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淪為階下囚,縱橫沙場的雒易顯然餘威猶在。那些蒙麵的武卒猝然一驚,已有人小聲嘀咕議論起來:“怎麽……是公卿?”“沈先生不是說,經過的是個趕路的商人麽?……”沈遇竹含笑搖頭,開口道:“我和鄭大人自有籌謀。諸位聽我號令,依計行事,自然不會錯。”他走到一旁,掀開一隻楠木箱子,其中沉甸甸的盡是金玉寶翠,一打開來,登時珠光四射、滿室生輝。“區區一點酬庸,請眾兄弟分了罷。自鄭大人罷朝歸來,還將好酒好肉,置宴款待諸位。”重賄在前,眾人心中一點疑慮也煙消雲散了,眉開眼笑地朝沈遇竹謝了又謝,一邊把寶箱扛了出去,一麵還有人不忘湊上去獻殷勤:“沈先生,便隻留你和這個……這個蠻夷子共處一室麽?”武卒悄悄瞥了雒易一眼:“這家夥厲害得緊,中了兩箭,還傷了我們十幾個好手,若不製服起來,恐怕會對沈先生不利呢。”“哦?”沈遇竹是不恥下問的謙遜神情:“那你們有什麽好法子?”有武卒興致勃勃地獻策:“在我們鄉裏遇到狂悍不馴、橫衝直撞的蠻牛,從來都是用了木枷重重鎖了,好叫它動彈不得。這木枷有六十斤、八十斤的,小人看這廝勇力,非一百斤的枷鎖怕是製不了呢。”“荒唐,”沈遇竹蹙眉,全然是惋惜而不忍的語氣:“雒大人金軀貴體,怎麽能像牲畜一樣用一百斤的枷鎖對待?”武卒惶惑地囁嚅道:“可是……先生?”“換個三百斤的來。”武卒領命而去。此地曾是沈遇竹隱居鍛造器械的居所,臨時造作三百斤純鐵所鑄的枷鎖並非難事。雒易雙手被沉重的鐵枷綁縛,脊背卻仍像標槍一樣筆直。他冷冷地看著沈遇竹,雖一語不發,碧瞳裏卻有虎兕騰躍咆哮,將欲破柙而出。“雒大人來得早了些。”他對他抿唇一笑,指了指幾上一座正架於炭火之上沸煮的小小鼎。“待客的茶酒還未煮好,幸勿見怪。”若是雒易有一副宛轉多情的心懷,一定會體味到這無聊的客套當中一點惺惺相惜的情味。但是鐵枷負身的他顯然沒有這份心情。“我很好奇,”他開門見山,冷笑道,“你到底出了什麽價,竟能誘得動那個膽小如鼠的鄭宿,甘願犯下這等死罪?”最初的震驚過後,雒易迅速開始估測自己的處境。這些武士兵甲齊整、訓練有素,顯然不是尋常民間的散盜遊勇,又聽沈遇竹方才隻言片語,雒易不得不把罪魁歸到另一個當朝公卿鄭氏家主鄭宿的身上。此地確乎是鄭宿的領地。可是鄭宿為人嗜財如命、貪生怕死,便是前番出征之時,也終日龜縮在他那輛鑲金嵌玉的華美軺車上,唯一一次負傷染血,還是因為行軍車內顛簸,陪侍的美姬為他削果皮時不小心碰著了他的手這般畏葸退縮之徒,如何會和沈遇竹沆瀣一氣,竟敢派出府兵公然擄掠同為公卿的自己?“若我說我一文不費,雒大人相信嗎?”“你……”看出雒易心內疑竇叢叢,沈遇竹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鶴鳴丘地勢崎嶇,密林幽深,是出絳一條避人耳目的捷徑,許多行商遊賈為了逃避入城賦稅,冒險從這兒趕路。此處長期荒廢,直到一年多前,鄭氏開墾至此,在一位慧眼獨具的商人的建言之下,將這裏改造了一處劫財越貨的絕佳之所雒大人,你很驚訝麽?你一定好奇過,近年來鄭氏是從何處積攢了那麽多金銀財寶;但你卻未必想得到,那個庸庸懦懦的鄭大人,私底下正做著這監守自盜、劫掠過往富商的勾當?”雒易暗自心驚,盯著他慢慢道:“所以,你哄騙鄭氏今日將有一支平民商隊經過,再把我引到這偏僻之所來借鄭氏的刀對我下手?”沈遇竹稱讚道:“論起作奸犯科,雒大人真是一點就通。”雒易陰沉沉道:“你真以為自己能稱心如意了?我賭鄭宿一旦罷朝回來,發現自己成了你借刀殺人的工具時,定然氣急敗壞”沈遇竹笑道:“那我也賭一賭,當鄭宿罷朝回來,一定已聽說雒大人屠滅桓莊一族的豐功偉績了罷?