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魂潭便隱藏在南疆的莽莽群山之中,外有應龍看守,內有少微層層禁製防禦,千百年以降,水泄不通。 卻終究經不住草繩鋸木,水滴石穿的工夫。隻因妖皇舊部一句謠言,這數十年來,妖魔修士侵擾從未間斷,且法術手段層出不窮,日甚一日更為惡毒陰狠。 那上古神獸不堪其擾,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積年沉屙,險些傷了根本。應龍便上奏天庭,告假數年,靜養傷勢。 代掌天帝自是允了,然則對派遣誰人暫頂護潭神獸空位之事,卻一時有些舉棋不定。 天庭大亂後元氣未複,應龍所守的葬魂潭又是鎮壓鬼王之處,職責非同小可,自然不容半分輕忽。 昱聖坐在案前,單手支頤,手中朱筆懸在半空,許久未曾落下。 此時門口有仙侍低聲稟報:“陽權殿下與致遠大人求見。” 昱聖眉心舒展,將禦筆放下,道:“傳。” 書房門口,九百萬雨滴精華串成的晶瑩珠簾一陣清脆亂晃,不足膝頭高的小小稚童分開珠簾,蹣跚跑了進來,喚道:“天帝!” 那童子粉妝玉琢,不過兩三歲模樣,連步履也不穩,眼看就要跌倒。昱聖離了座椅,快步上前,下蹲將那童子接在懷中。隨侍的仙女仙侍們方才追在那童子身後,魚貫而入。 昱聖托在那童子腋下,往半空舉了舉高,喜得那小童一陣嬉笑,這代掌天帝亦是笑道:“你這小子,跑得這般快,仔細跌上一跤。” 單致遠正於此時邁步入了書房,一身靛青長衫,騰蛇暗紋以深紫見黑的錦線織在衫袍之上,令這清俊劍修多了幾分沉穩端嚴,再不複往昔初見時那般青澀稚嫩。 單致遠聞言便笑道:“跌倒便跌倒,雖是三界至尊,卻終究生自星輝,哪來這許多嬌氣。” 昱聖將那小童抱在懷中,在會客廳中坐下,眼眸中似笑非笑,注視單致遠,“此子當真是憑空由天道所賜?” 若換了數年前,隻怕單致遠被這乍然一問,便會露出些許窘迫來。 如今卻坐得安如泰山,自仙侍捧上的托盤中接過仙茶,愜意呷了一口,方才自若道:“一半乃是天成,一半卻是誠心所求。我與勾陳遍尋三界,以十枚補天神石同無數奇珍精血共同熔煉,又誠祈上蒼,曆經千辛萬苦終有所成,天帝如今卻來質疑,未免令臣等寒心。” 昱聖歎息道:“自與勾陳行過結緣大典,你便愈發伶牙俐齒。朕何曾懷疑過陽權身份,不過好奇他如何誕生,故而多此一問罷了。” 單致遠俊顏微紅,將茶盞輕放手邊方桌,肅容拱手道:“臣一時失儀,請天帝恕罪。” 陽權依偎在昱聖懷中嬉笑,不過片刻又被仙侍手中的玉雕白獅子吸引,掙出天帝懷抱,去追逐那術法化成的白色幼獅。 昱聖鬆手,寵溺看那童子在鬆軟地毯中玩耍,略略搖首歎道:“閑話休提,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單致遠垂首道:“臣自然為請天恩令而來。” 天恩令乃天庭中無職責神明欲降凡界時必備的通行之物。 單致遠身份殊為不同,既是凡界門派弟子,又是四禦之中,勾陳大帝道侶,故而得了恩準,可在天庭與奇薈穀間任意通行。如若要去往別處,卻仍需持天恩令方可。 縱使他有天方聖域,不必經由天門亦可在三界通行無阻。若無天恩令,卻也不能在別處任意現身。天庭法則,豈容兒戲。 昱聖知曉他來意,不由再歎息道:“可是欲前往葬魂潭?” 單致遠也不掩飾,徑直道:“天帝英明。” 妖皇舊部曾謠傳,葬魂潭下有《三十三天玄明仙訣》,乃禍星不惜將人間拖入戰火而覬覦的聖物。 他如今與禍星為侶,自是以辟謠為己任。 昱聖不由失笑,“開陽自己尚不放在心上,你怎的便坐不住了?” 單致遠垂下明澈雙眸,“人神皆非草木,孰能無情?臣昔日與開陽在樂鬆村遭遇之事,至今難以忘懷。開陽晨出暮歸,衝鋒陷陣,為百姓斬殺無數害人的妖魔野獸,卻偏偏比不上幾句流言偏見,救世的大英雄,轉眼便被視作了禍害……” 單致遠沉沉歎息,眼前又浮現出那眾人畏葸抗拒的目光,沉聲道:“謠言之害,苛猛於虎,臣斷不能讓開陽再受其擾。” 