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遊走在夢境邊緣的巨人實在過於迷人,讓他們這樣的外來人也滿懷柔軟。    一隻約有城鐵車廂大小的鯉鯨慢慢漂過公園邊緣,周檀幾乎整個人探出高空橋外,伸長了手臂就要去摸。李陵換用一手抱著蛋糕盒,一隻手拽住周檀背上的衣服:“回來,亂摸什麽……”    話還沒說完,鯉鯨緊閉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那巨大的瞳仁像一汪清水,又深又濕潤,映得周檀和愣住的李陵身影清清楚楚。    這麽大的眼睛其實挺嚇人的,但周檀卻像被迷住一樣,執著地要摸鯉鯨:“李陵,感覺到了嗎?好祥和的生物力場,快放開我讓我摸一下!”    周檀人高手長也還是夠不到鯉鯨,想再往外又被李陵死死扯住:“你要掉下去了好嗎?!”    兩個人幼稚地拉扯一陣,鯉鯨突然尾巴輕輕一擺,動了。它向周檀挪近了一點,微涼的身體輕輕貼在周檀手掌上。周檀整個人都愣住了,嘴裏無意識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啊”。    李陵也愣住了,甚至忘了拽緊周檀。鯉鯨發出一聲蕩氣回腸的鳴叫,擺著身體將頭部探進環形公園來,向著周檀慢而堅定地碾過來。周檀是始料未及,一下將那巨大的下巴抱了個滿懷,被頂得連退十幾步。    李陵手足無措地試圖擋住鯉鯨,奈何這樣的巨人即使速度遲緩,那力道也不是人能拉住的,李陵拉著鯉鯨的胸鰭被拖出幾米遠,眼睜睜看著鯉鯨將周檀整個人頂在了公園的大樹下。但鯉鯨這時候卻停住了,並不再向前碾壓,而懸在原地慢慢擺動尾鰭,有發出一聲低鳴。    於是李陵抬起頭就看到這樣一幕:夜晚沒有行人的公園中,周檀張開雙臂擁抱著幾十倍大的鯉鯨,仰臉吻在它前額的鱗片上。    李陵突然明白過來,為自己的驚慌感到好笑。    你看,那是巨人的溫柔和溫柔的巨人。    他們來到【星淵】第三天,周檀接到秦昭鳴的視訊電話。    秦昭鳴劈頭就問:“終於開機了?工作室的總編輯聯係不上你,快把公館這邊的通訊線打爆炸了,我連假都不能安心休一個,以為你出什麽事了呢,你知道嗎?”    “我交不出新企劃表,不敢麵對總編輯。”周檀嘴上說著,口氣倒是毫不心虛,“現在有了,她再騷擾你就讓她直接找我。”    李陵那邊正檢查下周的行程。    他們這一趟橫跨平行宇宙,不是單純來遊玩的,而是周檀的簽售會。    周檀好幾年前就從原先的生物製藥公司辭職了,臉擁有的股權都交給秦昭鳴打理。李陵雖然感到有些意外,卻又覺得完全不應該奇怪。周檀骨子裏並不是個足夠嚴肅冷酷的科學家,他追求科學知識因為足夠聰明,又對未知之物充滿不可名狀的熱情罷了。    李陵一直隱隱覺得,周檀遲早會選擇別的什麽渠道宣泄他的衝動的。    果不其然,周檀辭職之後,一年間翻出了他少年時代浸淫出來的美術功底,在第二年春末,在全年齡媒體線出版了第一本全息繪本《誰也不知道的故事》,紙質印刷品同步上市。幾乎是三個月內這本以水彩為基礎的繪本,下載量高達1.4億份;紙質書冊售出八百多萬套。當年秋季,含繪者簽名的限量本在拍賣網站上最高拍出了十一萬的天價。    周公館樓上的鮮切花店店主抱怨:“周檀!你每天到我店裏占著地方畫畫,影響我生意了!”    周檀道:“被鮮花包圍我比較有靈感……最近來買花的小姑娘越來越多了啊。”    花店店主用一卷包裝紙點著周檀:“還不都是你!我警告你,在我的店裏!不允許!人比花嬌!”    跟李陵告狀也沒用。李陵作為周檀的經紀人,不太理會別人告狀。    任由周檀脫下社會精英成熟男人的皮,變得越來越我行我素。    接下去幾年,周檀先後出版了《以花代雨》、《沒有名字的戀人》、《秘密聚會》三套繪本,幾乎每一此都在刷新下載和銷售記錄。他如今也差不多是繪本界最紅的作者了,不論是作為畫家還是詩人,他都讓無數人喜愛。就是作為creator他恐怕應該回爐重造。    近些年,平行宇宙之間的即時通訊越來越發達和穩定,彼此之間的文化輸出也變得積極。前年開始,陸續有好幾個分歧世界向【ivy】這邊購買出版物的版權,引進優秀作品了。周檀的繪本就是其一,據說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大受好評。    今年,【星淵】、【天琴】、【博山】等幾個世界先後邀請周檀落地簽名售書,於是才有了這一趟跨越跳點的新鮮旅程。    李陵在周檀和總編輯隔著通訊線頂嘴的間隙裏,翻看周檀的新書計劃。    書名尚未取好,倒是已有了封麵的概念草圖。    草圖是一隻巨大的成年鯉鯨,身上有堅硬壯美的鱗角俱全。    