屆時他對雒大人城府深沉、睚眥必報的個性,一定會有極深刻的體悟。那時,你覺得鄭宿是否敢冒險放了你?”“……”雒易咬牙道:“看來,所謂的‘富子’,至始至終也沒有參與其中,那隻不過是你故弄的玄虛了?”沈遇竹溫言笑道:“富子遠在越地,是生是死,我委實不知但他的生死,本也不重要,不是嗎?”雒易頷首道:“不錯,隻要能讓我誤以為他會對我構成威脅,你的目的就達到了。”“雒大人,若有餘裕讓你細細思謀,你必不至於出此昏招。但是你率軍伏擊代國不成,又匆促與宿敵桓果決戰。為穩定朝中局勢,又日馳千裏趕回絳都你幾日未合過眼了?三日?五日?弓弦繃得太緊太久會驟然崩斷,為獵手包圍整夜的麋鹿會慌不擇路自投進羅網之中。你兵困馬乏,而我以逸待勞,焉有不勝之理?”沈遇竹垂著眼睫,一手挽起袖口,為幾案上的鼎添炭扇風,一麵漫不經心娓娓道來。他臉上並無誌得意滿之色,清閑得仿佛是與久別的故人談起家鄉一枝著了紅信的寒梅。這份安詳讓雒易尤為忿忿,冷笑道:“隻怪我機關算盡、自投羅網。若是我未曾費心去解你的‘醫書’”沈遇竹輕歎道:“雒大人,你還沒想明白嗎?其實留不留下那本‘醫書’,於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看破了我的密文,今日敗;看不破我的密文,明日敗‘勝兵先勝,而後求戰’,你或靜或動,四麵八方,都是天羅地網。”雒易啞聲良久,才澀然道:“你……是何時謀劃了這些?”沈遇竹的手頓了一頓,垂目望向案前被縛的仇讎:“你知道過去這些時日,我有多少次,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你性命嗎?可是,那又有什麽趣味?”他仰麵望著屋椽,自言自語般道:“這些年拜你所賜,我……遺落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更覺得所謂複仇雪恥,實在是無可無不可之事。也許我覺得,讓詭計多端的人中詭計,讓能征善戰的人吃敗仗,會有趣些吧?但是當真到了這一天,這感覺……也不過爾爾罷了。”藥酒汩汩沸騰,炭火“畢剝”一聲爆裂。沈遇竹回過神來,注目著案上的鼎鑊,將鼎蓋揭開,一股凜冽的腥氣直衝出來,繞梁不散。鼎內不知是何物熬製而成的藥湯,惡臭撲鼻,墨綠熒熒,仿佛腐屍上叢生的菌類,嫋嫋騰起一縷縷詭異的霧,蟄得雒易的雙目不由陣陣發疼。沈遇竹似是絲毫不覺腥臭,將它們分別斟了出來,淡漠地笑了笑:“我一向也不明白複仇有什麽意趣可言但終究未能免俗,聊複爾耳。雒大人,請罷。”雒易垂目凝望那可怖的藥湯。三年前,雒易用卑劣的手段藥倒了沈遇竹,開啟了沈遇竹漫長的羞辱和折磨。如今沈遇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一份藥湯之內所藏何物,他自可想象。所不同的是,沈遇竹對他並無任何索求,亦無需對他有垂憐的餘地。此藥一飲,他收受沈遇竹所經曆的一切苦厄恥辱,或將更甚收受那毫無轉圜的死亡。雒易紋絲不動,道:“假若我喝下這碗藥,你是否想好了,要如何報複我?”沈遇竹果真露出了困擾的神情,撫頜細思道:“嗯……剝光你的衣衫,讓你牽著羊在絳都的大道上遊街?請你圬牆、掏糞、飼牛養羊?把你賣給生啖人肉的犬戎,做個草芥不如的奴隸?”雒易哈哈大笑:“我還以為你能想出什麽新奇招數!”他陰鷙地逼視著他的眼睛,冷冷譏嘲道:“你對我的恨意,便隻止於此步?”這死不悔改的桀驁並沒有激怒沈遇竹。他寬容地望著他:“恨你?雒易,你怎會這樣以為?”他伸出手,輕緩地拂開雒易頰邊散落的鬈發,指尖溫柔踱過他的耳廓、喉結、脖頸雒易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由著他欺近身前,放柔聲線娓娓而道:“雒大人,我很喜歡你。