昱聖見他已言盡於此,再隱瞞不得,隻得道:“實不相瞞,自天門重開一線,法則盡改,天恩令便全數交予少微星官重製與掌管。” 若是如此,要取天恩令,卻非要勾陳恩準不可。 隻是勾陳縱使經曆這許多風波,卻依舊霸道如昔,輕易不許他再獨自遊曆三界。單致遠如今雖有意辟謠,卻尚未有對策,自是不願與開陽同行,再令他麵對種種不堪。 單致遠不由眉心緊蹙,暗忖道要尋個妥當的借口才行。 單致遠這般憂愁時,勾陳卻不在四禦殿值守,反坐在一片綠樹成蔭、湖泊如鏡包圍間。湖畔一座草廬依水而建,綠茸茸煞是可愛,頂棚垂下幾株狗尾草,隨清風愜意搖曳。 正是三清聖觀中,太上老君的無為庵。 兩名垂髫童子蹲在湖畔一座紅泥小火爐前,輕搖蒲扇,扇旺爐火。火爐上茶湯翻滾,正散發清遠雅致香氣。 勾陳便坐在那頂棚下,宮紫色袍袖摩挲輕響,修長兩指撚起一枚圓潤黑晶的棋子,輕輕落在縱橫分明的棋盤之上。 嗒,一聲輕輕脆響,幹淨爽利,仿若秋雨入水,夏風穿林,竟有蕩滌心神之效。 太上老君坐在圍棋盤另一側,待勾陳落子後,撚須的手亦是漸漸停下。 初時暗喜,隻覺這一著棋落得突兀無理,是一出昏著。 再細細品之,卻見這一步行得極盡神妙,與左翼呼應,與右翼遙接,暗含無窮後著,竟將太上老君先前的兩分優勢化得幹幹淨淨,更以包圍之勢,將白子攻城略地,征戰圍繳。 太上老君何等棋力,思來想去,卻仍想不出破局之法,倒也幹脆,將手中白子扔回棋盒,複又歎道:“隻怕開局之時,你便已料到有此一劫了。” 大局既定,勝負已分,勾陳依舊容色淡然,隻笑道:“不敢,承讓。” 太上老君自是不肯就此罷休,袍袖一拂棋盤,黑白子各歸其位,仍是讓勾陳作陪下棋,一麵卻飽含深意道:“你素來行事,滴水不漏,怎的竟在神寂陣中受此大挫,竟令得神魂潰散,要躲在補天石中保命?” 勾陳執白,卻下得隨意零散,仿佛漫不經心一般,聞言不過淡然應道:“不過順勢而為,雕蟲小技,原來早被老君看破,下官慚愧。” 太上老君仍是長歎,眼神融融,和煦落在勾陳麵上,“如此兵行險招,良苦用心,你對他竟是用情至深。” 勾陳坦然認了,“自他剖白心跡以來,下官百般退避,反倒生出許多事端。逃也是劫,不逃亦是劫,既然如此,何不順從本心而為?” 太上老君皺眉道:“我雖看出你故意而為,卻不知為何如此行事?莫非是……” 勾陳笑道:“正是。”隨即便為老君分說清楚。 原來凡人修仙,要曆經三災九劫方成。單致遠遭師兄欺瞞,是為人災。後遇妖皇劫持,是為地災。這兩災卻陰差陽錯,輕易化解。 故而之後勾陳便趁代啟神寂大陣時,耗盡法力、自潰神魂,隨意尋了散落各處的補天神石,棲息其中。好叫單致遠曆經百年孤寂,接受磨練。即為天災,亦為情劫。消災曆劫之後,自然天道眷顧,道心堅定,突破有望。 太上老君垂目歎道:“好你個勾陳,竟這般投機取巧,私設天劫。” 勾陳卻搖頭道:“此乃其一。他既執意要做凡人,仙凡之別在心中根深蒂固,在我麵前難免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來。道侶並肩攜手,豈能有上下之分,我示弱一回,得他救助一次,正能消除隔閡。此乃其二。” 太上老君手指輕輕滑過雪白長須,神色高深莫測,“這等一箭雙雕之舉,果然勾陳大帝出手,絕不肯無功而返。” 勾陳卻道:“並非如此。” 太上老君微微一怔,又聽勾陳道:“我自星輝誕生後,至今隻曆過兩次災劫,第一次,乃是為天帝代受天道雷罰,自此而得統禦萬雷之力;第二次,卻是被天帝劈碎神魂,萬神譜落入凡界,卻僥幸落入致遠手中。” 太上老君不由歎道:“你這究竟是災劫還是福報,隻怕要好生斟酌下詞句才是。” 勾陳笑道:“故而第三次,神魂俱碎,與道侶百年分離,思念之苦,非常人能受。須知天之道,素來損有餘而補不足。我既自損,結緣大典當再無阻礙,正謂之破而後立。”勾陳繼而正色道:“此乃一箭三雕。” 太上老君更是無言以對。 素來隻為三界大事運籌帷幄的神明,何時竟為了一人而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用心良苦至此。 