圖下卻寫著一句:    “世界的瑰寶,必也有一顆柔軟的心。”第102章 外傳 愛旅人係列 02      平行宇宙之間的跳點並不一直都是非常穩定的,動不動就需要關閉調整。如果不小心謹慎對待這些“門”,曲速星船也很可能會闖入負空間裏再也找不回來。    新元2086年,因為通往【天琴】的跳點檢修,周檀和李陵在船上住了差不多兩個月。    李陵倒是還好,眼觀鼻鼻觀心,隔著倉口看飄著光斑的宇宙,也能看半個上午。相比之下周檀就過得略微糟心了些。同班次的旅客中有creator,特別審核通道就會被開啟;因此在登船前,一般旅客都知道自己和某個creator同船了。雖然身份不公開,但周檀模樣太過出色,周圍的人首先就懷疑到他身上。    每次到大餐廳吃飯,總有那麽些人在附近遮遮掩掩地竊竊私語,或者遠遠地行注目禮。如果是平時,周檀都可以大大方方旁若無人,隻是困在船上久了,一些人看他也看得習慣起來,就開始試試探探地同他搭話,假裝巧遇,弄出些小事情來。    當某一天的第三個人撞在周檀身上將飲料弄撒,手忙腳亂邊道歉邊要替他擦的時候,周檀終於有些惱火了。那人滿麵期待地問周檀艙號和名字,要幫他洗好衣服上門賠禮,周檀轉身就走。    李陵坐在桌邊喝剛點上來的奶油蘑菇湯,但笑不語。    周檀把沾了飲料的外套一脫,掛在椅子後,坐道李陵對麵,邊看菜單邊道:“為什麽不能換點新鮮伎倆?這種場合差不多每次都有陌生人往我懷裏撞,一杯子酒水倒我身上。”    “有進步。這次你沒把周圍人都弄得哆哆嗦嗦的。”李陵看了看表,“再過半個小時你要回艙補一針緩衝劑了。”    周檀也不知聽到沒有,隔著桌麵將李陵的湯盤端過來,不客氣地開始喝。    得益於各個世界之間的交流,科學發展到如今,人們對“生物力場”的了解遠超過去,可以說是有了跳躍性的進展。    但凡生物皆有力場,不論自詡為王的智慧種群,又或不言不語的古老植物,生物力場自遙遠的生命誕生初始就存在。頻譜,強弱,可控性和變化範圍,皆有不同而已。    而生物之間受到彼此力場的影響,也是普遍存在的事實。    creator作為擁有絕對優勢力場的對象,他們對普通人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從前支撐著虛擬的分歧世界,生物力場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相當於不存在。而今天分歧世界是實打實的物質宇宙,creator就變得和當年在imi的時候一樣危險了。    受到世界意識團隊監管和約束的creator至今身邊仍有監護人,定期領取新的緩衝劑,根據活動範圍調整藥劑的級別。畢竟,少數的creator的錯誤,都可能引起公眾的敏感反應。恐懼,好奇,和不信任,才是creator麵臨最大問題。    周檀的力場頻譜較為特殊,比起攻擊性,更多地傾向於影響他人的情緒和精神。周檀也一直有目的性地學習控製生物力場,效果是有的,並不令人滿意罷了。    不過,李陵作為被信賴的監護人,領到的緩衝劑一直是他能爭取到的最低級別。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李陵又點了一份湯,“以前……”    周檀看了他一眼,李陵心中一頓,就沒再說下去。    周檀對於自己並不記得imi的終測三個月,一直耿耿於懷,李陵能不提,也就不提。    這個事實總是有些傷人,不記得,就是別人的故事。    好像李陵在周檀不知道的地方和一個陌生人刻骨銘心愛過一次似的。    李陵為了這件事和退休後在imi做顧問的博導聯係,認真詢問過,博導表示會盡可能想辦法,但是不能抱太多希望,畢竟理論上阿檀連原裝腦子都不在了。    阿檀現在還乖不?博導每次通話結束前就這麽問。    乖的。李陵回答。    你在上麵了不?博導還問。    ……李陵無言以對。    又過去約一星期,曲速星船上開始提醒旅客,引擎將變速,穿過非線性時間流進入跳點,即將在三天後抵達【天琴】海關及世界轉換站,請所有旅客檢查證件,夜間不滯留於宴會廳和內公園,在自己的艙內等待星船工作人員逐一掃描手腕芯片。    類似的程序,他們在前幾次搭乘星船的時候也經曆過,工作人員鐵麵無私,管你是在睡覺還是在幹點什麽不方便的事情。這一次,周檀李陵為了等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舉著掃描器出現在艙門口的工作人員,硬是什麽都沒幹,老老實實等著。    “……這狗。”周檀問李陵,“哪來的。”    李陵也正看著同一處,表示不清楚。    隻有水壺高的小狗毛發蓬鬆,伸著舌頭一喘一喘,蹲坐在沙發前麵,項圈上吊著藍光閃爍的小東西,近看像個微型屏。