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虛與委蛇沈遇竹端起木盆走向房門,一腳踹開門就將水往外一潑眼前衣影一閃,隻聽一聲淒厲的慘叫,沈遇竹定睛一看,一個小廝兜頭滿臉的水,把肩上的扁擔一丟,跳起腳來:“阿竹你這個混蛋!”“哎喲。”他後知後覺地一驚,把木盆放在地上,甩著手笑道:“阿敦,真是對不住!”他轉眼一瞥,雒易在廊下安然負手而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眼見雒易毫發無傷,沈遇竹不禁心生遺憾之情。他迎上前去,掀開阿敦身邊的書篋:“你是給我送書來的吧?真好!書並沒有淋髒。”阿敦跳著腳大罵:“好你個鬼!你小子隻關心你的書?”他抹了抹嘴,抱怨道:“你這什麽水,怎麽這麽腥啊?”沈遇竹捂住眼,悶聲笑起來。雒易淡道:“阿敦,還不把衣服脫下來,讓阿竹給你好好洗幹淨?”沈遇竹立刻伸手作勢去扯他的衣襟:“就是,來,脫下來讓兄弟給你縫補縫補罷!”阿敦心領神會,趕緊撂擔子向雒易請辭,一溜煙地跑了。沈遇竹含笑望向雒易:“主人何必在門外站著?也想讓阿竹給您洗衣服麽?”雒易舉步入室,在門檻前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撫上了門框。“好薄的一頁門!”他似笑非笑道,“這又能攔得住什麽呢?”沈遇竹心中一動,一手提了書擔,一手往屋內一引,笑道:“何必攔呢?這時節能入羅幃的,也隻有春風而已。”雒易一笑不語,自顧自在幾前坐下,在沈遇竹從書篋不勝欣喜地取出書來的當口,打量著這間陰暗逼仄的耳房:一張幾案、一副床榻,隻在屏風後淩亂地擺放著幾隻的書箱。“書篋滿室,卻仿佛空空如也。也不知每月賞你的十本醫書,都到哪裏去了?”沈遇竹笑道:“總是要先多謝主人厚愛,竟願意為我這個低賤的家奴買書相贈。不過小人有個怪癖,看完的書決計不能留,一定要燒了方才安心。所以我看完一本、便燒一本,至今一本書也沒剩下了。”雒易薄唇微哂:“你便這麽自負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麽?”“主人誤會了。俗話說,書非借不能讀。一本書若是隨手可得、可以反複觀摩,難免叫人心生懈怠。富貴之家,藏書千萬,又有幾人去讀呢?無非是束之高閣、任由蠹蟲蛛絲盤踞罷了。倒是貧賤之士,借書以觀,惕惕然於歸期,更會奮發圖強,徹夜苦讀,才不算浪費了書中的學識。”s他話鋒一轉,“讀書如此,天下事亦如此。得不到的時候心心念念、如饑似渴,得到手後卻棄如秋扇、埋沒摧殘唉!這種人真是蠢得像是那蟲豸、野豬一樣,雒大人,你說是不是呢?”雒易笑道:“確實愚蠢!不過,我還聽說過有這樣一種人,費盡全力想要逃開自己的影子和足跡,結果邁步越多,足跡也越多;跑得越遠,影子仍舊緊隨其後。最後他力竭而死,還以為是自己逃得不夠快卻不知道,隻要他老老實實地呆在陰涼之地,不但沒有影子和足跡相困擾,還可以省下一條性命來!”隻聽“哢噠”一聲似有還無的輕響,仿佛從屏風後傳來。沈遇竹斂目不語,又忍不住抬眼看雒易,卻見他正舉杯飲茶,舉止神色一如平常。沈遇竹定了定神,道:“多謝主人教誨,小人身處荊棘叢中,怎敢妄動一步?”“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雒易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去。他道:“你的書,也借我一觀如何?說不定,我也能讀出書中的精義呢。”這一隻手指骨修長,幾與玉石同色。可是沈遇竹知道,它最善於握持的卻是能立取人性命的利劍不,何必要劍?任何一件物事到了這隻手上,便都可以置人於死地。沈遇竹並未猶豫很久,很快便賠著謙卑愚鈍的笑,雙手遞上書冊:“主人言重了,人是您的人,書是您的書,哪裏談得上‘借’字?”