又一揮袖,便將嶽仲托起身來。 幸臣亦是得令上前,將一張少微先前留下的黃符貼在嶽仲後背,但見紅綠兩道光芒一陣糾纏抵消,那鎖魂符便被解了。 嶽仲長舒口氣,自是感激不盡。單致遠便將無意間得了萬神譜,學會請神術之事,跳過種種關鍵,隻簡略向師父一提。 掌門便激動得老淚縱橫,握住單致遠手臂,欣慰感歎道:“致遠……你竟得了如此大的機緣,我真仙派後繼有人……” 單致遠亦是眼圈一熱,哽聲道:“師父放心,大師兄不成器,日後我必定奮發圖強,定要壯大門派!” 嶽仲激動不已,顫抖半晌,便隻喊出一句:“致遠!” 單致遠立時回道:“師父!” “致遠!” “師父!” 勾陳終於不耐這師徒二人聲情並茂,冷聲打斷,“我尚可停留一日,速進墓中搜尋。” 單致遠忙收了澎湃情緒,抹把臉道:“如今救了師父,我等便可、回……”他見勾陳臉色不虞,真仙派三字竟堵在口中,不敢說出口來。 嶽掌門如今更是全然以勾陳大帝馬首是瞻,急忙上前施禮,又轉身看向小徒弟,肅容道:“致遠,勾陳大帝所言極是,修仙之道,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天方古墓乃人人仰慕之地,你既進得來,便是緣分,怎能輕言放棄?” 單致遠見如今連師父也轉投了勾陳陣營,再無半分反抗之心,隻得一味應是。 嶽掌門蒼老麵上方才浮現幾分笑容,又向勾陳大帝道:“容貧道同徒弟再多說幾句。” 勾陳略頷首,嶽仲便將單致遠拉到這山洞另一頭,沉聲道:“致遠,勾陳大帝好大的來頭,你切記全心全意,好生供奉。” 單致遠耳根頓時騰起一股熱氣,羞窘交迫,卻不敢將他如何“供奉”勾陳之事言明。隻得一味點頭。 嶽仲見他神色有異,卻想得左了,低聲歎道:“為師無能,令得真仙派落拓至此,連你大師兄也看不起我們……致遠,你如今跟了勾陳大帝,便是天大的機緣,切莫意氣用事。” 單致遠隻得道:“師父放心,徒兒省得。” 嶽仲便慈祥撫摩單致遠頭頂,又不厭其煩叮囑幾句。 這二人雖做出避人耳目的動作,又怎能瞞得過星官耳目。北鬥便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引得幸臣回頭,北鬥仍是悶笑不止,“這掌門怎的一副嫁徒弟的口氣。” 幸臣嘿然不語,再看去時,隻見那老掌門諄諄叮囑,那小修士臉色微紅,頻頻點頭,便當真有了幾分初嫁的模樣。 那邊廂,師徒二人已交談完畢,單致遠將兩柄品相極佳的靈劍同幾樣法寶交給師父,嶽仲卻隻取了一柄靈劍,其餘仍叫他自己收好,又道:“致遠,曆練為主,切莫勉強。世間寶藏無數,性命卻隻有一條。為師在降龍嶺等你歸來。切記切記。” 單致遠心中溫暖,又笑道:“是,師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