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推窗望去,見四下無人,揚手將手中鴿子放飛,這才轉過身來,朝屏飛羽笑道:“飛羽,你再這麽吵嚷,我哪怕救得下你的性命,也保不住你這根舌頭了。”屏飛羽趕緊閉嘴,又哆哆嗦嗦地張了張開雙唇,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道:“我……我知道什麽了?何必這樣、這樣喊打喊殺的?師伯,看在師父的麵子上,你可得求求這位女俠”“哦,”沈遇竹慢條斯理地笑道,“你的師父是哪位?”屏飛羽驀地一愣,“自然是秦洧……”“屏飛羽,你小小年紀,這般有勇有謀,若你真是我師侄,我也實在為秦洧得此高徒而欣慰。可惜,這你欺我瞞的同門遊戲,也該到結束的時機了。”屏飛羽瞪大眼睛看著沈遇竹,仿佛從未識得眼前人一般。良久,他歎了一口氣,頹然道:“你……你早就知道了?”沈遇竹但笑不語。屏飛羽懊悔道:“我不明白!我從真正的青岩府子弟那裏竊來信物,喬裝打扮,每個細節都精心確認過”“你的喬裝確實很高明,時間緊迫,也很難及時求證真偽。隻可惜,你一開口,就犯了一個關鍵的錯誤。”沈遇竹微笑道,“秦洧,可不是我‘師弟’啊。”“難道他是你師兄?”屏飛羽大惑不解:“可是根據情報所說,沈遇竹年序雖幼,輩分卻不低……”沈遇竹笑道:“飛羽總知道鍾離春吧?當年勸諫齊王罷黜阿諛、選賢任能的無鹽女,如今大權在握的齊王夫人你可知她是誰的高足?”屏飛羽呆若木雞。良久才緩過神來,驚叫道:“你是說,秦洧……也是個女子?”他幡然醒悟,不由哀歎不迭:“唉!我可真是時運太低、百密一疏誰會想到,青岩六韜之一、以縱橫之術名滿天下的秦洧,偏偏會是個女子?”英綺展顏一笑,愈發明豔動人:“女子又怎麽了?臭小子,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又是落在誰的手上?”沈遇竹含笑望了英綺一眼,又道:“飛羽,你真以為雒府關防那般鬆懈,容得下你自由來去嗎?你自潛入雒府,就在主人的掌握之中。他半夜來我房內,你以為隻是巧合麽?之所以不戳穿你,正是他引蛇出洞的手段。果然,你並沒有帶我逃出城,而是來到了桓府之中,這也坐實了我們的猜測:你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桓果的門客,所謂的‘青岩府同門’,隻不過是為了騙我同行的幌子罷了。”屏飛羽皺著眉頭回憶那夜場景,忍不住出聲道:“那夜我也在場,你和雒易又是何時……哦!我懂了,當時我躲在箱子裏什麽也看不見,你們一麵出聲說話來蒙蔽我,其實另一麵是在用筆墨暗通消息,對不對?”沈遇竹恬然一笑,算是承認。英綺道:“所以,你和君侯便是那時商定了這一出苦肉計?”沈遇竹道:“不錯。主人看我坦白所謂‘屏飛羽’並非我青岩府中門生後,當機立斷,準我將計就計,索性潛入桓府之中以為策應。為取得桓果的信任,這一點皮肉之傷又算得上什麽呢?”英琦輕歎道:“休說桓果,就連我也……”她一雙柳眉往眉心攢去,又是歉仄又是憐惜地望著沈遇竹:“初見你之時,我真以為你是叛變君侯的奸細呢!”沈遇竹道:“這傷勢看著駭人,可到底未傷筋動骨。英琦,你該知道,主人若真起了殺心,我哪裏會留得命在?”屏飛羽一臉萬念俱灰,喃喃道:“枉我自負聰明過人,機變百出,卻原來隻不過是被你們兩人一唱一和的雙簧戲耍得團團轉!我……怎麽竟沒看出?”他自源頭細細思索過去:“現在想起,您的表演確實有些竭力過度。乍然置身桓府的錯愕、迷茫之情,稍稍有些不夠到位。在宴席上拍案而起那一段,雖然極具感染力,是不是又顯得有點過分浮誇了?”沈遇竹抿唇一笑,頗有幾分赧然:“我很不慣演戲,實在叫人見笑了。”英琦拿劍尖在屏飛羽珠圓玉潤的腮幫子上“啪”地一拍,驚得他往後一閃,幾乎咬著了舌頭。英琦嗤笑道:“這般趨炎附勢的畏葸小子,你理他做甚?沈遇竹,我們還是快些撤離此地,向君侯回報罷!”屏飛羽豁然驚覺,一聲驚叫道:“糟了!這樣說來,什麽雒簡臨終前的遺囑,什麽在常山圍剿代氏,也統統都是編來誘騙義父的圈套?那義父現在豈不是!”沈遇竹道:“雒氏立嗣的內幕,早已真假難辨,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此刻桓果已陷入雒氏和代族兩軍的圍攻之中,恐怕性命無存了。飛羽,我勸你趁早另投明主罷。以你的才幹,不愁不能再次嶄露頭角。”屏飛羽何等機靈,當即聽出沈遇竹無意取他性命,急忙道:“多謝師伯不殺之恩!”他本就麵朝下趴在地上,掙紮著笨拙地叩了幾個響頭,撲得灰頭土臉,諂媚地賠笑道:“哎呀,還是改不了口叫您師伯!我雖然沒有這個幸運成為青岩府的門生,但是不管您看不看得上我,我此後都將以弟子禮敬奉您老人家的!”