狗很眼熟,李陵想了想,他們搭乘的航班是由【天琴】製造的新型星船,艦身噴繪的就是這隻狗的形象。    他將手腕內側靠近狗項圈上懸掛的儀器,立刻有藍光一掃,發出一聲輕響,然後是甜甜的女聲:“vip-0039bhj-6400艙的旅客,謝謝合作,歡迎下次搭乘我公司航班。”    兩人恍然大悟。    【天琴】的標誌物似乎就是狗。    李陵抱著終於連通了【天琴】世界網的私人終端津津有味翻看,那裏每個國家的國旗上都是狗,各種各樣的狗。    出轉換站的時候周檀和李陵還一人得到了一隻。    周檀是一隻棕紅色的臘腸犬,體型特別小,隻有半根法式麵包棍長。    李陵的卻是一隻奶白色的大型牧羊犬,雙耳下垂,模樣溫順。    周檀:“???”    他抱著臘腸犬,沒有感覺到任何生物力場,這狗根本不是活物。    李陵還在翻看轉換站裏提供給旅客的本地雜誌,邊翻邊說:“【天琴】果然和傳聞中一樣,自動服務很普及……因為《動物奴役法》推行,上個世紀開始就禁止飼養活的寵物了。這些狗都是,嗯……私人智能管家。離境的時候都要歸還轉換站。”    周檀抬頭環視轉換大廳,來來往往的旅客和本地人,每個人身邊果然都有一隻狗。狗在引路的是旅客,狗跟著的大概就是本地人了。    周檀盯著手裏搖尾巴的臘腸犬:“……”他第一次體會到了鄉下人進城的感覺。    牧羊犬引著他們出了轉換站,根據在海關處錄入的李陵的id,徑直向入境的城市列車去了。周檀則一直騰出一隻胳膊夾著臘腸犬,像夾著一條長枕。    李陵道:“你不知道怎麽抱就放下吧,它會走路。”    周檀顯得有些不確定:“腿太短了,總覺得會跟丟。”    李陵不說話了,麵無表情地看著周檀。    周檀:“有什麽好笑的?”    李陵:“沒笑啊。”    周檀:“你以為你忍住了嗎?看得出來的。”    這一次周檀也是來開簽售會的,主辦方擔心暫住點太簡單,還給他們定了市區的酒店。兩個人乘坐高空城市列車一路抵達酒店,放好行李,才終於有空四處看看。    【天琴】的自動服務全球化是在目前可知的分歧世界中數一數二的,他們這個時候才真切感受到。幾乎所有的服務人員都是以狗的形象出現的,酒店大堂裏套著統一背心的大型犬甚至直立起來,推著行李架經過。    周檀戴著墨鏡,穿著黑t恤,工裝褲,馬丁靴,渾身生人勿進的氣氛,偏偏抱著那條毛發打卷的臘腸犬。他板著臉,而臘腸犬的短尾巴一刻不停地擺動著。    李陵:“哈哈哈。”    周檀:“又有什麽好笑的?”    李陵:“我也不知道。”    剛出酒店大門,狗項圈上的發聲器就用甜甜的女聲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定製出行路線,李陵將地點報上,牧羊犬盡職盡責地充當了導航。而臘腸犬因為被周檀抱著,隻能象征性地地蹬了幾下短腿。    被狗引著進了地鐵,李陵發現這裏的公共設施指引標誌非常少,人們都依賴者身邊以狗為形象的私人智能管家,有條不紊地進出。周檀看著地鐵屏幕裏來回播放的廣告,若有所思道:“這樣的發展,真是難以置信,人可真是容易退化的族群。”    李陵:“現在平行宇宙這麽多,發展的可能性也變得多起來,真的算是見到了各種不同的未來了。秦頌的研究室,應該都很高興吧。”    地鐵的廣告裏,幾個活潑的年輕人又唱又跳,宣傳“綜合能力學校”的短期課程,內容五花八門。    “瀟灑地掏出零錢買一杯咖啡,不需要再讓智能管家過目!心算課程三周半!贈送體驗課!”    “如何記住屋子裏所有物品的收納處?如何自己做一份出行計劃?享受智能管家不在的情侶假日!”    “說話的藝術課程,教會您如何向陌生人開口,愉快地參加新朋友的聚會,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很受歡迎!再也不做被智能管家照顧的大人!”    這個熱鬧的時代,從前可以依靠自己完成的簡單事情,反而變得需要特地學習了,這也是難以預料的可能性之一。不帶狗出門,在【天琴】都稱得上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了吧?    路上交談的人很少,彼此無意間碰觸後也隻是飛快地避開了。李陵條件反射向碰到的人說了“抱歉”之後,對方瞠目結舌地愣了好一陣,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最後尷尬地帶著狗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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