其實,沈遇竹所能看的書也在雒易的監視之下,無非是市井之中再尋常不過的醫書而已。雒易接過書,草草一翻,通篇都不過是諸如“鴻雁之肪日日塗於頭頂,可生發”以及“冬至後不可同房,大凶”種種不知所雲的論述。他的手指一寸寸撫過書脊、書頁,均未發現任何異狀;便將書頁撕下,透著燭光反複端詳,也毫無夾層、水印等詭秘之處;最後索性將書頁放在燭火上炙烤他確乎聽說過有一種隱形的墨汁,能在火焰的高溫之下顯現出原來顏色但也不過是徒勞而已。直到那紙張受熱卷起,逐漸焚毀成一團小小的餘燼,仍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雒易沉吟不語。冷眼旁觀著一切的沈遇竹悠然飲茶,輕歎道:“敬惜字紙呀,雒大人!您這燒書的手法全然不對。”雒易抬起眼,沈遇竹慢條斯理道:“怎麽能一隻紅笤也不加呢?要我說,您該把一整本書都燒成灰燼,再拿紅笤在灰堆裏溫溫地煨上半個時辰,屆時甜香撲鼻,咬一口,炙熱滾燙,綿細如糯,口齒留香,那才是回味無窮呢。”“……”雒易粲然而笑,“你說得很是,下次有機會,我親手煨給你吃,一定讓你吃不完,兜著走。”“那小人先行謝過了。”二人彬彬有禮地彼此微笑著,假若在外人看來,他們簡直比最投契的知己還要其樂融融。雒易把書遞還。沈遇竹暗暗鬆了口氣,這才開口道:“還未請教主人深夜屈尊來此陋室,所為何事?”雒易環視著四處堆放的書箱:“其他讀書人手不釋卷、日夜苦讀,攜學說貨與當世之君,可出其金玉錦繡,取其卿相之尊,而你央我買這些不上道的雜書給你,不知能讀出什麽名堂?”“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小人嗜好讀書,就和有的人好色、有的人好酒一般,生性如此,本不是為了什麽千鍾粟、黃金屋。”雒易譏諷道:“倒也不愧是青岩府出身,連打發時間的方式都如此高雅。”聽到“青岩府”這三個字,沈遇竹身上那股目空一切的從容意氣驀地消散了,慢慢地垂下頭去。雒易注視著他,笑問道:“所幸貴學府人才輩出,星鬥熠熠,也毫不在意一顆廢物石子黯淡無光,是不是?”沈遇竹強顏笑道:“……正是如此,主人說的一點不錯。”雒易一笑,抬頭打量著結著蛛網的棟梁:“曾幾何時,天下似乎還流傳有這樣的說法:天下棟梁,盡出青岩府;而青岩之良材,尤以‘六韜’最為知名。雖然青岩府生徒中能人眾多,但風傳能夠有資格承繼玄微子衣缽的不過六人而已。這六位奇才各擅所長,若諸侯能得其中任一輔佐,便可使國泰民安,甚至開疆裂土、稱霸於天下。”雒易凝視沈遇竹的眼睛,“這其中,好像也有你的名字?”沈遇竹一怔,啞然失笑道:“這種風傳,不但無聊,而且無知。青岩府內誰不知道,小人不過是個逃課、肄業的孤僻頑劣之徒,何德何能忝列‘奇才’之中?”“肄業?我聽說你和玄微子不僅有師徒之實,更有父子之情,怎會連學業都無法完成?”沈遇竹輕歎道:“師父常年雲遊列國,行蹤成謎。我自十三歲之後,再沒有見過師父了。府裏的老師自然對我很好,隻是後來出了一件事,讓我再也無法在府裏待下去……”“哦,出了什麽事?”沈遇竹誠實地說:“我把府裏的夥房拆了。”“……”“我少年時求仙問道,嗜好采藥煉丹。可惜悟性太低,非但沒能羽化飛升,反倒捅出了大簍子。至今我也不知當初怎麽加的配方,隨著一聲轟鳴雷響,白煙彌散,五百斤重的煉丹鼎爐竟騰空跳到了天上!鼎爐掉下來的時候正巧砸在了夥房的屋脊上。當時正值冬至大典,全學府都目擊了此事,一位膽小的師弟還被嚇出了癔症來。青岩是待不下去了,我索性不辭而別,下山遊蕩,至今也快七年了。”“原來如此。想來,頂著‘青岩府門生’的名號,坑蒙拐騙總是綽綽有餘的。可是,難道便沒有一國一姓肯來聘你做客卿嗎?”沈遇竹帶著那看似謙恭、實則自傲的微笑道:“君子不器。正是因為我什麽都會,所以什麽活兒也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