沈遇竹笑道:“既然你有這份孝心,作為長輩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從袖中取出那隻彤管俯身別在他衣襟上,笑道:“望君好自為之,不要辜負我一片心意。”屏飛羽自是稱謝不迭,一麵斜著眼順著劍尖往英琦的方向瞟去。英琦柳眉緊蹙,不甘道:“這小子油嘴滑舌、鬼靈精怪,就這麽白白放他走了?”沈遇竹道:“大局已定,不必再旁生枝節。走罷,主人還等著我們的回信呢。”屏飛羽得意地朝英琦吐吐舌頭,英琦哼了一聲,抽出繩索把屏飛羽紮紮實實地綁了起來。屏飛羽被縛得哇哇亂叫,一邊胡亂扭著身體往英琦身上蹭來蹭去,把英琦氣得不輕,一麵捆縛還得一麵出手好生教訓這個輕薄小子。眼看沈遇竹他們即將邁出房門,屏飛羽忽然神使鬼差地叫了一句:“師伯!”沈遇竹住了腳,回頭微微笑著望過來。他輕袍緩帶,長身鶴立,襯著身後皎皎月色,真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屏飛羽頓了頓,開口問道:“那些全是演戲嗎?包括雒易對你所做的一切?”沈遇竹不料他有此一問,不由怔忪在原地。英琦罵了一聲:“臭小子!”返回剝下他一隻襪子,不顧屏飛羽鬼哭狼嚎,結結實實堵住他的嘴,一手抓住沈遇竹便往外走去。她低聲勸慰道:“沈遇竹,你不必煩惱,等我回到府裏,立刻就向君侯細細稟明你的功勞。君侯最有識人之明,一定會對你刮目相待,那時……”她仿佛想到了什麽,頰上一熱,再不願往下說。“多謝你!我也這樣想。”沈遇竹笑著應聲,漫不經心地抬起眼來,正看見一隻鴟斂羽仃立在嶙峋蕭疏的枝丫背後,喙上叼著一隻染血的燕雀,靜靜地望著他。沈遇竹朝它笑了笑,一雙黑眼睛沉沉漠漠,在長夜之中映不出一點微光:“我一定讓他清清楚楚,曉得我的心意。”第17章 常山大捷“嘭”的一聲清脆空響,手中弓弦驟然崩斷。旁側的敵軍見隙喊殺而上,雒易疾勒韁繩,避過刀鋒,以箭為劍,生生紮穿對方咽喉。左手同時抽出腰間長劍,反手疾刺入另一人胸膛。不容稍歇,身後一陣刀劍破空之聲傳來,他當即夾緊馬腹,旋身揮劍劈向身後。劍鋒劃開一圈長虹,隻聽一聲慘厲嚎叫,來人兵刃落地,一顆頭顱伴隨一捧鮮血淩空飛濺。須臾之間,已手刃三人。他提韁回望,桓府的軍士在雒氏與代氏的圍攻之下幾被剿殺殆盡。長隘之上,屍體交相枕藉,鮮血浸染在黃土砂石之間,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晦澀的光。分明大獲全勝,心中卻不知為何隱隱泛起不安之感。雒易率餘部策馬返回本營,代昌和雒寧已然將桓果擒獲,綁縛在馬前。雒易收劍歸鞘,翻身下馬。那桓果兀自喝罵不休,見雒易走來,更是怒目圓睜,須發戟張,狠狠朝他啐了一口:“肮髒低賤的碧眼蠻夷,專使這陰謀詭計,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便解了老夫的束縛,堂堂正正地打一架!”雒易並不動怒,旁側的雒寧卻按捺不住。代族尊重女子,她與眾將士一同引弓戰鬥才罷,自是豪情方興之時。當即上前,“刷”的一劍削去桓果半麵胡須,嬌聲嗤笑道:“糟老頭,論單打獨鬥,你也不是我叔父的對手,不過是看你人之將死,免你無端端出乖露醜罷了!”雒易微微一笑:“桓果,若不是你貪愎好利,又怎會自投羅網?那**強令我飲酒作陪,今日我便以德報怨,斬下你的頭顱作酒器,賜給你的子孫宗族開懷暢飲,你看如何啊?”桓果一驚,大喝道:“你你要對我的族人做什麽?”雒易冷冷道:“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怪隻怪你這個一姓之主愚蠢冒進,無能庇護自己的家族。從今夜之後,這大晉的版圖之上,再也不會有桓氏一族了!”桓果頹然在地,仰天歎道:“隻恨我沒能聽進豫吉的話,步了富子的後塵!”猝然聽到“富子”的名字,雒易心內一動,不及細問,旁側的軍士已然長刀劈下,結果了桓果性命。代昌見這邊事了,便想帶著雒寧回轉代國,對雒易道:“雒大人此戰大獲全勝,可喜可賀!他日雒氏若有什麽需要之處,隻管叫我便是。”雒易拉住代昌的手,笑道:“代兄謙恭太甚!此次能克敵製勝,全仰賴代兄調度精兵,與我並肩作戰。今夜本是你我好好飲酒敘舊的日子,我卻將你拉入刀光劍影之中,實在惶愧無地,乞代兄千萬見諒才是!”代昌是個亢爽漢子,見雒易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反倒出言寬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代人沒那麽多忌諱!”隻是雒寧看著叔父親切和善的笑臉,仍覺心中惕惕,一語雙關道:“正因為是一家人,動輒打打殺殺,確實……頗為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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