這便罷了,那神明冷淡眉目間竟難掩得色,生怕旁人不知曉二人恩愛一般。 當真叫太上老君放下心來,如此,縱使他坑害勾陳一次兩次……也算不得什麽。 勾陳正自疑惑老君神情莫測,身後陡然殺氣衝天,劍氣冰寒,將宮紫袍服當胸刺穿。 ——自是隻刺到了殘像。勾陳已悄無聲息,落在了老君身側,嘿然無語,望向撲麵而來的漫天劍光。 太上老君歎息道:“我這無為庵中,能隔絕一切神識窺探,故而勾陳察覺不到你近前——這卻並非助你暗殺道侶的手段。” 單致遠立在三尺開外,方才壓抑怒火,收了龍牙,拱手道:“下官失態。” 太上老君依舊安坐如山,笑意溢開,悠然撫須,對勾陳冷肅目光視若無睹,柔聲道:“不妨事,隻是你同勾陳,切莫有什麽誤、會才好。” 老君將誤會二字,咬得清晰明澈、意味深長。 單致遠冷笑道:“多謝老君寬宏大量。屬下正要請教勾陳大人,卻不知方才一席談,其四其五,其六其七,尚有什麽章程,還請勾陳大人不吝賜教。” 勾陳斂目,沉聲道:“致遠,我全是為你好。” 單致遠冷道:“我自知勾陳大人謀略過人,且步步為在下設計,感動之餘,有此一問。卻不知如何個好法?” 勾陳終究是心虛,沉吟少頃後,竟自遁了。隻留麒麟在原地,為難歎息道:“致遠。” 單致遠見勾陳退避,更是勃然怒色,上前幾步,立在麒麟麵前,抓住他衣襟恨聲道:“你當小爺每次都被你柔聲軟語幾句便蒙蔽不成!休想!” 隨即一甩衣袖,麵如寒冰,轉身離去。隻留下擲地有聲一句話,卻叫麒麟輕揉眉心,老君竊笑不已。 他道:“不許回勾陳殿尋我!” 太上老君待那青年匆匆離去,方才拊掌揚聲,大笑起來,“好!好一個鳩占鵲巢,好一個夫綱不振。麒麟,可要在我無為庵借宿幾日?” 麒麟無奈,隻得閉目歎息:“不想今日竟被你坑害……自然要叨擾老君。” 太上老君心頭大快,被連勝四十七局的鬱結一掃而光,笑道:“承讓,承讓。”便欣然命座下道童掃榻待客,為這無家可歸的四禦大人安置了客房。 單致遠本是前去尋勾陳,設法取天恩令。卻不料恰逢老君尋仇,叫他聽見了這等秘辛。 他這一世,與勾陳相逢相守不過數年,這數年間亦是風波四起。先遇魔尊暗算,後逢妖皇作亂,更有四禦之首欲覆滅天庭。 種種挫折奔波,令他不得片刻安閑。 單致遠少年心性,未曾受過這許多辛苦,卻仍是咬牙曆經險阻。本以為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之時,卻又橫生枝節,險些與勾陳天人永隔…… 百年於凡人自然漫長,乃是一生一世。 單致遠有無窮擔憂、無盡困惑、前路未卜、無處可訴。卻隻憑一股執念,曆經百年歲月,其中艱辛,難以道盡。 可笑他自以為與勾陳同命共運,心意相通,方才換來今日圓滿。不想竟自始至終,被那神仙玩弄在股掌之中。 單致遠刹那間隻覺怒火滔天,恨不得與他生死相搏,來個至死方休。 然則他如今不過元嬰,哪裏是開陽的對手。若是對方一味容讓,反倒更徒添氣惱。 正是打得過也氣,打不過也氣。 單致遠左右皆煩惱,幹脆怒氣匆匆回了勾陳殿,緊鎖大門。 卻不料勾陳被道侶趕出家門的消息,竟一夜之間遍傳天庭。 勾陳自結緣大典後,冷肅麵容有所鬆動,再不若往昔那般不近人情。然則餘威猶存,翌日他於四禦殿中行走時,便常常察覺四周窺伺目光,小心翼翼,卻揮之不去。若轉頭去看,卻隻見眾仙官若無其事,刻意避開。 勾陳不免生出些許厭煩來。 如此幾日後,天庭震動。 那四禦大人終歸是往勾陳殿去了。 彼時單致遠正提了龍牙,與北鬥在演武場中比試。他劍意圓融,剛勇過人,招式間隱含一分戾氣,竟同北鬥的鑄鐵棍鬥了個旗鼓相當。 二人正鬥在興頭上,忽聽神衛朗聲傳音道:“報——勾陳大帝在勾陳殿外求見。” 那神衛語調不免帶上些許怪異,二人收勢,自半空落下。 北鬥依舊少年模樣,聞言大笑不止,“勾陳大帝竟被關在勾陳殿外,這等奇聞……咳咳咳,致遠,我尚有職務在身,不敢耽誤,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