你像狐狸一樣聰明,像狼一樣悍勇,像毒蛇一樣冷酷善忍耐。像你這樣的人,天然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不擇手段地朝著欲望直撲過去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執著,那該有多好?”他握住他的脖頸,慢慢加重手中力道,感受著雒易的呼吸驀然急促,蒼白的脖頸上青筋獰然,因窒息而抑製不住地掙紮起來沈遇竹卻渾然未覺一般,慢條斯理地自語道:“可是你不應該這樣羞辱我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所以我必須甩開你、除掉你,就像撚死一隻惱人的蠅子,就像剜去一塊潰爛的惡瘡,就像踢開一件擋道的垃圾你卻以為我恨你?”他貼近他耳畔,溫熱嘴唇幾乎要吻上那冰涼的耳廓:“你也配?”雒易劇烈掙動著脖頸四肢,企圖奪回自己的呼吸,卻因鐵枷負身而壓根無濟於事。在即將昏厥過去的前一刻,沈遇竹才終於鬆開了手,看著他頹然匍匐於地,劇烈地喘息起來。雒易掙紮著抬起臉,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屋宇之外,此刻該是草長鶯飛、紛繁綺麗到狂亂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裏,並沒有多少歡欣與鼓舞。這不是喬裝而出的鎮定。雒易終於看出了他的冷靜漠然之下,那一點暮氣沉沉的倦意。他這才知道,沈遇竹遺落的“東西”是什麽和這無盡的漠然比起來,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麽珍貴的財富!這三年來,唯此這一敗塗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內,才終於享受到了一點勝者的喜悅。年輕的貴族強撐疲弱,慢慢坐起身來,無視滿麵滿發的塵埃泥屑,以及脖頸手腕上一圈紫紅的淤痕,那儀態甚至可稱得上是端莊嫻雅。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開一截藥渣,蒼白的指節上血痂斑駁,是兵刃留下的擦傷,心內驀然一動,像是有什麽要破土而出,冷不防開口喚道:“雒易。”雒易撩起眼皮望著他,聽沈遇竹一字一句問道:“你為什麽,那般恨我?”雒易頓了頓,忽然笑了。這是沈遇竹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笑。長眉一軒,青藍的眸子裏煙褰雨霽,帶著少年人的意氣和傲慢,還有一點奇異的、不可言說的哀憫:“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慢慢道,仰麵將酒一飲而盡。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腸劇痛並沒有傳來。然而很快,一股無法形容的濃烈氣息直衝喉鼻。雒易聞到了薑桂的辛辣、羊腸的膻腥、蟬蛻的苦澀以及這藥酒中每一味細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個腐敗脹氣的豬尿脬同時在髒腑間炸裂,雒易頭暈目眩,轉向別側,猛地嗆嘔了出來!沈遇竹頗為嗔怪眨眨眼:“真有這麽難喝嗎?”雒易幹嘔不迭,好容易才緩過勁來,拭去嘴邊餘漬,抬頭狠狠橫了他一眼:“你、你有這份廚藝還用得著下毒?!”